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遠第三次修改完護士站的設計圖時，窗外已經(jīng)下起了雨。
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23:17，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伸了個懶腰，頸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
手機屏幕亮起，是韓淑芬發(fā)來的消息："小雨的設計靈感用上了嗎？"
周明遠看著這條簡單的問候，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他拍下剛完成的圖紙發(fā)過去："開放式護士站，配藥室有觀察窗，都是小雨的主意。"
消息顯示已讀，但韓淑芬沒有立即回復。周明遠關上電腦，走到窗前。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城市的燈光折射成模糊的色塊。他突然想起韓淑芬昨天提到的鋼琴——市立醫(yī)院老年科有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是某位康復出院的老教授捐贈的。
"要不要去看看？"他自言自語道，隨即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這個時間去醫(yī)院顯然不合常理，但圖紙修改帶來的興奮感讓他坐立不安。
二十分鐘后，周明遠的車停在了市立醫(yī)院停車場。雨已經(jīng)小了，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息。他走進住院部大廳，夜班護士認出了他："周先生？李阿姨不是出院了嗎？"
"我來...看看鋼琴。"這個理由聽起來如此荒謬，但護士只是了然地笑了笑。
"老年科活動室那架？韓護士經(jīng)常去彈呢。"
周明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現(xiàn)在在嗎？"
"剛查完房，應該去休息了。"護士指了指走廊盡頭，"活動室在那邊，晚上不鎖門。"
活動室比想象中寬敞，月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照在那架老舊的棕色鋼琴上。周明遠輕輕掀開琴蓋，手指撫過微微泛黃的琴鍵。他大學時選修過鋼琴課，勉強能彈幾首簡單的曲子。
《夢中的婚禮》——他試著彈出第一個音符，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脆。這首曲子是他當年準備向林雅求婚時練習的，雖然最終因為彈得太差而改用了錄音。
彈到第三小節(jié)時，周明遠的手指開始打結。他嘆了口氣，正要合上琴蓋，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升fa彈成fa了。"
韓淑芬站在門口，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她沒有穿白大褂，而是套著一件寬松的灰色毛衣，頭發(fā)松散地扎在腦后，比白天少了幾分嚴肅，多了幾分柔和。
"你怎么在這里？"周明遠驚訝地問。
"值夜班。"韓淑芬走進來，手指輕輕劃過琴鍵，"聽到琴聲就過來看看。"她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自然地落在琴鍵上，"這里，應該是這樣。"
流暢的旋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正是周明遠剛才彈錯的那段。她的手指修長有力，在琴鍵上舞動的樣子與拿手術刀時一樣精準而優(yōu)雅。
"你彈得真好。"周明遠由衷地贊嘆。
韓淑芬搖搖頭："生疏了。小雨學琴后我才重新?lián)炱饋怼?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跳躍，彈奏的是一首周明遠沒聽過的曲子，旋律簡單卻充滿憂傷。
"這是什么曲子？"
"《雨巷》，我自己編的。"韓淑芬的聲音很輕，"我丈夫...以前喜歡戴望舒的詩。"
月光下，周明遠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他突然想起私家偵探調查報告里那張林雅和張總在酒店大堂相視而笑的照片，胸口一陣發(fā)悶。
"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事。"
韓淑芬的手指停在琴鍵上："十年了，不算傷心，只是..."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像這架老鋼琴，音準不太對，但還能用。"
這個比喻讓周明遠心頭一顫。他想起家里那臺塵封已久的鋼琴——林雅曾經(jīng)信誓旦旦說要學，卻從未真正碰過。
"能再彈一遍《夢中的婚禮》嗎？"他輕聲請求，"我想聽完整的。"
韓淑芬點點頭，手指再次在琴鍵上舞動起來。這一次，周明遠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那圈戒痕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曲子進行到中段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抱歉。"韓淑芬停下演奏，看了眼屏幕，"3床報警，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周明遠不假思索地說，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我是說...如果需要幫忙的話。"
韓淑芬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來吧，是個老教授，喜歡和人聊天。"
3床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正坐在床上看書。看到韓淑芬進來，他摘下老花鏡："小韓啊，我這監(jiān)護儀老是叫。"
韓淑芬檢查了一下設備："血壓有點高，老爺子又偷偷看書了吧？"
老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笑了笑："就看了幾頁。"他的目光落在周明遠身上，"這位是？"
"李阿姨的兒子，建筑師。"韓淑芬調整著輸液速度，"正好來看鋼琴。"
"哦！"老人眼睛一亮，"你就是設計南城圖書館的那個？我孫女可喜歡那里的兒童區(qū)了。"
周明遠驚訝于老人竟然知道他的作品："您去過？"
"每周都去。"老人驕傲地說，"我教了一輩子建筑史，退休了反而更關注這些。"他指了指床頭柜上的書，是柯布西耶的作品集。
接下來的半小時，周明遠和老人聊得熱火朝天。韓淑芬安靜地站在一旁，偶爾插幾句話，更多時候只是微笑。周明遠注意到她檢查輸液和血壓的動作輕柔而精準，與彈鋼琴時一樣優(yōu)雅。
"時間不早了。"韓淑芬終于打斷他們，"老爺子該休息了。"
老人依依不舍地放下書："小周，下次來給我看看你的新設計。"
走出病房，走廊里只剩下應急燈的微弱光芒。韓淑芬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周明遠跟在她身后，聞到她毛衣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氣，混合著一絲消毒水的味道。
"那位老教授..."
"秦教授，八十五歲了，肺癌晚期。"韓淑芬的聲音很平靜，"但他每天堅持看書，說要比死神先翻到最后一頁。"
這個比喻讓周明遠心頭一震。他想起自己這段時間的消沉，突然感到一絲羞愧。
"你經(jīng)常彈琴給他聽嗎？"
韓淑芬點點頭："他喜歡肖邦，說能讓他想起年輕時在巴黎留學的日子。"她停下腳步，轉向周明遠，"謝謝你今晚陪他聊天，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開心了。"
月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灑進來，落在韓淑芬的側臉上。周明遠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有一顆很小的淚痣，平時被眼鏡遮住了，此刻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我該回去了。"韓淑芬看了看手表，"你明天不是還要匯報方案嗎？"
周明遠這才想起正事："對了，你能看看最終版設計嗎？就在我車里。"
韓淑芬猶豫了一下："十分鐘，我還要查房。"
停車場里，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周明遠從車里拿出圖紙，鋪在引擎蓋上。韓淑芬湊過來看，發(fā)絲偶爾掃過他的手臂，帶來一陣輕微的酥麻感。
"這里改得很好。"她指著護士站的設計，"開放式但又有私密空間，像家里的廚房和客廳的關系。"
周明遠心頭一熱："就是這個感覺！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醫(yī)療空間本質上也是一種生活空間。"韓淑芬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只不過這里的'生活'更濃縮，更...赤裸。"
這個形容讓周明遠茅塞頓開。他突然明白為什么之前的設計總是差那么一點——他把醫(yī)院當成了純粹的功能性建筑，而忽略了其中流淌的情感。
"謝謝你。"他真誠地說，"不只是為了設計建議。"
韓淑芬抬起頭，月光在她的眼鏡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也是...很久沒和人聊鋼琴了。"
兩人之間突然陷入一種舒適的沉默。周明遠注意到韓淑芬的毛衣領口處露出一小截銀鏈子，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醫(yī)療標志——護士的職業(yè)徽章。
"我得回去了。"韓淑芬最終打破沉默，"明天...祝你好運。"
"你會來聽匯報嗎？"
"如果查完房的話。"韓淑芬已經(jīng)轉身走向住院部，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晚安，周先生。"
"叫我明遠。"他對著她的背影說。
韓淑芬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銀鏈子在月光下閃了一下，隨即消失在門后。
周明遠在車里坐了很久，圖紙攤在副駕駛座上。手機里有三條未讀消息，都是林雅發(fā)的：
"今晚不回來？"
"明天媽生日，記得買禮物。"
"張總說你的設計很有創(chuàng)意。"
最后一條讓周明遠皺起眉頭。林雅什么時候開始關心他的設計了？而且張總怎么會知道他的方案？他想起私家偵探報告里提到的，張總的弟弟是市立醫(yī)院的財務科長。
合上手機，周明遠發(fā)動車子。后視鏡里，住院部的燈光在夜色中溫暖而堅定，像極了韓淑芬彈琴時那雙專注的眼睛。他突然很期待明天的匯報，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單純地想讓她看到自己的進步。
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幾顆星星頑強地穿透城市的光污染，微弱但堅定地閃爍著。周明遠想起韓淑芬說過的話："這架老鋼琴，音準不太對，但還能用。"
或許，他想，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即使走音了，也要繼續(xù)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