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位于御花園西北角，背靠宮墻，規(guī)模不大，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圃田里分畦種植著各種常見的草藥：艾草、薄荷、車前草、紫蘇、益母草、金銀花……甚至還有一小片長勢喜人的生姜！空氣中彌漫著混合的草藥清香。
負責打理藥圃的是一個姓李的老太監(jiān)，干瘦佝僂，沉默寡言，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他看到沈知微的令牌，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詫異，但并未多問，只是指了指旁邊一個放著竹籃和小鋤頭的角落，示意她可以自取所需，便又佝僂著背去侍弄他的草藥了，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
沈知微心中微喜。這李公公的漠然，對她反而是好事，意味著更大的自由度。她立刻行動起來，目標明確。除了補充制作肥皂所需的艾草、薄荷，她更仔細地搜尋著那些具有特殊功效或香氣的植物：氣味濃烈、具有驅(qū)蟲效果的藿香；花瓣肥厚、香氣馥郁的玫瑰（雖然只是幾株野生的，但香氣極好）；還有那珍貴的生姜！她小心地挖取了幾塊嫩姜，又采集了一些紫蘇葉（可以去腥增香）和金銀花（清熱解毒）。
花房則緊鄰藥圃，里面溫暖如春，培育著各種名貴花卉，以供貴人賞玩?；ǚ抗苁率莻€姓孫的中年太監(jiān)，面白無須，眼神精明?？吹缴蛑⒌牧钆?，他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態(tài)度殷勤得近乎諂媚。
「哎喲，沈才人！稀客稀客！您是為太后娘娘辦事？需要些什么花兒草兒的？盡管吩咐！咱家這里別的沒有，就是花兒多！」孫公公搓著手，目光在沈知微手中的令牌和她洗得發(fā)白的宮裝上逡巡，眼底藏著精明的算計。
沈知微心中警惕，面上卻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淺笑：「孫公公客氣了。妾身只是奉旨調(diào)制些小物件，需要些氣味清雅的花瓣罷了。不敢勞煩公公，妾身自行挑選即可?！?/p>
「哎呀，沈才人您這話就見外了！能為您效勞，那是咱家的福分！」孫公公嘴上說著，卻也沒再堅持，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沈知微身后，熱情地介紹著各種名花，話里話外都在試探她與太后的關(guān)系究竟有多深。
沈知微只當沒聽出他的試探，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爭奇斗艷的牡丹、芍藥、蘭花。這些名花雖好，但香氣過于濃烈甜膩，并不適合入皂。她的目光最終落在角落幾盆不起眼的茉莉花上。潔白的小花點綴在翠綠的葉片間，散發(fā)著清幽淡雅的香氣，沁人心脾。
「就采些茉莉花瓣吧，香氣清幽，正合用?！股蛑⒅钢岳蚧ㄕf道。
孫公公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茉莉花不值錢），但臉上笑容依舊燦爛：「好嘞！沈才人好眼光！這茉莉花啊，香氣最是雅致！小順子！快，給沈才人采最新鮮的茉莉花瓣！要挑那剛開的花苞，香氣最足！」他立刻招呼一個小太監(jiān)動手。
很快，一小籃帶著晨露、香氣襲人的新鮮茉莉花瓣就送到了沈知微手中。
「多謝孫公公?！股蛑⑽⑽㈩h首致謝，將令牌出示了一下，便不再停留，轉(zhuǎn)身離開。她能感覺到孫公公那探究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
第三個目的地，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御膳房雜役院。
雜役院位于皇宮最外圍，緊鄰高大的宮墻，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新鮮食材的清香、油煙的氣息、泔水的餿味、以及無數(shù)人忙碌帶來的汗味。這里是皇宮食物鏈的最底層，也是信息流通最快、三教九流匯聚之地。
拿著刻有「慈」字的令牌，沈知微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了這片喧囂嘈雜的區(qū)域。巨大的院子里，堆滿了各種食材：成筐的蔬菜、懸掛的肉類、堆積如山的柴火。幾十個穿著粗布短打的雜役太監(jiān)和粗使宮女正忙碌著：劈柴的、挑水的、洗菜的、殺魚的、刮鱗的、處理下水的……吆喝聲、水聲、剁肉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充滿煙火氣卻又透著底層艱辛的畫卷。
沈知微的到來，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她身上長門宮的標志性宮裝和手中那塊格格不入的令牌，讓她在這片灰撲撲的忙碌背景中顯得格外扎眼。好奇、疑惑、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
她定了定神，按照蘇嬤嬤的交代，找到了管事太監(jiān)——一個姓趙的胖太監(jiān)。趙管事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油光滿面，正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瞇著眼監(jiān)督眾人干活?？吹缴蛑⒌牧钆疲G豆大的小眼睛里精光一閃，臉上的肥肉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動作麻利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哎喲！這位…沈才人？稀客稀客！快請坐！您是為太后娘娘辦事？有何吩咐盡管說！咱老趙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當當！」趙管事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市儈的豪爽，眼神卻像秤砣一樣，快速掂量著沈知微的分量。
「趙管事客氣了?！股蛑⒁琅f保持著疏離而禮貌的姿態(tài)，「妾身奉旨調(diào)制些小物件，特來支取些物料。這是清單，煩請管事過目?！顾f上一張用木炭寫在粗糙草紙上的清單，上面列著：豬油一斤，干凈陶罐兩個，粗鹽半斤，豆粉少許。
清單簡單，分量也都不大。趙管事掃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更盛，拍著胸脯：「小事一樁！小德子！快去庫房，按沈才人的單子，挑最好的拿！快著點！」
一個小太監(jiān)應聲飛快跑開。
等待的間隙，趙管事熱情地招呼沈知微坐下（沈知微婉拒了），嘴里像抹了蜜：「沈才人真是好本事！能得太后的青眼，日后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到時候可別忘了提攜提攜咱老趙……」 他一邊說著奉承話，一邊眼神滴溜溜地轉(zhuǎn)，試圖從沈知微臉上看出些端倪。
沈知微只是微笑不語，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視著整個雜役院。這里是皇宮食物鏈的末端，卻也是觀察這個時代物質(zhì)基礎和底層生活的絕佳窗口。她的現(xiàn)代商業(yè)嗅覺和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對古代社會生活的知識儲備，在此刻飛速運轉(zhuǎn)。
她看到成筐成筐被丟棄的菜葉、菜幫（古代蔬菜品種少，品相差的都被丟棄）；看到堆積如山的動物內(nèi)臟（下水，在古代被視為低賤骯臟之物，除少量被雜役食用，大部分被丟棄或喂豬）；看到雜役們處理食材時粗糙的手法，許多可食用的部分被白白浪費；更看到那些粗使宮女太監(jiān)們，在寒冬臘月用凍得通紅開裂的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清洗食材，臉上滿是麻木和疲憊。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濃重體味和汗味，即使隔著距離也能隱約聞到。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點亮的火種，瞬間在她腦海中清晰成型——清潔！衛(wèi)生！以及，被浪費的巨大食材資源！
她想到了自己制作的肥皂。雜役院的人，或許是最需要這種東西的群體！他們接觸最臟最累的活計，卻缺乏有效的清潔手段。如果能將肥皂推廣到這里……
但這需要契機，需要更隱蔽的方式。
很快，小太監(jiān)「小德子」抱著沈知微要的東西跑了回來：一塊用干凈荷葉包著的、品質(zhì)上好的豬油；兩個嶄新的粗陶罐；一小包雪白的粗鹽；還有一包細膩的豆粉。分量十足，甚至比她清單上寫的還要多些。
「沈才人，您看看，還滿意不？」趙管事搓著手笑道。
「多謝趙管事，東西很好?！股蛑⒌乐x，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院角一個巨大的木桶，里面堆滿了被丟棄的、白花花的豬、牛、羊的脂肪層（板油）和內(nèi)臟附近粘連的一些碎油脂！這些東西在雜役院顯然也是被視為垃圾，只待集中處理掉。
沈知微的心臟猛地一跳！油脂！制作肥皂最核心的原料！在這里，竟然被當成垃圾？！
她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狀似隨意地指著那桶油脂垃圾，問道：「趙管事，那些…也是要丟棄的嗎？」
趙管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露出一絲嫌惡：「可不是嘛！都是些臟兮兮的板油和碎油渣，腥臊得很，又熬不出多少好油，留著也是占地方發(fā)臭，每天都要清出去倒掉！怎么？沈才人對這些腌臜物感興趣？」他眼神里帶著明顯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沈知微心中狂喜，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還微微蹙了蹙眉，仿佛也有些嫌棄：「倒也不是感興趣。只是妾身調(diào)制那物事，所需油脂甚多，太后娘娘賞賜的雖好，但終究有限。妾身想著，這些雖是下腳料，若能廢物利用，精煉一番，或許也能勉強湊合？也省得浪費了宮中的東西。不知趙管事……」
她的話點到即止，既暗示了自己「為太后辦事」需要大量油脂，又提出了「廢物利用」、「節(jié)省宮中開支」這種冠冕堂皇且讓管事無法輕易拒絕的理由。
趙管事綠豆大的眼睛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這些油脂垃圾確實是負擔，每天清運也麻煩。如果能廢物利用，賣給（或者說處理給）這位似乎有點門路的沈才人，自己說不定還能撈點外快？而且，對方是打著「為太后辦事」和「節(jié)省開支」的旗號，怎么算自己都不吃虧！
「哎呀！沈才人真是持家有方，精打細算！」趙管事臉上的笑容更加熱情，甚至帶著點諂媚，「這些腌臜物，您若能用得上，那是它們的造化！哪能讓您破費！這樣，您以后需要，只管派人…哦不，您親自來，或者讓送飯的老劉頭帶個話，我讓人給您留著！要多少有多少！保證新鮮！」
「那便多謝趙管事了。」沈知微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臉上露出真誠些的笑容，「只是妾身也不能白拿宮中之物。這樣，妾身調(diào)制的小物件，若有多余，便贈予管事和院中辛苦的各位，也算是…一點心意，聊表謝意?！顾龗伋隽朔试碜鳛檎T餌。
趙管事一聽，眼睛更亮了！他可是隱約聽說過，太后娘娘最近得了個什么「清心皂」，香氣宜人，連帶著蘇嬤嬤身上都帶著好聞的味道！若自己也能得一塊…或者更多…那可是長臉的事！
「哎喲！沈才人您太客氣了！這怎么好意思！」趙管事嘴上推辭，臉上的笑容卻像朵盛開的菊花，「那…那就這么說定了！您放心，您要的東西，咱老趙絕對給您備得足足的！」
初步的「油脂供應鏈」以意想不到的順利達成了！沈知微心中振奮。她抱著趙管事「超額」供給的物料，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油脂垃圾」協(xié)議，離開了喧囂的雜役院。
接下來的日子，沈知微的生活節(jié)奏徹底改變。每日巳時，她準時離開長門宮，如同一個精密的鐘擺，穿梭于藥圃、花房和御膳房雜役院之間。
在藥圃，她與沉默的李公公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她幫他整理草藥，辨認一些他不太確定的品種（得益于現(xiàn)代知識），作為回報，她可以自由取用所需，甚至李公公偶爾還會指點她一些炮制草藥的小竅門。她采集的范圍不再局限于肥皂原料，開始有意識地收集生姜、紫蘇、茱萸（一種古代辛辣調(diào)味品）、八角、桂皮等具有調(diào)味和藥用價值的香料植物，小心地晾曬儲存。她還發(fā)現(xiàn)了幾株野生的花椒樹，如獲至寶。不過沈知微發(fā)現(xiàn)自己在李公公那里似乎好幾次都看到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在花房，她保持著與孫公公禮貌而疏離的關(guān)系。每次去只取少量茉莉花瓣或曬干的玫瑰花苞，偶爾也取一些氣味清雅的梔子花或曬干的桂花。作為交換，她會留下一小塊氣味不同的肥皂邊角料。孫公公的態(tài)度也從最初的過度熱情試探，漸漸轉(zhuǎn)為一種帶著距離的客氣。肥皂的效果顯然讓他頗為滿意，每次收到，他臉上的笑容都會真誠幾分。
在御膳房雜役院，則是她「商業(yè)版圖」擴張的關(guān)鍵。趙管事果然守信，每天都會讓人將那些原本要丟棄的板油和碎油渣單獨收集在一個干凈的木桶里，放在院角僻靜處，等著沈知微來取。沈知微則隔三差五，便會送去幾塊不同香型的肥皂——艾草薄荷的給普通雜役（驅(qū)蟲止癢效果好），茉莉清香的給管事和稍微體面些的宮女太監(jiān)，甚至還嘗試做了幾塊加了少量磨細的珍珠粉（藥圃里找到一些劣質(zhì)藥用珍珠）的「玉容皂」，效果未知，但名字唬人，專門用來「孝敬」趙管事。
肥皂在雜役院這個最需要清潔的底層群體中，迅速引發(fā)了轟動！
起初是好奇和懷疑，但當?shù)谝粋€手上滿是油污腥氣的殺魚小太監(jiān)，用沈知微給的肥皂搓洗后，看著手上那豐富的泡沫和洗完后清爽無比、連腥味都淡了許多的感覺時，眼睛都直了！消息如同野火般蔓延。那些常年與油污、血污、腥膻打交道的雜役們，第一次體會到了徹底清潔的舒暢感！皮膚不再黏膩發(fā)癢，身上的異味也大大減輕。雖然肥皂很快會被繁重的勞作再次污染，但那份短暫的清爽，對他們而言已是莫大的享受和尊嚴。
沈知微很快成為了雜役院最受歡迎的人。每次她抱著處理好的干凈油脂（她需要自己費時費力地熬煉、過濾這些「下腳料」）來換取新的「垃圾油脂」時，總會有雜役偷偷塞給她一些東西：可能是幾個還帶著體溫的、他們自己省下來的白面饅頭；可能是幾塊御膳房做點心剩下的、烤得有點焦的餅干邊角料；可能是一小包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多用的粗鹽；甚至有一次，一個負責采買的太監(jiān)偷偷塞給她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顏色暗紅、散發(fā)著奇異香氣的粉末，低聲告訴她這是番邦商人帶來的「辣椒面」，御廚嫌太辛辣嗆人，只試過一次就丟在庫房角落，被他撿了便宜。
辣椒！沈知微的心臟狂跳！在這個調(diào)味料相對匱乏的時代，辛辣之物何其珍貴！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投桃報李，沈知微回饋的肥皂也更大方，品質(zhì)更好。她在肥皂里加入了更多滋潤的油脂（豬油比例提高），加入了磨細的燕麥粉（從雜役院得到的陳年燕麥）增加去角質(zhì)效果，香味調(diào)配也更加用心。她還開始嘗試制作簡易的「洗發(fā)膏」（用皂角液混合豬油和香料），效果雖然不如現(xiàn)代洗發(fā)水，但比雜役們用草木灰或清水洗頭強了太多，同樣大受歡迎。
她與雜役院的交易，形成了一條隱秘而穩(wěn)固的鏈條：垃圾油脂（免費）→ 沈知微熬煉加工 → 制作肥皂/洗發(fā)膏 → 換取食物、鹽、香料、信息，甚至一些宮外流入的小玩意（如辣椒面）。她的生存環(huán)境得到了質(zhì)的飛躍：食物充足且有營養(yǎng)（饅頭、咸菜、偶爾的肉食和點心邊角），有了干凈的飲水（雜役院有相對干凈的井水），還儲備了鹽、生姜、辣椒、紫蘇、花椒等各種調(diào)味料。她甚至用多余的肥皂，從花房孫公公那里換來了一床雖然半舊但厚實干凈的棉被，又從雜役院換來了一個完好的銅盆和一把小銅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