刑部大牢外,天邊暮色塊如同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壓在唐國皇城的檐角上。
護衛(wèi)營的馬蹄踏碎了街面的積水,濺起的水花混著燈籠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漾出一圈圈暗紅——那是剛從軍機處方向蔓延過來的血,黏稠得像未干的漆,踩上去能聽見“拉絲”的輕響。
檐下的鐵馬被風撞得叮當作響,聲線里裹著血腥氣,驚得棲息在鴟吻上的夜鷺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燈籠,將昏黃的光晃成破碎的星子。
“李敢?guī)б魂犎耸刈〗挚冢稚戏?!?/p>
吳宵翻身下馬時,環(huán)首刀的銅飾撞在馬鞍上,發(fā)出“當啷”脆響,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夜鷺,鳥糞落在他的緋色官袍上,暈開一小片灰漬,“周筆吏,拿獄卒名冊,對照牢房編號,一刻鐘內找到陳武的位置!記住,軍機處的人穿黑靴,靴底有三道防滑紋,那是朔北汗國特制的硝石防滑料——看見這種靴子,不用問,直接放箭!”
李敢應聲拔刀,刀刃在燈籠下閃著冷光,映得他斷眉下的眼神愈發(fā)狠戾:“弟兄們,搭人梯上房!朔北汗國的雜碎敢放一箭,就把他的弓折成三段,再把箭簇塞進他喉嚨里!”
三十名護衛(wèi)如貍貓般攀上墻檐,瓦片摩擦的“窸窣”聲里,很快傳來弓弦上箭的輕響——軍機處的追兵已在街口露頭,火把連成的長龍正蜿蜒而來,領頭的騎兵舉著“軍機”令牌,馬靴踏水的聲響震得窗欞發(fā)顫,其中幾個騎兵的皮袍下擺還沾著未干的血,顯然剛屠戮過反抗的百姓,血腥味順著風飄過來,甜膩得讓人作嘔。
吳宵踹開牢門時,刑部尚書的心腹獄卒剛要敲響警鈴,銅鈴的繩索已被他攥在掌心。吳宵手腕翻轉,刀鞘帶著破空聲砸在獄卒咽喉,對方的喉結猛地往下一沉,軟倒時喉嚨里只擠出“嗬嗬”的漏氣聲,眼珠子瞪得滾圓,像要從眼眶里蹦出來。
牢房的甬道里彌漫著鐵銹與霉味,石壁上的油燈忽明忽暗,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積灰的木欄上,照得兩側鐵柵欄里的囚犯面目猙獰。
有個斷了腿的老囚突然抓住吳宵的袍角,枯瘦的手指如鷹爪,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救我……我知道丞相藏兵器的地方……在西城磚窯的第七個煙道里,那里有朔北人送的狼牙棒,棒身上還刻著狼頭!我親眼看見的!”
“滾開!”吳宵甩脫他的手,袍角已被對方扯出個破洞,露出里面滲血的繃帶——那是今早演練時被鈍器劃傷的舊傷。
他領著周筆吏往最深處沖,腳下的積水沒過腳踝,混著不知是誰的血,踩上去“黏膩”作響,偶爾踢到散落的鐐銬,會發(fā)出“哐當”的哀鳴。
第二十七間牢房外,鐵鏈鎖著個佝僂的身影,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額角的月牙疤在昏光里泛著青黑——正是陳武。
他的囚衣上布滿干涸的血痂,左胸有個明顯的凹陷,像是被鐵棍猛擊過,隱約能看到骨頭的輪廓,手腕上的鐵鏈已嵌進皮肉,磨出的血珠順著鏈環(huán)往下滴,在地面積成小小的血洼。
“你來了。”陳武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嘴角的傷口,血沫子順著下巴往下淌,“軍機處的人……已經把我定當鐵手會余黨,明早問斬祭旗。他們還說,你早就投靠了朔北人,這牢里的刑具,都是你親手挑選的——那副夾手指的鐵鉗?!?/p>
吳宵揮刀砍斷鐵鏈,火星濺在陳武臉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
“跟我走?!彼穆曇舭l(fā)緊,看見陳武肋骨處的囚衣已被血浸透,能模糊看出第三根與第四根肋骨之間有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顯然受過凌遲般的重刑,“他們打你,問了什么?”
陳武踉蹌著站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吳宵的皮肉:“他們說……朔北汗國下個月初三攻城,軍機處早和汗王紇石烈約好了,開北門放他們進來。還說……吏部尚書也簽了盟約,用鐵手會囤積的三百石硝石換他繼續(xù)做太平官,盟約上蓋著他私印,印泥里摻了朔北人的狼血?!?/p>
他從懷里掏出塊染血的麻布,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墨跡被血暈染,卻仍能看清“狼口關糧草”“五千騎兵”等字樣,“這是我偷偷記的,朔北人的糧草囤積在狼口關西側的山谷,那里有他們最精銳的‘破山營’看守,營旗是黑色的,繡著三頭狼?!?/p>
吳宵的刀“哐當”掉在地上,刀面映出他漲紅的臉。他想起尚書在靜心苑說的“防備蠻族”,想起那些被他親手封存的硝石,原來竟是這樣的防備。
身后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李敢的吼聲撕破夜空,帶著被箭射中的悶痛:“校尉快走!丞相的人把街口堵死了!他們舉著朔北汗國的狼頭旗!我……我快頂不住了!”
“走密道!”陳武突然拽著他往牢房深處跑,推開最里側的石壁,露出個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洞壁上還留著粗糙的爪痕,顯然是用指甲和石塊一點點摳出來的,邊緣嵌著帶血的皮肉,“我在牢里挖的,本想自己逃……上個月暴雨沖垮了墻角,我才發(fā)現(xiàn)這處松動的石縫?!?/p>
吳宵看著那洞口,他剛要鉆進洞,陳武卻猛地將他往后一推,自己抄起地上的刀,刀刃在昏光里閃著決絕的冷:“你帶周筆吏走,我斷后!這洞只能容一個人,多帶一個誰都走不了!”
“一起走!我托著你!”吳宵伸手去拉他,指尖卻被陳武狠狠甩開。
“沒時間了!”陳武的刀已與沖進來的衛(wèi)兵撞在一起,火星濺在他臉上,燙出細小的燎泡。
吳宵被周筆吏拽進密道時,聽見身后傳來陳武的悶哼,還有刀劈入肉體的脆響,像砍斷濕木的悶沉。他想回頭,卻被周筆吏死死按?。骸靶N?!留得青山在,先跑出去再說吧。”
密道里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彼此的喘息和遠處隱約的爆炸聲。洞頂不斷滴落泥水,砸在他們的頭上,冰涼刺骨,混著濃重的霉味,嗆得人喉嚨發(fā)緊。
爬了約莫一炷香,終于看見微光,鉆出洞口竟是皇城的排水渠。
渠水刺骨,吳宵的傷口在冷水中陣陣發(fā)疼,卻死死攥著從陳武那里接過的布包——里面是軍機處與朔北汗國往來的密信,用羊脂紙層層包裹,上面蓋著丞相的私印,墨跡里還混著未干的朱砂,隱約能看見“割讓云州”“歲貢戰(zhàn)馬千匹”的字樣。
剛喘口氣,一名渾身是血的驛卒瘋了似的從巷口跑來,看見吳宵便撲過來:“吳校尉!急報!朔北汗國鐵騎已突破邊境,正向狼口關進發(fā),皇上下令,命您即刻率領禁軍馳援!”
吳宵心頭一凜,顧不上多想,對周筆吏道:“你先找地方隱蔽,我去領軍!”他將密信塞給周筆吏,“收好這個,若我出事,想辦法交給可靠之人。”
吳宵星夜奔赴禁軍大營,點齊兵馬,踏上前往狼口關的征程。
一路之上,沉默寡言,眼神復雜,他滿腦子都是即將到來的惡戰(zhàn),想著如何守住狼口關,如何挫敗朔北人的陰謀。
抵達狼口關時,朔北人的先頭部隊已經開始攻城。吳宵率軍立刻投入戰(zhàn)斗,他身先士卒,環(huán)首刀舞得風雨不透,斬殺了數(shù)名朔北騎兵。
后來陳武也出現(xiàn)在了軍營里,被安排在側翼,負責接應和調度援軍。
戰(zhàn)斗異常慘烈,朔北人的“破山營”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悍不畏死,像瘋狼一樣撲向城墻。吳宵的部隊傷亡慘重,箭矢告罄,糧草也漸漸不足。
他派人向陳武求援,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沒有回音。
“校尉!陳武將軍那邊毫無動靜!”傳令兵幾乎是哭著回來的,“我們快撐不住了!”
吳宵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親自登上城樓,向陳武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里旗幟微動,卻不見一兵一卒前來。城樓下,朔北人的攻勢越來越猛,城墻已經出現(xiàn)了多處裂痕。
“陳武……為什么?”吳宵喃喃自語,心頭涌上一股徹骨的寒意。他想起了牢里陳武的眼神,想起了猶豫和最終的抉擇。
就在這時,朔北人的攻勢突然暫緩,他們陣中推出了一個人,竟是李敢!他被綁在木樁上,渾身是傷,顯然遭受了酷刑。
“吳宵!降者不殺!”朔北汗王紇石烈的聲音傳來,“你的好兄弟陳武已經歸順,你還抵抗什么?”
吳宵猛地看向陳武的營地,那里升起了朔北的狼頭旗!
一瞬間,吳宵如遭雷擊。他明白了,陳武的沉默是在權衡,他的按兵不動是背叛的前奏。城破的瞬間,吳宵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憤怒,他揮舞著環(huán)首刀,斬殺了數(shù)名沖上城樓的朔北士兵,最終力竭被擒。
吳宵被鐵鏈鎖著,與其他被俘的唐國士兵一起,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向北而行。朔北人故意讓他們走在最前面,穿過那些被焚毀的村莊和城鎮(zhèn)。沿途的景象慘不忍睹,燒焦的尸體、倒塌的房屋、哭泣的百姓……每一幕都像刀子一樣剜著吳宵的心。
吳宵萬幸黑巖鎮(zhèn)不在這條路線上。
他被鐵鏈串在朔北的囚車里,鐵鏈穿過他肩胛骨的傷口,每顛簸一下,都像有把鈍刀在骨頭上拉鋸。朔北士兵嫌他走得慢,用馬鞭子抽他的腳踝,凍瘡破裂的膿水混著血,在凍土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他不敢低頭,怕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曾經的禁軍校尉,如今連條狗都不如。
途中,他聽到了更多令人心碎的消息。“聽說了嗎?唐國皇帝被朔北人殺了!就在金鑾殿上!”“宰相和尚書都投降了,還幫著朔北人清點國庫呢!”“太子倒是跑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估計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皇帝死了,國家亡了……吳宵閉上眼,一行清淚滑落。他想起了皇帝的囑托,想起了自己的誓言,如今都成了泡影。而這一切的發(fā)生,都與他曾經信任的兄弟——陳武的背叛脫不了干系。他的心里充滿了恨,恨朔北人的兇殘,恨陳武的背叛,更恨自己的識人不清和無力回天。
朔北的主營地在北境荒原上,奴隸營用削尖的木樁圍著,樁頂插著唐國士兵的頭顱,用以震懾人心。吳宵被分到了牽馬的活,專門伺候朔北王子魯乎圖。
魯乎圖性情殘暴,視奴隸如草芥。吳宵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給魯乎圖的戰(zhàn)馬刷洗、喂食、梳毛。那匹戰(zhàn)馬高大神駿,卻異常兇悍,常常無故踢人。吳宵的身上又添了不少新傷,舊傷加新傷,疼得他徹夜難眠。
魯乎圖喜歡在宴會上讓吳宵牽著馬炫耀,看著曾經的唐國皇城校尉如今像條狗一樣伺候自己的馬,他會發(fā)出刺耳的大笑。
吳宵每次都強忍著屈辱,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
夜里,他蜷縮在冰冷的牛棚角落,身上蓋著破舊的氈子,卻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跑,想著回到唐國,想著報仇雪恨。他開始偷偷觀察營地的地形、守衛(wèi)的換班規(guī)律,尋找一切可能逃跑的機會。
他在馬廄的角落藏了一塊磨尖的石片,那是他從一塊破碎的瓦礫上一點點磨出來的,鋒利無比。他每天都用它偷偷磨著腳上的鐵鏈,盡管進度緩慢,但他從未放棄。
“嘿,新來的,別白費力氣了?!币粋€老奴隸勸他,“多少人想跑,最后都成了狼的點心?!?/p>
吳宵沒有說話,只是磨得更起勁了。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逃出去,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要為死去的同胞、為淪陷的國家,做些什么。
在朔北營地的日子里,他還聽到了更多關于唐國的消息:太子逃到了南方,試圖組織力量反抗;宰相和尚書因為失去了利用價值,被朔北人殺了;陳武雖然得到了一時的富貴,卻也備受朔北人的猜忌和排擠。
這些消息,有的讓他心痛,有的讓他憤怒,有的則讓他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他更加堅定了逃跑的決心,他要回到南方,找到太子,哪怕只是做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要為收復失地貢獻自己的力量。
每天清晨,當他牽著魯乎圖的戰(zhàn)馬,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時,他的眼中都會燃起一絲火焰。那是對自由的渴望,是對家國的熱愛,是支撐他活下去、并不斷尋找逃跑機會的信念。他知道,前路艱險,但他必須走下去。
可惜的是,吳宵的逃跑計劃在第三個月圓之夜敗露時,北境的風雪正卷著冰碴子抽打奴隸營的柵欄。他用磨了三個月的石片鋸斷腳踝鐵鏈的最后一環(huán),鐵鏈崩裂的脆響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刺耳,像根被踩斷的冰棱。
巡邏衛(wèi)兵的皮靴聲從西角傳來,他剛爬出柵欄,就被兜頭澆了桶冰水——零下三十度的寒夜,冰水在他單薄的囚衣上瞬間凝成冰殼,四肢僵得像灌了鉛,只能眼睜睜看著衛(wèi)兵的長矛刺穿他的右腳。
“咔嚓”的骨裂聲蓋過了風雪呼嘯。
吳宵倒在雪地里,看著自己的右腳以詭異的角度向外撇著,比當初被捕獸夾夾住疼多了,靴底的血跡在雪地上暈開,像朵被凍住的紅玫瑰。
衛(wèi)兵拖著他往刑場走,鐵鏈在凍土上犁出淺溝,每顛簸一下,右腳的斷骨就像在皮肉里打滾,疼得他視線發(fā)黑。
刑場的木樁上還掛著前幾日逃跑被抓的奴隸,尸體凍得硬邦邦的,頸骨處的傷口結著暗紅的冰,烏鴉正用尖喙啄食他們的眼珠。
“聽說你是唐國的校尉?”蠻族監(jiān)工舉著鐵錘,在火把光里露出黃牙。
“骨頭很硬嘛?”他用鐵錘敲了敲吳宵的斷腿,斷骨摩擦的“咯吱”聲讓周圍的奴隸都倒吸冷氣。
吳宵沒說話,只是死死盯著監(jiān)工腰間的彎刀——那是李敢的佩刀,刀鞘上有道月牙形的裂痕,是當年演武時被他失手砍的,后來周筆吏用銅絲給補好了。鐵錘落下的瞬間,他閉上眼,卻沒等來預想的劇痛。
雪粒子打在臉上,一個清脆又帶著蠻橫的聲音響起,穿透了風雪。
“住手!”
吳宵費力地抬起頭,只見一個穿銀狐裘的少女騎馬而來,她的銀冠上鑲著顆鴿卵大的藍寶石,在雪夜里泛著冷光,耳垂上的狼牙墜隨著馬匹的顛簸輕輕晃動。少女翻身下馬,走到吳宵面前,那雙眼睛亮得像狼牙關上空的星,卻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狠勁。
“你就是那個會講故事的唐國奴隸?”少女用生硬的唐語問道,腳尖踢了踢吳宵的斷腿。
吳宵咬著牙,沒吭聲。
“我是朔北汗王的小女兒,阿古拉?!鄙倥甙恋負P起下巴,“我聽別的唐國奴隸說你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本公主倒要聽聽。要是講得不好,或者敢重復,看見那鉤子沒?”她指了指不遠處刑具架上的鐵鉤,鉤子閃著寒光,“就用它把你的舌頭吊起來,讓你慢慢流血死掉,正好喂我的狼?!?/p>
說著,她拍了拍手,兩只兇猛的獵狼從后面竄了出來,沖著吳宵齜牙咧嘴,嘴角還掛著未干的血跡。
阿古拉身邊的衛(wèi)兵和奴隸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吳宵這才明白,這少女看似可愛,卻是個十足的惡魔,她的殘忍是刻在骨子里的。
被帶到公主帳,吳宵更是見識了阿古拉的狠辣。帳內火塘燒得正旺,角落里跪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奴隸,看穿著像是個文書。
“本公主讓你算清楚上個月的糧草賬目,你卻算錯了三次。”阿古拉把玩著一把銀匕首,漫不經心地說,“看來你的舌頭留著也沒用了?!?/p>
她打了個響指,立刻有衛(wèi)兵上前,用鐵鉤毫不猶豫地刺穿了那奴隸的舌頭。奴隸發(fā)出凄厲的嗚咽聲,鮮血順著嘴角流淌,阿古拉卻看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點評一句“鉤子再穿深點”。
等被完全撕裂了下來,她又拿起一個看似搗藥的罐子,命人把舌頭放進去研磨一番,那奴隸已經疼痛得扭動,和被澆了鹽的鼻涕蟲一般,只是多了手腳,這時候正好被其他衛(wèi)兵給摁住,固定好了,留下翻動的軀體加上搖晃的頭顱,搭配一些慘叫哀嚎,增添可怖。
研磨一會,就惡趣味地掰開他的流血嘴巴,給他自己自食,關上出口免得吐出來,這才舍得拖出去。
吳宵看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卻只能強忍著。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待會就系在那些從地球帶來的故事上。
“好了,現(xiàn)在該你了?!卑⒐爬D過身,眼神像盯著獵物的狼,“給我講個好聽的故事,要是不合我意,下一個就是你?!?/p>
吳宵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強行定了定神,想起看過的《三國演義》,抖著顫音開口:“話說從前有個將軍叫關羽,單刀赴會……”他把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拆解開,添了些戰(zhàn)場上的細節(jié)——馬鐙的樣式、偃月刀的重量、鮮血濺在頭盔上的溫度,這些都是他在電視前親身經看過的,所以講得格外逼真。
等吳宵講完,阿古拉拍了拍手:“還算有點意思,可是怎么能讓大英雄死了呢?不好!。明天再講個別的,要是重復了,或者不如今天這個好聽,你就等著喂狼吧?!?/p>
那一晚,吳宵徹夜未眠。他躺在冰冷的角落,右腳的斷骨隱隱作痛,腦子里卻在瘋狂搜刮著記憶中的故事。從金庸武俠到科幻電影,從歷史典故到奇聞異事,他把能想到的都在心里過了一遍,生怕第二天滿足不了那個惡魔公主的胃口。
日子就在這種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吳宵每天都要絞盡腦汁地講故事,《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甚至還有他看過的漫畫、動畫片,只要能想到的,他都改編成適合阿古拉聽的版本。
他搜刮著記憶里的《西游記》,把孫悟空說成“神猴”:“這猴子能七十二變,變成蒼蠅鉆進敵人帳篷……”他刻意淡化神佛元素,強調孫悟空如何用智謀打贏仗——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逼她借扇子,變成牛魔王騙回芭蕉扇,這些充滿奇思妙想的情節(jié)讓阿古拉的眼睛越來越亮。
“真有這樣的本事?”阿古拉抓起鉤子,在手里轉著圈,“明天講他怎么打妖怪,要講三個,少一個,就用這鉤子試試你的舌頭結實不結實?!?/p>
日子就在這種刀尖上跳舞的節(jié)奏里流逝,帳篷里的鉤子始終懸在那里,像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有一次,他一時突然想不出新故事了,就把現(xiàn)代的綜藝節(jié)目形式改編了一下,講可以如何舉辦各種比賽,有唱歌的、跳舞的、比拼手藝的,看圖猜字、畫畫猜詞,找臥底、解迷團,勝者都能得到豐厚的獎勵。阿古拉聽得眼睛發(fā)亮,覺得比故事還有意思些,直夸吳宵真是機靈鬼,之后真的在營地里舉辦了類似的活動,只是失敗者的下場依舊凄慘,被當作獎品賞給了獲勝的士兵。
吳宵看著這一切,心里五味雜陳,原來自己也成了那個《一千零一夜》的人,只是山魯亞爾王的屠刀,在這里變成了更殘忍的鉤子和獵狼。他沒想到自己隨口編的故事,竟會變成別人的催命符??伤譄o能為力,只能繼續(xù)講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些可能因為他的故事而暫時保住性命的奴隸。
公主帳的侍女里有個叫烏蘭的女子,她總在吳宵講累時,默默遞上塊烤得焦香的麥餅,用布巾擦去他嘴角的奶漬。有次吳宵夢到陳武舉著狼頭旗,驚醒時發(fā)現(xiàn)烏蘭正用草藥給他揉右腿的殘骨,她的手指很輕,像怕碰碎什么。
“公主說,要把你賞給我做丈夫?!睘跆m的臉在火塘光里紅得像熟透的野果,聲音細得像蚊蚋,“如果你愿意的話?!?/p>
吳宵愣住了。他看著烏蘭真誠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在這個殘酷的地方,烏蘭是唯一給他溫暖的人。他點了點頭,不是因為感激,而是因為在這絕望的處境里,他需要一點念想,一點活下去的理由。
當吳宵被阿古拉賞賜給烏蘭時,他的心里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種深深的悲涼。自己曾經是唐國的校尉,如今卻成了蠻族公主賞賜給下人的玩物,這落差讓他心如刀割。可他又不得不接受,這是他在這鬼地方能得到的最好結局了。他摸了摸懷里藏著的磨尖石片,那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最后退路,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用。
他們的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有阿古拉賞的兩床羊毛氈。吳宵用樺樹皮給烏蘭編了個發(fā)簪,上面刻著朵唐國的菊花;烏蘭給吳宵縫了雙棉靴,在靴底納了層狼毛,說是“暖和,走雪地不打滑”。
新帳篷搭在公主帳的東側,雖然簡陋,卻給了吳宵一絲家的感覺。每天晚上,聽著烏蘭輕微的呼吸聲,吳宵會想起地球,想起那些曾經看過的小說、電影,想起那些繁華的街道和便捷的生活。他偶爾會想,自己是不是還能回去,是不是有什么修仙的法門能讓他穿越回去??煽粗磉吺焖臑跆m,還有肚子里即將到來的孩子,他又把這些念頭壓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烏蘭生下個兒子,吳宵給孩子取名“吳念”,念著唐國,念著那些逝去的戰(zhàn)友,念著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人。
阿古拉來看孩子時,給吳念掛了個銀質的狼牙墜:“讓他做個像狼一樣勇敢的漢子,為我們征戰(zhàn)?!眳窍π]說話。
來朔北營地的第五年,阿古拉要嫁給西域的回鶻王子。臨行前,她騎著白馬來看吳宵,把一塊刻著狼頭的令牌扔給吳宵:“拿著這個,滾吧。本公主聽夠了你的故事,也不想再看見你這瘸腿的樣子?!?/p>
護衛(wèi)把他們送到邊境。
接下來吳宵牽著烏蘭的手,背著吳念,瘸著腿往南走。走了整整三個月,鞋底磨穿了三雙,才在麥收時節(jié)抵達黑巖鎮(zhèn)。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可曾經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樣。樹干上趙師傅刻的“武”字被風雨磨得淺了,卻還能辨認出輪廓。演武場變成了糧倉,當年趙師傅教拳的木樁被劈成了柴火,只剩個樹樁子,上面長滿了青苔。吳宵心里一陣失落,他四處打聽,才知道趙師傅在戰(zhàn)亂中去世了,女兒似乎投奔了遠方親戚。
“你是……吳宵師弟?”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吳宵轉過身,看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衫,戴著草帽的中年男子,正從茶館里走出來。那人看著面熟,仔細一想,竟是當年趙師傅門下的大師兄王虎。
“大師兄!”吳宵激動地喊道,眼眶瞬間紅了。
王虎也認出了吳宵,快步走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師弟,真的是你!我還以為你……”
兩人來到王虎的茶館,坐下來慢慢聊。王虎告訴吳宵,戰(zhàn)亂爆發(fā)后,他就棄武從茶,在黑巖鎮(zhèn)開了這家小茶館,勉強維持生計。
“師弟,你也別太難過,趙師傅走的時候很安詳?!蓖趸⒔o吳宵倒了杯熱茶,“他一直念叨著你,說你是個好苗子?!?/p>
吳宵端著茶杯,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他想起趙師傅教他練拳的日子,想起那些嚴厲又充滿關懷的話語。
“大師兄,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什么也做不了?!眳窍嘈χ噶酥缸约喊霘埖娜惩取?/p>
“別這么說,師弟?!蓖趸⑴牧伺乃募绨?,“我這茶館正好缺個人手,你要是不嫌棄,就留下來幫我吧。我教你制茶,雖然不能像以前那樣舞刀弄槍,但也能安身立命?!?/p>
吳宵感激地看著王虎,點了點頭。
就這樣,吳宵在黑巖鎮(zhèn)安頓下來,跟著王虎學起了制茶。一開始很困難,他的瘸腿讓他行動不便,右手也因為常年編東西有些僵硬。可他沒有放棄,一遍遍地練習,從采摘茶葉到炒茶、揉茶,每一個步驟都認真學習。
烏蘭也沒閑著,她在茶館幫忙打雜,收拾桌椅,招待客人。吳念則在旁邊玩耍,偶爾幫著遞個東西。
日子雖然清苦,卻很安穩(wěn)。每天清晨,吳宵會跟著王虎去后山采茶,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漫山遍野的茶樹,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曾經的仇恨、不甘,還有那些穿越、修仙的念頭,都慢慢淡了。他開始享受這種平淡的生活,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溫暖。
第三年夏天,烏蘭生下個女兒,吳宵給她取名“吳憂”,希望她能無憂無慮地長大。
每天傍晚,茶館打烊后,一家人圍坐在桌旁,吃著簡單的飯菜,聊著一天的趣事。吳宵會給孩子們講唐國的故事,講那些英雄人物,講那些壯麗的山河。他偶爾還是會想起地球,想起那些光怪陸離的科技和文化,但更多的時候,他會慶幸自己能有這樣的生活。
吳宵的茶越做越好,甚至有了些名氣,有人專門從別的鎮(zhèn)子來買他炒的茶。他的手藝得到了大家的認可,這讓他找回了一些尊嚴。他不再是那個只會講故事的奴隸,也不是那個落魄的校尉,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茶農,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吳念七歲那年,王虎把他送進了鎮(zhèn)上的學堂。第一天上學,小家伙背著烏蘭連夜縫的布書包,一步三回頭地瞅著吳憂,手里攥著個歪歪扭扭的布娃娃——是他用吳宵編筐剩下的邊角料,跟著烏蘭學了三天才縫成的,娃娃的眼睛是用黑豆縫的,歪在一邊,卻被吳憂當寶貝似的抱在懷里。
“哥要念書,以后教你寫‘吳憂’兩個字?!眳悄畎巡纪尥奕M妹妹懷里,小大人似的拍拍她的頭。吳憂癟著嘴,眼看著哥哥進了學堂門,突然“哇”地哭出來,拽著烏蘭的衣角喊“要哥哥”。吳宵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掌擦去她的眼淚:“等哥放學,讓他給你講學堂里的故事。”
那時吳宵的茶攤已經從王虎的茶館分出來,在鎮(zhèn)口支了個小小的木棚。每天午后,他坐在竹椅上翻曬茶葉,總能看見吳念背著書包,帶著幾個同窗從攤前經過。孩子們會圍著他討茶喝,吳念就像只護食的小獸,把粗瓷碗往妹妹手里塞:“這是我爹炒的云霧茶,難喝得很,你們喝不慣的?!痹掚m如此,卻總會偷偷把吳宵準備的糙米餅分給大家。
入秋后的一個集日,鎮(zhèn)上搭了戲臺子唱《董英穗掛帥》。吳宵提前收了攤,牽著烏蘭的手,吳念背著吳憂跟在后面,一家人擠在人群里看戲。吳憂看得入迷,小手指著臺上的董英穗喊“像爹講的女英雄”;吳念則學著戲里的武生,在人群后比劃著揮拳踢腿,被烏蘭笑著拽?。骸爱斝牟戎鴦e人?!眳窍粗_上的刀光劍影,恍惚間想起狼牙關的廝殺,可身邊吳憂的笑聲、吳念的嚷嚷、烏蘭溫熱的手掌,像層軟布,輕輕蓋住了那些鋒利的記憶。
吳宵有個棋友,是隔壁開雜貨鋪的張老漢。倆人總愛在茶攤收攤后擺上棋盤,一殺就是半夜。有次下到興頭上,烏蘭來喊吃飯,連喊三聲,吳宵只含糊應著“這局完了就回”。張老漢打趣:“你家掌柜的話都敢不聽?”吳宵捻著棋子笑:“她慣著我?!痹拕偮?,后腰就被烏蘭輕輕擰了一把,力道卻軟得像棉花。最后還是吳念跑過來,把棋盤一掀:“爹再不走,我把你的茶餅全分給狗剩吃!”吳宵這才笑著認輸,被烏蘭拽著胳膊往家走,嘴里還念叨著“剛才那步棋我本該跳馬的”。
開春時河水解凍,烏蘭帶著吳憂去河邊洗衣服,在吳宵那件舊棉襖的夾層里摸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幾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她愣了愣,回頭瞅見吳宵正蹲在茶攤后忙活?!澳憬o河神送錢做什么?”烏蘭笑著問。
吳宵撓撓頭:“糊涂了,忘了拿出來了?!蹦峭?,烏蘭用這幾枚銅錢買了塊五花肉,燉了鍋香噴噴的肉湯,吳念和吳憂捧著碗,吃得嘴角流油,吳宵看著他們,自己碗里的肉全悄悄夾給了烏蘭。
吳念十歲那年,跟鎮(zhèn)上當鋪老板的兒子打了架,把人家的鼻子打出了血。吳宵得知后,沒打也沒罵,只是讓他背著半袋新炒的茶葉,一瘸一拐地跟著去當鋪賠禮。老板氣呼呼的,吳宵就站在門口,任憑人家數(shù)落,直到對方消了氣,才拉著吳念的手說:“打架贏了不算本事,能認錯才是漢子。”回家的路上,吳念低著頭不說話,吳宵突然開口:“當年我要是能早點認錯,或許……”他沒說下去,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以后別這樣了?!?/p>
每年清明,吳宵都會帶著一家人去后山。那里有他親手立的幾塊木牌,分別寫著“恩師趙公趙山河之位”“父親吳鵬九之位”“母親莊玉琴之位”“義弟李敢之位”“故友周筆吏之位”等。木牌前擺著烏蘭蒸的白面饅頭,吳念采的野菊花,吳憂折的紙幡。吳宵跪在地上,給每個牌位磕三個頭,嘴里念念有詞,說些家常話:“師傅,念兒出息了,能背《論語》了;李敢,你要是在,準會喜歡這小子,他跟你一樣犟;周筆吏,憂兒學針線了,比你補刀鞘的手藝巧……”烏蘭就在一旁燒紙,火光映著她的側臉,安靜得像幅畫。
吳念和吳憂起初不懂,后來漸漸明白,這些木牌代表著爹心里最珍貴的人。
日子像茶攤前的流水,不緊不慢地淌著。吳念十五歲考中了童生,去縣城學堂念書,每月才回一次家,每次都給吳憂帶些新奇玩意兒——染了色的絲線,繡花樣的紙樣,偶爾還有塊桂花糖。吳憂把這些寶貝藏在枕頭下,夜里拿出來看,嘴角帶著笑。吳宵的背更駝了,炒茶時手會抖,但只要聽見孩子們的笑聲,他就覺得渾身是勁。
有天傍晚,吳宵坐在門檻上,看著烏蘭在院子里曬茶葉,吳憂在給繡品收邊,遠處傳來吳念回家的腳步聲,突然想起在地球時看過的一句話:“幸福就是尋常日子依舊?!彼嗣约旱娜惩龋挚戳丝瓷磉叺娜?,突然笑了——原來自己早已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把這些平凡的日子,過成了最珍貴的時光。
可好景不長,在吳念十七歲那年,烏蘭突然得了重病,渾身發(fā)燙,咳嗽不止。吳宵請遍了鎮(zhèn)附近的郎中,試了各種草藥,都沒能治好她。
看著烏蘭一天天衰弱下去,吳宵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他守在烏蘭床邊,握著她枯瘦的手,淚水止不住地流。他又開始想起那些修仙的念頭,要是有仙法,是不是就能治好烏蘭?可他知道,那只是空想。
烏蘭臨終前,拉著吳宵的手,虛弱地說:“吳念他爹,別難過……能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疹櫤媚顑汉蛻n兒……”
吳宵泣不成聲,點了點頭。
烏蘭走了,帶走了吳宵生命里的光。他消沉了很久,每天茶飯不思,只是呆呆地坐著。王虎和孩子們輪流勸他,他才慢慢緩過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還有孩子要照顧,還有烏蘭的囑托要完成。
他重新拿起炒茶的鍋鏟,只是動作里多了些沉重。他把對烏蘭的思念,都融入了茶葉里,那茶里有了一絲淡淡的憂傷,卻也更加醇厚。
日子還在繼續(xù),吳念成了茶館的掌柜,娶了隔壁鎮(zhèn)子一個賣花的姑娘,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后來生了小孩,吳宵給取名叫做吳衛(wèi)安。吳憂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嫁給了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
吳宵漸漸老了,背更駝了,腿也更瘸了,但他每天還是會去后山看看那些茶樹,那是他和烏蘭、和孩子們一起生活過的見證,是他平淡而又幸福的一生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