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窯里的死寂，被阿囡又一聲痛苦壓抑的呻吟打破。
她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披風上蜷縮得更緊，額發(fā)被冷汗浸透，黏在蒼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上。
那只始終緊攥著長命鎖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金鎖磕在石頭上，發(fā)出細微卻驚心的輕響。
蕭屹的心臟像是被那聲響狠狠抽了一鞭。他猛地俯身，指尖觸及她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高熱如同野火，在她孱弱的身軀里瘋狂燃燒起來！
“阿囡？！”他低喚，聲音里的恐慌再也壓不住。
沒有回應。只有破碎的、灼熱的呼吸，一下下燙著他的指尖。
“將軍！”周巖湊近，借著那點微弱的燭光看清小郡主的狀況，臉色也瞬間變了，“這熱度…不對勁！怕是…怕是那些虎狼之藥的毒性發(fā)作了，又受了風寒驚懼…”
蕭屹猛地抬頭，血紅的眼睛盯住周巖：“藥性發(fā)作？會如何？”
周巖喉結滾動一下，聲音干澀：“輕則損傷根基，重則…重則高熱驚厥，甚至…甚至……”后面的話，他不敢說出口。
甚至夭折。
這四個字像冰錐，狠狠釘進蕭屹的顱骨。他一把揪住周巖的衣襟，幾乎將他提離地面，聲音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嘶啞癲狂：“去找大夫！現在！立刻！”
“將軍！山下全是他們的人！我們一露頭就是死路！而且這荒山野嶺，哪來的大夫？！”周巖急聲道，臉上又是血又是汗。
“那就去城里綁一個！”蕭屹低吼，眼中是焚盡一切的瘋狂，“去太醫(yī)院！去把太醫(yī)正給我綁來！”
“將軍冷靜！”另一名暗衛(wèi)也撲過來按住他幾乎失控的手臂，“此刻進城無異自投羅網！小郡主等不了那么久！”
等不了……
他的阿囡等不了……
蕭屹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揪著周巖衣襟的手指一根根松開。他踉蹌著退后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窯壁上，震落下簌簌灰塵。
他緩緩轉過頭，看著地上那團因為高熱而微微顫抖的小小身影，看著那枚掉落在旁、沾了塵土的長命鎖。
十年沙場，他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從未覺得有什么能真正難住他。
可此刻，他卻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困獸，被無形的鐵籠死死困住，眼睜睜看著最珍貴的寶貝在眼前一點點熄滅，無能為力。
這種無力感，比千萬把刀加身更痛，更絕望！
他滑跪下去，顫抖的手再次撫上女兒滾燙的額頭，那溫度燙得他心尖都在抽搐。
他徒勞地想用手掌為她降溫，可那點冰涼對于焚身的高熱來說，杯水車薪。
“……冷……”阿囡在昏迷中發(fā)出模糊的囈語，小身子開始打起了擺子，“……娘……阿囡冷……”
蕭屹猛地扯開自己早已冰冷染血的鐵甲和里衣，露出同樣布滿傷痕卻溫熱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將那滾燙顫抖的小身子整個摟進懷里，用體溫暖著她，用尚且干凈的里衣將她緊緊包裹住。
“不冷了…阿囡不冷了…爹爹抱著…抱著就不冷了…”他一遍遍地重復，聲音低啞破碎，不知是在安慰女兒，還是在催眠自己。
懷里的身體燙得像塊火炭，細微的顫抖卻持續(xù)不斷。每一次顫抖，都像在凌遲他的心。
周巖和暗衛(wèi)們圍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個個眼眶發(fā)紅，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摳進掌心，血絲滲出卻渾然不覺。
無能為力。
縱有千般武力，萬般計謀，此刻救不了想救的人。
“將軍…”周巖猛地跪下，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末將愿拼死一試！帶幾個兄弟沖下去，引開追兵，將軍您…”
“閉嘴！”蕭屹厲聲打斷他，抱著女兒的手臂收得更緊，“都給我活著！”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女兒痛苦的小臉，腦子里瘋狂轉動著所有可能。
京城…太醫(yī)…林家…皇帝…水月庵…那老尼…藥物…
藥物！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卻又近乎瘋狂的光亮！
“水月庵…那老尼姑！”他聲音急促，“她們用那種藥控制阿囡，必然有解藥！或者…至少知道緩解之法！”
周巖一怔：“可那老尼已被將軍您…”
“找！”蕭屹打斷他，語速快得驚人，“搜她的身！她的禪房！那庵里必然有藥！或者記載！”
“是！”周巖眼中也燃起一絲希望，立刻點了一名傷勢較輕的暗衛(wèi)，“你腳程最快！立刻折回水月庵！翻個底朝天也要把相關的東西找出來！快！”
那暗衛(wèi)毫不遲疑，領命如同夜梟般悄無聲息地掠出窯洞，投入外面的黑暗。
等待的時間，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蕭屹緊緊抱著女兒，感受著那驚人的熱度和自己越來越沉的心。
他一遍遍用濕潤的布條擦拭她的額頭和脖頸，喂她喝下僅存的清水，徒勞地試圖將那可怕的熱度壓下去一點。
阿囡的囈語變得越來越模糊，時而喊冷，時而喊痛，時而恐懼地叫著“嬤嬤別灌”，時而又微弱地喚著模糊不清的“爹爹”……
每一聲，都像一把鈍刀在割蕭屹的肉。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光線搖曳欲滅。
就在希望也如同這燭火般即將熄滅時——
窯外傳來極其輕微的響動！
留守警戒的暗衛(wèi)低喝：“誰？！”
“是我！”是那個去而復返的暗衛(wèi)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
周巖立刻沖出去將他接了進來。
那暗衛(wèi)渾身浴血，顯然回去的路上又經歷了廝殺，手里緊緊攥著一個不大的、沾滿血污的粗布包裹。
“將軍！找到了！在那老尼禪房的暗格里！”他急促道，將包裹遞給蕭屹，“有一些藥瓶，還有…還有本手札！”
蕭屹一把搶過包裹，顫抖著手打開。
里面是幾個顏色暗淡的小瓷瓶，瓶身上貼著泛黃的紙條，寫著“凝香露”、“安神散”等字樣。還有一本薄薄的、頁面卷邊的手札。
他迫不及待地翻開那本手札。上面的字跡與王氏那本賬冊上的記錄一脈相承，顯然是同一人所寫，記錄著更詳細的各種藥物用量、反應，以及…一些緩解藥物副作用和毒性發(fā)作的方子！
他的目光急速掃過，終于停留在某一頁！
上面詳細記載著一種用于緩解“凝香露”毒性發(fā)熱的針灸法和一味湯藥配方！旁邊還有小字批注：急癥可用金針刺“百會”、“涌泉”泄熱，輔以……
蕭屹的血瞬間沖上頭頂！有救了！他的阿囡有救了！
“藥！去找這些藥材！”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將手札上那味湯藥所需的幾味藥材指給周巖看，“快去！”
周巖迅速記下：“三七、黃連、犀角…將軍，這幾味都是常見藥材，山里或許就能找到！末將這就去！”
他帶著兩人立刻鉆出窯洞。
蕭屹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平，從貼身匕首的鞘里取出幾根用來處理傷口、淬火消毒過的細長金針。
按照手札上所記載的穴位，他的手穩(wěn)如磐石，精準地將金針刺入阿囡頭頂的百會穴，足底的涌泉穴…
細小的金針沒入蒼白的皮膚，昏睡中的阿囡似乎痛苦地蹙了一下眉。
蕭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捻動針尾。
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于，阿囡滾燙的額頭，似乎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正常的汗珠，那嚇人的高熱，仿佛真的減退了一絲！呼吸也不再那么灼燙急促，變得稍微平穩(wěn)了一些！
有效！
蕭屹幾乎虛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敢大意，維持著金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兒的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周巖等人帶著一身寒氣和水漬返回，手里抓著幾株剛采來的、還帶著泥土的草藥。
“將軍！找到了！只是這犀角…”
“無妨！”蕭屹打斷他，眼中燃著灼人的光，“先煎其他藥！快！”
暗衛(wèi)們立刻找來破瓦罐，用雪水熬藥?？酀乃幬逗芸鞆浡讵M小的炭窯里。
藥煎好后，蕭屹小心地扶起阿囡，一點點將苦澀的藥汁喂進去。
她無意識地吞咽著，眉頭因為藥的苦味而緊緊皺著。
一碗藥喂完，蕭屹再次探她的額頭。
熱度，明顯退下去不少！雖然依舊發(fā)燒，卻不再是那種嚇人的焚身之感！
阿囡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呼吸變得綿長，陷入了更深沉、更安穩(wěn)的睡眠之中。
炭窯里，死一般的寂靜被一種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喘息打破。
所有暗衛(wèi)都癱坐在地，看著將軍懷里終于安穩(wěn)睡去的小郡主，一個個如同打了一場最艱難的仗，渾身脫力。
蕭屹緩緩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上女兒終于不再滾燙的、汗?jié)竦念~頭。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不受控制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砸在她蒼白的小臉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他緊緊抱著失而復得、又從鬼門關搶回來的女兒，像抱著整個世界。
窯外，寒風依舊呼嘯。
但窯內，那微弱的燭火，卻頑強地燃燒著，映亮父親再也不會放開的臂彎。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