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哈氣飄上了天，融進霧里，一開始還能分清誰是誰，但稍一愣神，就連自己剛看著哪都忘了。
一個男人站在胡同口，趴在蓋上霜的面包車的引擎蓋上，一邊揮舞著手里的刷子掃清前擋風玻璃上的霜，一邊小聲嘟囔著什么。
“周老師在哪？”
祁灼曦走到孫耀簡身側(cè)，朝胡同口里面看了一眼——除了白霧一無所有，像是胡同里的連著空間都被這愈發(fā)純粹的顏色吞吃了一般。
“在車里?！睂O耀簡掃干凈駕駛位的玻璃，朝著另一邊撒了把鹽，“先上去，我還有點事。”
“呃……您，確定嗎？”祁灼曦攤開兩手，往后退了半步，“難道您就不怕出什么事嗎？”
孫耀簡長嘆一聲，停下了手里的活，“沒什么可怕的，祁灼曦，”他轉(zhuǎn)過身來，正了正領(lǐng)帶，“沒什么可怕的。”他又重復了一遍，言語中聽不出明顯的情緒。
“我知道最近這幾個小時你腦子亂、心里慌，對很多事都沒有一個正確的認知，但是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的腦子，你先在車上仔細想想，然后把想不明白或覺得不對勁的事問我，高效而合理地解決這一切可以嗎？”
“我應該問他接下來要去干什么的?！?/p>
祁灼曦倒在副駕駛位里，眼睛瞇了起來，除了睫毛搭成的格子窗以外什么也看不見，活像是一攤爛肉流汁的爛肉。
“想一想，這兩天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p>
一閉上眼睛，這兩天的人和事就跟幻燈片似的在腦子里閃了起來。祁灼曦緊緊地閉上眼睛，蓋住眼皮的兩手用力地揉著，他在耳鳴與橘紅色光影的伴奏下瀏覽著幻燈片里的場景，大腦中一片空白，連點水花也激不起來。
還是不行。祁灼曦把手從眼睛上移開，睜開雙眼，耳鳴與光影仍摻雜在感知里。
“感覺不對，怎么說都不對……”
戰(zhàn)爭之臆相老早就進了駕駛位等著他，祂換了一副焦尸的模樣，不清楚是把祁灼曦燒了還是又從他腦子里的限制級電影里翻出來的形象，至于是不是取材于真實的焦尸……他以前沒膽子湊近去看那群自焚的人，等火滅了以后警備部的和秩序部的都來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好再去看。
“戰(zhàn)爭，”祁灼曦敲了敲腦袋，視線從后視鏡彈到了后座的活死人身上，“你什么都能變嗎？”
“你腦子里就可以，”祂在假裝開車，一會按按喇叭，一會把手抬起來當槍打，“或者我腦子里有的，不過你也知道，”祂變成了半個腦子，準確的說，是一層薄薄的大腦皮層，“我就剩下這么點，想不起來多少。”
“那把我的分你點？”青年盯著活死人的視線愈發(fā)熾熱，似乎要從上面剜塊肉下來。
“已經(jīng)是我的了，”戰(zhàn)爭之臆相笑道，“你是占了大便宜，可我也不差啊?！?/p>
祁灼曦沒再接話，注意力全投在了周老師身上，說的更準確點，是集中在了盤踞在他后腦的缺口上、時不時蠕動的漆黑藤蔓。
藤蔓大概有青年男性的小拇指粗細，團成一團塞進了周老師的后腦，最外層的骨頭和肉卻沒鼓起來多少，跟快好了的包差不多；漆黑的表皮上隱約能看見星點紅斑，發(fā)絲似的黑葉子長滿了表皮，就像是頭皮上起了癬，又或者是吃錯東西過敏了。祁灼曦咂了下嘴，嘟囔著他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整張臉朝周老師腦袋里的植物湊了過去，他隱約聽見喇叭聲和槍鳴聲消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后，車里又沉進了一片死寂。
沒有異味，沒有響動，星點紅斑若隱若現(xiàn)，漆黑的表皮泛著熟悉的黃白，那寄生藤蔓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除去輪廓分明的結(jié)構(gòu)，沒人看出來一絲后來侵入的痕跡。它團成一團，趴伏在男人腦后的坑里，僅是變色，而無動作，偶爾微小的起伏與小幅度的抽搐并不會影響本體的動向，祁灼曦本想找個本子把藤蔓的特征記下來日后分享，可惜車里唯一能寫字的是他這身衣服，唯一能當墨的是他們兩個的血，他想著或許能讓戰(zhàn)爭之臆相變成什么東西來寫字用，一番交流后，祂把祁灼曦左手的小拇指變成了一把匕首。
“我怎么握啊？”我也不會寫毛筆字。
戰(zhàn)爭之臆相想了一會，鉆進祁灼曦左手的中指變成末端是鉗子的觸手，把匕首拆成了尖端開刃的鐵片。
祁灼曦挽起袖子拿起“筆”，一邊把藤蔓的特點刻在胳膊上，一邊罵出了聲。
黑色，有紅斑，相較于普通寄生植物——很大概率這就是一株類似菟絲子與槲寄生的植物——更加粗壯，表皮鱗片化，長有類似毛發(fā)的黑色葉子，運動頻率為……
祁灼曦把“筆”扎進手里，咬著牙數(shù)著植物的運動頻率。
“就按一分鐘來算。”他有了罵人和動手的心——劃皮刻字那是真疼??！
一下，兩下，三下……戰(zhàn)爭之臆相俯在祁灼曦的肩頭，變成了什么樣子他分辨不出，也沒分心去看，只是隱約能聽到低聲呢喃與牙齒的碰撞開合。
一分鐘六十次。他把字刻在胳膊上，疼得倒吸涼氣，傷口也跟著火燒似的疼了起來，就先把“筆”插在手里，抽著氣眨著眼把腦袋挪到了后備箱那一邊——他實在是沒興趣看戰(zhàn)爭之臆相在那自娛自樂了，哪怕祂早就不在那了。
那里除了周老師和行李箱以外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一片，祁灼曦隱約記得自己之前被綁到了哪里，大概是周老師前面半個椅子的地方。
“懷念著呢？”
戰(zhàn)爭之臆相從右側(cè)的視野盲區(qū)里鉆了出來，這回祂變了個人臉的模樣——祁灼曦的臉。
“嗯，是啊?！?/p>
祁灼曦翹起腿來，插在手里的“筆”一晃一晃的，血都快把黑西服染紅了。
“五個小時前你還在后面因為腰斷了跟個蛆似的蛄蛹，大概一個小時以前你差點被一個蟲子弄死，而現(xiàn)在卻像個能在泰晤士河旁喝下午茶的貴老爺一樣笑著了?！?/p>
“對，”祁灼曦的右手握住了不存在的把柄，朝前一舉，品茶閉眸。
“不打算跑？”
“不打算跑?！?/p>
“沒個理由？”
“沒有理由?！逼钭脐胤畔铝耸掷锊淮嬖诘谋?。
“其實你哭一下也行的?！睆奈恢门袛?，戰(zhàn)爭之臆相應該盤腿坐在后座，臉正對著祁灼曦，“發(fā)泄一下情緒也沒什么?！?/p>
“能影響現(xiàn)實的只有行動?！?/p>
祁灼曦咬著牙把卡在掌骨之間、貫穿掌心的“筆”拔了出來，冷風順著牙縫往腦袋里灌，連眼睛也被染濁了一大片。他攥住那只筆，照著傷口用力攪了兩下，又給自己的右太陽穴重重地來了一下，“不能睡！”這和別人沾不上半分干系，單純是本能逼著他完成訂好的任務(wù)。
托契約與共生的福，胳膊上的傷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片淺淺的疤，勉強能看清之前在上面刻過什么。
“留疤嗎？”留就扒皮，不留就接著刻字。
“分情況?！钡k倒是含糊不清上了。分的是什么情況，祁灼曦沒心思細問，只是提筆落刀，點在表皮紋路上，不知從何記起。
又不是寫散文小說，看到什么就記下就是了。不過那團植物實在沒什么可寫，干脆換個角度，從受害人——或者是培養(yǎng)基的角度，逆推出這東西的特征。
就這么定了。祁灼曦拿起放在駕駛位靠背上的不存在的杯子，品了口想象力的茶，注意力和精力都從腦內(nèi)轉(zhuǎn)移到周老師身上。他的外貌、穿著甚至是表情都與初見時無異，因而沒什么可記錄的點；眼睛暗得跟積滿煤油的地板一樣，前幾個小時這團雜亂的線還會隨著思想有些許變化，現(xiàn)在卻完全凝住了；皮下的寄生植物呢？就像是獵奇、奇幻和恐怖電影里的必要元素，在皮肉之間、血管之中游走的藤蔓呢？他著重找了找，甚至把臉湊到藤蔓前盯著創(chuàng)口周圍了的皮膚看了好一會，很遺憾，什么也沒有。
“那觸感呢？”冒險歸冒險，但他好歹也能算是個不死身，不好好作一下不就是糟踐了嗎？自然，太疼太苦也是不行的。
他選了沒刻字的胳膊，原因無他，要是藤蔓忽然暴起把胳膊扯下來或撕成碎片，那他不就白刻了嗎！基此緣由，祁灼曦決定改用毛細血管變化成的觸手去觸碰藤蔓。
別太急，祁灼曦小聲嘟囔著，把食指里的毛細血管變成末端開叉、頂端有力的纖細觸手，指尖皮膚被其輕而易舉地撕開，探出體外的觸手宛若蛇信子般在空氣中肆意擺動、揮舞，似要將大氣中的氣味因子吸個感覺，搭建出獨屬于自己的思維世界。
又是一種全新的感受，一種無限接近于觸覺的感官。不過胳膊上早就沒了空地方，在肚皮上刻字又勢必會因視角偏差而難以轉(zhuǎn)錄，于是他便先靜下了分支探索的心，控制觸手撥開大氣中的氣味因子，探向缺口中緩緩躍動的藤蔓。
在觸感與氣味之前傳遞到神經(jīng)中樞的，是一股難以言說的熱浪，其在接觸到藤蔓之前將觸手末端敏感的感知分叉包裹，好似嵌進了高燒病人的額頭；再深入一些，溫度隨之升高，藤蔓表面的溫度略高于周遭溫度，熟悉異常，絕非認知之外的扭曲之物所能帶來的瀆神現(xiàn)實，而藤蔓躍動的頻率仍舊是一分鐘六十次，不曾有過改變。
熟悉的頻率喚醒了埋藏在祁灼曦記憶之中的某些碎片，他隱約記得那是某個沒有作業(yè)和家人的晚上，他正從瀏覽器里的醫(yī)學常識刊位中汲取自認高深的常識。
他奮力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藤蔓上，逼迫大腦不去亂想，感知分叉向著周老師的頸部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他的喉管與脖頸上。
“一，二……”
一分鐘六十次，而另一邊則是一分鐘二十次。他猛地想起在路上的場景，當時他雖把精力轉(zhuǎn)移到了竊聽上，但眼睛仍然捕捉到了某些東西。
哈氣，升上天空的哈氣……從周老師的方向飄起來的哈氣。
周老師還活著，這具呼吸帶不出熱量卻能以藤蔓為中心散發(fā)熱氣的尸體還活著，這具被自己學生殺死、血液與腦漿浸透了地毯的尸體還活著。
“怎么了？”
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的聲音，隨著刺骨鉆髓的冷風從打開的車門涌進其中，孫耀簡正站在敞開的車門外，盯著觸碰到藤蔓的祁灼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