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京都，褪去了上元節(jié)虛假的繁華，露出了它嶙峋的、吃人的筋骨。寒風(fēng)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殘破的街道和蜷縮在角落里的身影。曾經(jīng)的武安侯府千金沈寒香，如今只是一個掙扎在爛泥里、連名字都不敢用的孤魂野鬼——阿鸞。
破廟·窩頭與拳頭
廢棄的城隍廟，早已沒了香火，只剩下殘破的神像和彌漫不散的尿臊、霉?fàn)€與絕望的氣息。這里是京都最底層流浪者的棲身之所，也是爭奪生存資源的修羅場。
“滾開！小賤種！那是老子的！”一個滿臉污垢、缺了門牙的壯年乞丐，惡狠狠地一腳踹在試圖靠近火堆旁半塊發(fā)霉窩頭的阿鸞身上。
阿鸞瘦小的身體像破布娃娃般被踹飛出去，后腦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柱上，眼前金星亂冒，耳朵嗡嗡作響。刺骨的寒冷和劇烈的撞擊讓她幾乎昏厥，但比這更尖銳的，是胃里火燒火燎的絞痛——她已經(jīng)兩天沒吃一口像樣的東西了。
那半塊沾著泥土、爬著霉斑的窩頭，此刻在她眼中就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顧不得疼痛，手腳并用地再次撲過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狠勁，死死抱住那壯漢的腿，張口就咬！
“嗷——！”壯漢吃痛慘叫，更加暴怒，蒲扇般的大手劈頭蓋臉地扇下來，帶著腥臭的風(fēng)?！按蛩滥銈€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野種！”
拳頭、巴掌、骯臟的靴底……雨點般落在阿鸞單薄的身上、頭上。她蜷縮起來，用盡全身力氣護(hù)住胸口——那里，貼身藏著母親留下的玄鳥玉佩和僅剩的半塊硬得像石頭的粗面餅。玉佩溫潤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傳來，像母親最后一點微弱的溫度，是她在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的光。
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骨頭似乎都在哀鳴?？谇焕飶浡鴿庵氐蔫F銹味，是咬破嘴唇的血，也可能是內(nèi)臟受傷的血氣。屈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她的每一個毛孔。她曾是侯府明珠，錦衣玉食，仆從環(huán)繞，何曾想過會為了一口發(fā)霉的窩頭，像條狗一樣被人踐踏在骯臟的泥地里？
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娘親的話在耳邊炸響：“活下去！別回頭！”
一股狠戾之氣陡然從心底最深處竄起，壓過了恐懼和屈辱！她不再試圖搶奪，而是趁著壯漢抬腳要踹的瞬間，用盡最后力氣就地一滾，滾到了神像背后最陰暗的角落，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塊沉默的、冰冷的石頭，用充滿恨意和警惕的目光死死盯著外面。那壯漢見她不再爭搶，罵罵咧咧地?fù)炱鸶C頭，得意地啃了起來。
阿鸞在黑暗中，慢慢松開護(hù)著胸口的手。玉佩完好，那半塊硬餅也還在。她小心地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塞進(jìn)嘴里，用唾液艱難地軟化，一點點咽下。粗糙的顆粒刮擦著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更多的不滿足。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遍布全身的疼痛。
黑礦·鞭影與血汗
破廟的“安穩(wěn)”沒能持續(xù)多久。一場突如其來的搜捕（或許是抓逃奴，或許是清剿流民），將阿鸞和廟里其他幾個還算“健全”的人一起，像牲口一樣驅(qū)趕著，塞進(jìn)了城外一處私人黑礦的礦坑。
這里，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礦洞深不見底，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粉塵和礦石的腥氣。搖曳的油燈投下鬼魅般的影子。監(jiān)工粗魯?shù)暮浅饴暋⑵け蕹榇蚱と獾拇囗?、礦工沉悶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構(gòu)成了這里永恒的背景音。
阿鸞的“工作”，是將沉重的、裝滿礦石的藤筐，從礦坑深處拖到洞口。那藤筐幾乎有她半人高，重量更是遠(yuǎn)超她瘦弱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粗糙的藤條磨破了她單薄的衣衫，深深勒進(jìn)她稚嫩的肩膀，很快便血肉模糊。每拖動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肺里如同著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磨蹭什么！小賤蹄子！找打！”監(jiān)工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吹桨Ⅺ[動作稍慢，或者踉蹌了一下，鞭子便毫不留情地抽下來！
“啪！”
皮開肉綻！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后背瞬間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阿鸞痛得眼前發(fā)黑，牙齒幾乎咬碎，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聲慘叫。她知道，慘叫只會招來更狠的鞭打和肆意的嘲笑。
在這里，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示弱就是找死。
她強迫自己麻木。麻木地拖著沉重的礦筐，麻木地承受鞭打，麻木地看著身邊累死、病死或被塌方砸死的礦工被草席一卷扔出去。她學(xué)會了如何在監(jiān)工視線移開的瞬間，偷偷靠在冰冷的巖壁上喘一口氣；學(xué)會了如何在分發(fā)那點豬食不如的糊糊時，用最快的速度搶到屬于自己的一碗，不顧滾燙地灌下去；更學(xué)會了用那雙曾經(jīng)只拿過繡花針和點心的手，死死摳住粗糙的礦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拖拽、去攀爬。
汗水混著血水，在她布滿污垢的臉上沖出道道溝壑。曾經(jīng)清澈如琉璃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警惕，以及一絲被苦難磨礪出的、冰冷的硬光。玉佩緊貼著胸口，那點微弱的暖意，是她對抗這無休止黑暗和痛苦的最后堡壘。她不能倒下，她還有玉佩，她還有……血海深仇未報！
暗娼館·石灰與冰河
一次難得的“休息日”（礦主大發(fā)慈悲？），阿鸞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溜出礦場，想在城里找點更容易入口的食物，或者打聽點消息。
她誤入了一條掛滿曖昧紅燈籠的窄巷?？諝饫飶浡淤|(zhì)脂粉的甜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頹靡氣息。這里是京都最下等暗娼館的聚集地。
一個穿著暴露、臉上涂著厚厚脂粉、眼神渾濁的中年女人攔住了她。那女人上下打量著她，雖然她衣衫破爛、面黃肌瘦，但骨架纖細(xì)，眉眼依稀能看出幾分清秀的底子。
“喲，小丫頭片子，餓壞了吧？”女人捏著嗓子，帶著令人不適的親熱湊上來，一股濃烈的廉價香粉味嗆得阿鸞直皺眉?！案鷭寢屪?，給你找口熱乎飯吃，再給你換身干凈衣裳，保管讓你……”
女人油膩的手就要抓住阿鸞的胳膊！
阿鸞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礦坑的經(jīng)歷讓她對惡意有著野獸般的直覺！她看到巷子深處幾個同樣打扮妖冶的女人和幾個眼神猥瑣的男人投來的、如同打量貨物般的目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不是對拳腳和鞭子的恐懼，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足以吞噬她靈魂的骯臟與絕望！
“不！”她猛地后退一步，聲音嘶啞卻帶著決絕的抗拒。
“給臉不要臉！”女人臉色一變，露出猙獰，“進(jìn)了這巷子，可由不得你！”她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兩個粗壯的龜公模樣的男人獰笑著圍了上來。
退無可退！
就在一只粗黑大手即將抓住她衣領(lǐng)的瞬間，阿鸞眼中厲色一閃！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猛地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不知何時灑落的、用于防潮的石灰粉，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離她最近的那個龜公臉上狠狠揚去！
“啊——我的眼睛??！”石灰入眼，劇痛讓那龜公瞬間捂著臉慘嚎著翻滾在地。
“小賤人！”另一個龜公和那老鴇驚怒交加，撲了上來！
阿鸞沒有絲毫猶豫，轉(zhuǎn)身就朝著巷子另一頭狂奔！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身后是憤怒的咆哮和追趕的腳步聲！
她像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在迷宮般的陋巷里拼命穿梭。肺像要炸開，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割著喉嚨。她只有一個念頭：跑！離開這里！絕不能被抓回去！
前方豁然開朗，是冰冷的護(hù)城河！河面結(jié)著薄冰，寒風(fēng)凜冽如刀。
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
阿鸞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張扭曲猙獰的臉，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與決絕。她沒有任何猶豫，沖到河邊，深吸一口帶著冰渣的寒氣，縱身一躍！
“噗通——！”
刺骨的冰寒瞬間包裹全身！冰冷的河水如同無數(shù)鋼針，狠狠扎進(jìn)每一個毛孔，穿透皮肉，刺入骨髓！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瞬間窒息，冰冷的河水嗆入口鼻，死亡的陰影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求生的意志再次爆發(fā)！她拼命掙扎，劃動著早已凍僵的四肢，憑著本能朝著對岸游去。每一次劃動都耗盡全力，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意識在冰冷中逐漸模糊。只有胸口那一點玉佩傳來的微弱暖意，像黑暗中的燈塔，死死拽著她最后一絲清明。
不能死……娘親……玉佩……仇……
她終于掙扎著爬上了對岸，渾身濕透，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河堤上，劇烈地咳嗽，吐出帶著血絲的冰水。寒風(fēng)一吹，濕透的單衣瞬間變得如同冰甲，凍得她牙齒打顫，渾身青紫，幾乎失去知覺。她回頭望了一眼對岸模糊的燈火和隱約的人影，劫后余生的慶幸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這人間，處處是吃人的陷阱。
城隍廟·月光與玉佩
夜幕降臨，阿鸞拖著幾乎凍僵、疲憊到極致的身體，像一縷游魂般，再次回到了那座廢棄的城隍廟。這里雖然破敗骯臟，但至少暫時沒有追兵和明面上的危險。
她蜷縮在神像背后最深的角落里，用撿來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破草席勉強裹住自己。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最后一點熱量。身體各處都在叫囂著疼痛——破廟的拳腳傷、礦坑的鞭傷和勒痕、跳河后的凍傷……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著她的胃。
月光透過破敗的窗欞，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剛好落在她蜷縮的角落。
阿鸞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枚貼身珍藏的玄鳥玉佩。月光下，玉佩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內(nèi)部那奇異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散發(fā)著微弱卻真實的暖意。她將冰涼的、布滿細(xì)小傷口和凍瘡的手指緊緊貼在玉佩上，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點來之不易的溫暖。
淚水，終于在這一刻，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壓抑到了極致的啜泣。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大顆大顆砸落在冰冷的玉佩上，又順著玉佩滑落，浸濕了她同樣冰冷的手。
她想起了侯府溫暖的炭盆，想起了母親溫柔的懷抱，想起了上元夜璀璨的煙火……那些美好，如今遙遠(yuǎn)得像一場不真實的夢。現(xiàn)實是破廟的腥臊、礦坑的鞭影、暗娼館的獰笑和護(hù)城河刺骨的冰寒！是拳腳、是饑餓、是寒冷、是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無處不在的惡意！
為什么？為什么是她？娘親，活下去……真的好難……
玉佩在她掌心微微發(fā)燙，似乎在回應(yīng)她的痛苦。
她死死咬住嘴唇，將幾乎沖出喉嚨的嗚咽硬生生咽了回去?？抻惺裁从?？眼淚換不來窩頭，換不來溫暖，換不回娘親和被焚毀的家園！只會讓她顯得更軟弱，更容易被這吃人的世界吞噬！
月光下，她布滿淚痕、凍得青紫的小臉上，那雙被痛苦和磨難反復(fù)淬煉過的眼眸，漸漸沉淀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與狠厲。像一頭被拔光了利爪、傷痕累累卻依然不肯低頭的幼狼。那眼神里，屬于十歲孩童的天真徹底消失殆盡，只剩下刻骨的恨意、求生的執(zhí)念，以及一絲被逼出來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勁。
她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點微溫仿佛順著血脈流進(jìn)了心臟，點燃了瀕臨熄滅的火焰。
活下去。
活下去！
不是為了茍延殘喘，是為了終有一天，讓那些把她推入這泥沼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她閉上眼睛，將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枚在寒風(fēng)中等待破土的、包裹著無盡痛苦與仇恨的種子。月光清冷，籠罩著她孤絕的身影，在這污濁的破廟里，投下一道倔強而冰冷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