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齊了嗎？”
“沒有。”
“事辦完了嗎？”
“也沒?！?/p>
“先開會吧。”辦公桌后的男人把雙腳放在辦公桌上，手里端著一杯溫熱的咖啡，“孫耀簡，”不遠處站在打印機旁的男人抬起頭來看著他，“會議結束后，把一切信息告訴沒來的那幾位?！彼麚]了揮手，一顆光滑的冰球出現(xiàn)在杯底，他將杯里冰涼的咖啡一飲而盡，半拳大的冰球如果肉般滑入腹腔。
“先等一下?！睂O耀簡說，“羅大夫，”他把手里的一摞紙質(zhì)文件遞給她，“你能幫我把這個送給尚醫(yī)生嗎？”
“我？”羅慧祐反問道，“你貌似更有機會接觸她，不是嗎？”
“因為很急?！睂O耀簡一字一頓地說，“這批文件是我剛整理出來的商灣十九高除賀追和祁灼曦外的全員體檢報告，我剛看了一眼，有很多人都有三高以及心臟病的傾向，所以……”
“行行行，我現(xiàn)在就去?！绷_慧祐發(fā)著牢騷從孫耀簡手里把文件夾奪了過來，“是個懦夫不敢和她說話就直說，別總拿工作當借口?！闭f完，她也正好出了門，用腳一勾，重重地關上了門。
“沒必要避著她?！鞭k公桌旁有個背光而立、身著深灰大衣的高大中年男子，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辦公桌中一生一物，銳利的雙眼撕裂天神降下的陰霾，將萬物影像獻給它唯一的主人。
“當下情況，了解內(nèi)幕的人越多越好，仍保持以前的作風反而對我們不利。”嘹亮的聲音而具有難以形容的穿透力，那并非是管理層的傲慢，或小人得權時的陰險，而是自靈魂深處傳來的鎮(zhèn)魂鐘鳴。
“她知不知道工作內(nèi)容也差不了多少。況且市中心醫(yī)院那的人也夠多了不是嗎？”孫耀簡攤開手，由黃到綠的瞳仁散著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
“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們聚集于此的目的?！蹦凶舆~開步子，三兩步就走到孫耀簡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近年來商灣市異常事件的發(fā)生頻率和異構體的目擊報道比華夏東北地區(qū)的其他區(qū)域加起來還多了幾倍！而你，孫耀簡，作為在商灣市中服役時間最長的調(diào)查員之一，更應該知道這是為什么；而作為一個副隊長，你更應該明白當下形勢究竟嚴峻到了何種地步?！?/p>
“我知道。”孫耀簡拍了拍他拽著自己衣領的手，“所以我才不想讓沒經(jīng)驗的人摻和進來——這方面，你貌似比我有經(jīng)驗?！?/p>
辦公桌上盛滿冰塊的咖啡杯泛起圈圈漣漪，清脆的敲擊聲在偌大的辦公室中回蕩，那名將獵殺視作余興節(jié)目的男人以戲謔的口吻終止了這無趣的爭吵，他命令二人迅速恢復冷靜，尤其是那名被稱作燕晨鳴的高大、身著深灰大衣的男人；沒人能明白韓洋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假，但他確實告訴燕晨鳴，先前的一切災難，一切痛苦，都不是由臆相或領導層的失誤而造成的，而是因人的劣性根。
聞言，燕晨鳴那荒城般的靈魂中泛起名為憤怒的浪濤，但那堅毅的面容卻并未顯出一絲情緒，他只是隨手握住會客桌上的一個茶杯，呼吸之間，那青色的瓷制茶具便成了一堆齏粉。
“好啦。”韓洋敲了敲咖啡杯，“告訴我吧，你們都有什么不得不說的事呢？”
“還是說，發(fā)現(xiàn)了什么，自己不能理解的事呢？”
“那是什么？”
青藍相交的扭曲世界中升起一道銀白耀光，鎮(zhèn)魂雷鳴穿透殘垣斷壁，沉思中的詭物于雷鳴復蘇，他遵循生物本能爬出藏身廢墟，向那雷鳴迸發(fā)之處望去，只見一道沖天光柱似心臟般躍動，銀白光輝像是由無數(shù)粗細不一的柱狀活物相互纏繞而成，祂們扭曲、嘶吼，按照自己的意識行動，用銀白色的光芒覆蓋自身劣等的一面，僅僅在某個瞬間會因巧合向統(tǒng)一的方向大幅擺動，卻又頃刻間重歸混沌。
或許是出于對熟悉事物的依賴，又或許是生物本能的趨光性，祁灼曦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扭曲的光柱之上。他跳出藏身所，邁上青藍間，忽視了空間中難以言喻的幾何形體，無視了混沌中同路的不可言說之物，似是將自己的一切都投入進靠近光柱之中，追求安心之上。他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崩壞的建筑，渡過了一條又一條虛幻的流質(zhì)，越過了一只又一只不可言說的怪物。
但他還是沒有接近光柱，在祁灼曦看來，自己不過是耗費半個小時，向前邁過一人的身位而已。回過頭去，庇護所仍在那里，感知襲過，移動痕跡烙印于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努力竟只取得了微不足道的收獲，他掙命地狂奔，無視一切向前沖去，回過神來，這一回移動的距離，甚至比上一次還要遠。
“用腿太慢了?！?/p>
群體的聲音在頭側響起，但他并不能感知到任何事物位于聲源處。
“腿很慢嗎？”
低頭看去，他的雙腿正如所想的那般，由那混合織物纏繞而成。
“我真傻，”他笑了笑，“明明都知道這身體不是人了，還在用人的方式。”
低頭也是，用腳走路也是，判斷出視覺、聽覺、追逐光芒也是，這一切都是人類的習慣，是智慧生命體的習慣，而他現(xiàn)在的身體無論是什么，無論他自己已經(jīng)成了什么，都絕不屬于二者之一。
“行動吧?！逼钭脐匕炎约旱纳眢w拆成布條，嵌入建筑，擺動身軀，穿梭于重巒疊嶂般的異世建筑間。
耳畔未覺呼嘯風聲，身側未感狂風阻擋，盡管他能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盡管疼痛能夠換來所思所想，但他卻仍覺虛無，似是周邊一切都將他忽視，與他毫無瓜葛，好似一名人間過客，連基礎法則也不愿理睬著過路之人。
“好空虛啊?！蹦呐禄旌峡椢锍涑飧鱾€角落，祁灼曦也只能感覺到無比空虛，就像是被挖去了血肉與臟器，只留下干癟的皮囊包裹有意識的骸骨。
“我不想這樣……”
“有誰能和我說句話嗎？有風聲嗎？”
“或者，再來一道雷也好啊……”
“隨便是什么，都可以啊……”
“那就再激烈點吧！”
群聲如雷，斬碎繁思，祁灼曦再度探知仍是無果，卻發(fā)覺一只詭異的梭狀生物正自上方穿過，以撕裂的肉身匯集而成的數(shù)雙肉翼在體側拍擊，僅是一瞬，便沖出了那特殊感官的感知范圍。
“飛棍嗎！”祁灼曦心中大驚，童年時代所看的紀錄片中的場景在眼前浮現(xiàn)。
“不對，它的翅膀，好像不是自然的，是用肉做的嗎？”祁灼曦掛在一幢灰敗的哥特式風格的塔樓上，擰成頭狀的混合織布轉(zhuǎn)向“飛棍”離去的位置。
“要飛哦——速度比蕩快的多呢?！?/p>
那群體的聲音似是輕度精神病人的耳鳴，微弱但無法忽視，嘈雜卻異常統(tǒng)一。
祁灼曦鬼使神差地拆散肉身，聚成雙翼，僅有一顆頭顱掛在連接處?！帮w起來吧?！彼?，“飛起來吧，一切都會變好的?！彼贿呄胫?，一邊抽出刺入墻壁的織布。
他向后仰去，自由下落，展開雙翼，靜待飛翔。祁灼曦一頭撞進了漆黑的縫隙，無形虛無從各方拉扯那畸形的身軀，他就像是一顆長滿長毛的種子漂浮在虛無之中，隨著某人心跳的頻率緩緩跳動。
“有點疼?！辈贿^是好事，疼就說明我還活著，而且也是一種熟悉的感覺。
“但我為什么不能飛呢？”除了疼，在這無邊無際的虛無之中，祁灼曦什么也感覺不到。
“……啊，或許是因為……我明白了。”祁灼曦頓覺靈光一閃，長毛發(fā)霉的種子蜷縮成一個由混合織布纏繞而成的毛線團，星點灰燼隨著毛線團的痙攣從縫隙中飄出，抵抗著虛無之力的撕扯。
在非常情況下將常識當作方針，本就與尋死無異。
在灰敗的建筑群中，在虛無的縫隙之內(nèi)，飄出些許黑灰的煙塵，落在青藍流質(zhì)上聚成團團煙霾，一團異色物體貫穿煙霾，一道扭曲異形緊隨其后。長著紅色獨眼的烏鴉穿過煙霾追逐異物，碎片混合體仍在極限位置觀望他的動向。
“飛蛾撲火?！钡k歪著頭，雜亂的聲音聽不出主體，“蝙蝠撲燈塔！”祂像是個剛學會新詞語的小孩，激動地喊著。
祂如孩童般嬉笑，似篝火般搖曳，就像個無法理解災禍為何物的幼兒，在親人的尸體旁嬉鬧
“嘿嘿嘿……”祂還是在笑，還是以女性為主的群體的聲音，“該跑咯——”祂忽的叫了一聲，鉆進虛無的縫隙，留下一顆碎片眼球盯著祁灼曦遠去的方向。
“好勇敢啊……它是水手嗎？還是海盜？”
很明顯，兩者皆不。
我沒見過哪個在船上待了一輩子的會被一個浪打的人仰馬翻，夯在墻上動彈不得；也沒見過哪個尚存理性的人會在死亡的道路上橫沖直撞，哪怕早就被那虛無縹緲的目標弄得遍體鱗傷。
“再試一次！”一大堆布條貼在一塊飄在虛無中的建筑碎片上，誰也想不明白他在用哪個部位思考。
他再一次沖向光柱，又一次被沖擊掀翻，那銀白的光柱就像是一顆熱乎乎活生生的心臟，隨著主人的情緒以變化無常的規(guī)律跳動著，像是要震碎不存在的束縛，沖向觸手可及的目標。
“最后一次！”破布團成了一個球，抽搐著飄在虛無中，“最后一次！”
他又一次沖向光柱，又一次被浪潮掀了個人仰馬翻，幸運女神不再眷顧他，吃人的惡魔卻來了興趣，一塊樓房大小的碎片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粗糙的灰白混凝土表面在他眼中放大，他認命似的團成一個球，撞了過去。
祁灼曦的額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政教處的實木地板上，沒等他反應，腦后傳來的一陣腫脹又把他的眼睛揉了個稀碎，把腸子攪成了爛泥，像是有數(shù)百根針從鹵門刺了進來往腳底鉆。
“呦！警督！”一顆靈動的小腦袋從門框后探了進來，一跳一跳的雙馬尾閃著粉藍色的光，鮮艷的色彩與政教處里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
“等了好久嘍?！绷硪恢粷M臉漠然的小狐貍閃到門框間，豆沙色的薄唇一開一合，眼里的金色五角星倒映著男人高大的身軀。
雙胞胎的到來就像是高空拋物，把肅穆的玻璃頂砸了個無法修復的裂口。
“你下屬？”孫耀簡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雙胞胎，向燕晨鳴發(fā)問。男人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揉捏著眉心，似乎還嘆了口氣。
“我們把他弄過來了哦！”門外的雙胞胎各挑一邊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拽著祁灼曦的胳膊把他拖到燕晨鳴身前。
“怎么樣！厲害吧！”
祁灼曦無暇顧及雙胞胎的粗暴行徑，也沒精力去管他是否快被兩人按在了燕晨鳴身上。
畢竟現(xiàn)在，他可是有一個更大的麻煩要去處理……
“你好??！”不知為何，房間中只有祁灼曦一人能看見那顆懸掛在他眼前的腐爛的黑色人頭。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戰(zhàn)爭之臆相——蟲子和人的模樣都不太適合我，所以我換了個形，希望你不要介意?！?/p>
“戰(zhàn)爭之臆相?！逼钭脐匦÷曕洁熘?，“我記得你之前是……誒，等會?！?/p>
為什么我記得戰(zhàn)爭之臆相是什么？
為什么我會記得……等會，我得緩緩……
為什么，我之前所忘記的一切，又在看到戰(zhàn)爭之臆相以后想起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