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默。三十歲，結構工程師。住在一座永遠在下雨的城市。妻子沈宜人，兒科醫(yī)生。
溫柔，體貼，有怪病——任何男人碰她，都會干嘔。可她和男同事周延，走得特別近。
我見過他們共撐一把傘。見過他替她撩頭發(fā)。笑得像一對戀人。我提離婚。她沒攔。
后來她被周延出賣，站在我樓下淋雨。求我原諒。我沒開門。這城市還在下雨。有些人，
濕透了心，就再也暖不回來了。---雨來得突然。我從設計院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
風卷著水汽鉆進褲腳，工裝袖口沾著鉛筆灰，像沒擦凈的草圖線。手機震了一下，
李工的消息：“圖紙明天交，別熬太晚。”我回：“嗯。”又補一句：“知道了師父。
”鑰匙插進鎖孔，輕得像沒聲。屋里本該睡了，可客廳亮著燈，米黃色的光從門縫漏出來，
像誰忘了關的記憶。我脫鞋的動作頓了頓。她值早班，從不熬夜。我沒出聲，
拎著圖紙包走進去。玄關窄，一眼望到客廳。沙發(fā)上的兩個人沒發(fā)覺我。周延坐在她旁邊，
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腕表閃著冷光。他抬手，指尖撩開她鬢角一縷碎發(fā)。動作熟稔，
像做過千百遍。沈宜人低頭笑，肩膀輕顫，像風里的蘆葦。她沒有躲。也沒有干嘔。
我站在原地，手還扶著門把。雨水順著褲管滑落，在地板積了一小灘。我故意踩重了腳步。
皮鞋敲在木地板上，清脆。兩人同時轉頭。她笑容僵住。周延的手已放下，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還沒走？”我問。聲音平得像標高線。
周延笑了笑：“剛聊完醫(yī)院的事，正準備走?！彼鹕?，遞過沙發(fā)上的白大褂：“宜人，
記得把藥帶上?！彼舆^，點頭。我沒看他們，脫下外套掛在鉤子上。
肩線處還沾著工地的塵灰。我去廚房洗手，水龍頭開得有點大。嘩嘩的聲響填滿沉默。
出來時，周延已穿好鞋?！瓣惸奶煲?。”“嗯?！蔽覜]抬頭。門關上了。屋里只剩我們。
我走進書房放下圖紙包，又出來，坐到餐桌前。她正在收拾茶幾上的水杯，動作慢，
像在等什么?！俺燥埩藛?？”她問?！俺粤恕！逼鋵崨]吃。我畫了七張詳圖，
胃早就擰成一團。她沒再說話，坐到對面，手指繞著杯沿。那件白大褂搭在椅背上，
袖口繡著一朵向日葵——去年小女孩送的，說沈醫(yī)生像太陽。我盯著那朵花看了很久。
“他常來？”我終于開口?！罢l？”“周延?！彼櫭迹骸澳阍趺戳?？就聊工作，
他順路送我回來的?！薄傲璩恳稽c，聊工作？”“病人突發(fā)情況，需要商量處理方案。
”她語氣平靜，“你不是醫(yī)生你不懂?！蔽也皇轻t(yī)生。我是結構工程師。
我知道承重墻不能拆，梁柱必須對齊。任何偏差，整棟樓都會塌?？晌也恢?，
為什么她能讓他碰。我低頭夾菜，筷子滑了一下，掉在桌上。我彎腰去撿。就在俯身的瞬間，
周延剛才坐的位置浮現(xiàn)在腦?！x她太近了，近到呼吸能拂過她的耳側。可她沒往后靠，
沒皺眉，甚至沒屏住呼吸。我直起身，假裝不經(jīng)意伸手去拿她面前的水杯。
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手腕。她立刻縮手，輕咳兩聲，喉頭滾動了一下。排斥反應還在。
只是，對周延失效了。我盯著她看了三秒。她避開我的視線。那一晚，我照常洗碗，沖澡，
躺下。她背對著我，呼吸均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睜著眼，
看天花板的裂縫從一道變成無數(shù)道。雨還在下，敲在窗上，像誰在輕輕敲門。
---第二天六點十七分，鬧鐘響了。她起身很快，套上白大褂，扎頭發(fā)，噴淡香水。
我坐在床沿，看著她?！暗纫幌?。”我說。她回頭。我站起來，關上臥室門?！白蛱焱砩?，
”我聲音壓得很低，“他碰你頭發(fā)，你為什么不吐？”她愣住?！澳阏f過，除了我，
所有男性的觸碰都會讓你生理不適。這是病，你說過不會騙我?！彼虼剑骸八抢?。
”“為什么？”“我不知道……他就是不一樣。他理解我，從不強迫我做什么。
”“理解就能碰你？”“你不懂！”她突然抬高聲音，“你每天回來就是畫圖、吃飯、睡覺，
你什么時候問過我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我？周延至少愿意聽我說話！”“所以你就讓他碰？
”“這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咬牙，“病癥沒變，我對別的男人照樣排斥。
可周延……他不一樣。他是朋友?！薄芭笥?？”我冷笑，
“朋友會在凌晨一點坐在你沙發(fā)上給你撩頭發(fā)？”她臉色變了：“你有病嗎？
要不要我現(xiàn)在打電話叫他來，你站旁邊看我被他碰？你想看我吐是不是？
你是不是就等著我吐出來才甘心？”她甩開我的手，抓起包就往外沖?！吧蛞巳恕?/p>
”我叫住她。她停在玄關，沒回頭?！斑^去三年，你說只有我能碰你。”我聲音很輕，
“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那些雨夜里你為我撐傘的笑，是不是也在別人面前，安靜地開過。
”她肩膀抖了一下。門被狠狠摔上。我站在原地，聽見自己心里某根線，輕輕崩斷。
---李工的電話是九點打來的?！皥D紙交了吧？”他嗓門大，像在工地上喊話?！敖涣?。
”“你聲音不對勁。”“沒事?！薄坝惺乱矂e憋著。有些雨，不是傘能擋的?！蔽覓炝穗娫挘?/p>
坐在工位上，盯著屏幕。圖紙還在，一根線都沒錯?？晌抑溃行〇|西塌了，
不是加固就能撐住的。中午我去了兒童醫(yī)院對面的便利店。我想確認一件事。我買了瓶水，
站在玻璃門外，看著門診樓出口。十分鐘后，沈宜人送病人出來，周延跟在旁邊，
手里拿著病歷本。他們站在屋檐下說話，雨沒停。周延把傘撐開，側身給她擋雨。
她往他那邊靠了靠。他抬手，又撩了撩她被雨水打濕的鬢發(fā)。她抬頭笑了笑。沒有躲。
沒有干嘔。我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有點涼，順著喉嚨滑下去，像冰渣子刮過心口。
這病是真的?？扇诵牟皇?。我開始懷疑，
那個曾在暴雨中死死攥著我衣角、說“只有你能碰我”的女人，
是不是早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點點松開了手。而我，像個傻子一樣，還在按圖紙施工，
以為地基牢靠。其實，早就裂了。---晚上我回到出租屋。一室一廳，不到五十平。
床是二手的，桌椅打折買的。墻上沒掛畫，冰箱里只有一盒泡面。我煮了面，吃完，
坐在燈下翻設計規(guī)范。手機震動。是沈宜人。我盯著屏幕看了十秒，接起來?！澳阍谀?？
”她問?！凹??！薄啊夷懿荒苓^來？”我沒說話?！拔蚁敫阏務劇！薄罢勈裁矗?/p>
”“關于周延，關于我……關于我們的事?！蔽铱粗巴獾挠?，一滴一滴砸在防盜網(wǎng)上。
“沈宜人。”我輕聲說，“有些事，不用談了?！薄盀槭裁矗俊薄耙驗槲也辉傧嘈?，
你眼里的雨，只淋在我身上?！彪娫捘穷^，很久沒聲音。然后，她掛了。我放下手機，
繼續(xù)看規(guī)范。第3.2.5條：結構承載力應滿足正常使用極限狀態(tài)要求。
我用鉛筆在旁邊批注：當信任失效，再堅固的體系，也會失穩(wěn)。雨還在下。我畫完最后一筆，
合上本子。燈還亮著。一碗面，一盞燈，就夠了。---雨還在下，敲在窗上，
像誰在輕輕敲門。我坐在燈下，設計規(guī)范攤在桌上，鉛筆停在第3.2.5條旁邊。
那句批注還新鮮。手機屏幕暗了又亮，沈宜人沒再打來。我知道她不會來。她要的是解釋，
是爭執(zhí)，是眼淚和挽留?？晌乙呀?jīng)不想說話了。我起身，把泡面盒扔進垃圾桶，洗了碗，
擦干手，打開衣柜。最下層有臺舊相機，是測距儀改裝的，帶長焦鏡頭。我沒碰它超過半年。
現(xiàn)在它派上用場了。---第二天五點四十七分，天沒亮透，雨小了些，但風還在。
我穿深灰色外套，拉鏈拉到下巴，帽檐壓低，站在醫(yī)院后門斜對面的公交站臺。
廢棄報亭的裂玻璃正好遮身。六點五十八分，門開了。她走出來，白大褂裹得緊，手里拎包。
沒戴帽子，發(fā)尾微卷，被風吹著。她在屋檐下站了不到半分鐘，一輛黑車停在路邊。
周延下車，撐開黑傘。他沒穿白大褂，是深灰風衣，袖口露出銀色腕表。他走近，
傘往她那邊偏。她低頭，鉆進傘下。距離太遠，我看不清表情。
但動作太熟了——她往他肩側靠了靠，右肩貼著他左臂，頭微微傾斜。我舉起相機，調焦。
快門聲被雨吞了。第一張：兩人并肩走入雨幕，傘沿壓低，遮住半張臉。
第二張：她抬手扶傘骨，指尖幾乎碰到他手腕。第三張：他低頭說了句什么，她笑了一下，
頭更往他那邊靠。第四張：他抬手，又撩她鬢角的濕發(fā)。第五、六、七張：連續(xù)抓拍，
角度微變，畫面不變——她沒躲，沒皺眉，沒干嘔。她甚至，閉了下眼。我放下相機，
手指還扣在快門鍵上。心沒跳，也沒痛。只是空。像一棟樓，承重墻還在，
可地基已經(jīng)塌了半邊。人還站在里面，知道它遲早會倒，但一時半會兒，它還立著。
我收起相機，回出租屋。十一點十七分，我把照片導入平板，放大最清晰那張——傘沿壓低，
兩人臉頰幾乎相貼，她閉眼微笑，像在避雨，也像依偎。雨水順著傘布滑落，
在他們腳邊匯成細流。我坐在餐桌前，等她。十二點二十三分，門鈴響了。我開門，
她站在外面，發(fā)梢還濕，白大褂肩頭有水痕。她看了我一眼，沒問為什么叫她來。她走進來，
坐到對面，像從前一樣。手指繞著杯沿，一圈，又一圈?！澳阕蛱鞛槭裁床唤游译娫?？
”她先開口。我沒答。從桌下拿出平板，解鎖，滑到那張照片，推過去。她低頭看。
臉色變了。不是慌，不是怒，是那種被戳穿后的僵住。她手指停在杯沿，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但沒抖?！八抢??！彼_口，聲音輕，但穩(wěn)。我看著她?！拔也恢罏槭裁??！彼а?，
“但他不一樣。他對我不構成威脅。我不排斥他，就像……就像你小時候抱住的那只貓，
它不會咬你，你就不怕?！薄八阅阕屗瞿泐^發(fā)，靠他肩膀，一起走雨里？”我問。
“這不是你想的那樣?！彼龘u頭，“我對別的男人照樣排斥。上周實習生遞病歷，
手指碰到我手背，我當場吐了?？芍苎印灰粯印Ｋ抢斫馕业娜??！薄袄斫饩湍芘觯?/p>
”我聲音沒高，“三年前你說，除了我，所有男性觸碰都會引發(fā)生理反應。你說那是病，
不是選擇。現(xiàn)在你說他是例外？”“病癥沒變！”她急了，“只是……他對我不一樣。
他從不強迫我，從不越界，他尊重我?！薄八运璩恳稽c坐在你客廳給你撩頭發(fā)，是尊重？
”“那是工作！我們在討論病人！”“那現(xiàn)在呢？”我指平板，“現(xiàn)在也是工作？
傘下兩分鐘，他碰你三次，你笑兩次。這也是工作？”她張嘴，沒出聲?！吧蛞巳恕?/p>
”我慢慢說，“你說你只對我沒有排斥。可你現(xiàn)在靠著他走路，像靠了十年。那你當初嫁我，
是不是也準備了另一個例外？等哪天我不夠理解你了，你就換人撐傘？
”她猛地抬頭：“你憑什么這么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多累！你回來就畫畫，吃飯，
睡覺，你問過我一句嗎？周延至少愿意聽我說話！”“所以你就讓他碰？
”“我不是……我不是隨便的人！”她聲音發(fā)顫，“我只是……我只是太久沒被人當人看了。
你懂嗎？我每天在醫(yī)院，男醫(yī)生、男家屬、男病人，所有人都覺得我冷，覺得我怪，
覺得我裝清高。只有他，不躲我，不怕我吐，還說‘你這樣也沒關系’。
他讓我覺得……我不是病?！蔽叶⒅?。她眼眶紅了，但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