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又響，這一次，近得像在頭頂炸開。
我緩緩站起身。
“春曉，更衣?！?/p>
“準(zhǔn)備接旨?！?/p>
狂風(fēng)卷著雨前的土腥氣，撲進(jìn)西院破敗的門廊。
宮里來的公公就站在院中，錦袍玉帶，面白無須，神情是宮人特有的那種恭謹(jǐn)而疏離的倨傲。他略一掃過癱軟在地、衣衫不整的柳依依，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隨即目光便落在我身上，微微躬身。
“王妃娘娘，皇后娘娘口諭，請(qǐng)您即刻入宮敘話?！?/p>
敘話。兩個(gè)字說得輕巧，卻重逾千斤?；屎笊罹雍?jiǎn)出，從不輕易召見命婦，更何況是我這樣一個(gè)早已形同虛設(shè)的王妃。
我屈膝：“臣妾領(lǐng)旨?！?/p>
起身時(shí)，目光與匆匆趕來的沈硯撞個(gè)正著。
他臉色鐵青，大步流星，身后跟著幾個(gè)心腹長隨，顯然是得了消息匆忙趕來。他的視線先是落在那公公身上，閃過一絲驚疑，隨即看到地上的柳依依，瞳孔驟然一縮，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顧婉！”他壓著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又對(duì)依依做了什么？！”
他甚至沒問一句宮使為何在此。
那公公適時(shí)地咳了一聲，擋在我與沈硯之間，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王爺，皇后娘娘還等著呢?！?/p>
沈硯的話被堵在喉間，臉色愈發(fā)難看。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驚人，有憤怒，有警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我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對(duì)春曉道：“照顧好柳姑娘?！?/p>
然后，我轉(zhuǎn)向那公公，語氣平靜無波：“有勞公公帶路?！?/p>
邁出西院門檻的那一刻，身后傳來柳依依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啜泣，以及沈硯低聲呵斥安撫的動(dòng)靜。
我挺直背脊，一步未停。
馬車駛過濕漉漉的街道，轱轆聲單調(diào)而沉悶?；食俏《?，朱紅宮墻在陰沉天色下顯得格外肅穆壓抑。一路無聲，引路的太監(jiān)腳步輕捷，像飄在地上的幽靈。
鳳儀宮。
殿內(nèi)熏著淡淡的檀香，試圖壓下某種陳舊的沉悶?；屎笞谏鲜?，一身暗紫色宮裝，神色平靜，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shì)。她比幾年前見我時(shí)清減了些，眼角細(xì)紋深刻，目光卻依舊銳利。
我依禮跪拜。
“起來吧，賜座?！彼穆曇舨桓撸瑤е镁由衔坏牡坝行┠觐^沒見你了，沈王妃?！?/p>
“勞娘娘掛心?！蔽野胱诶C墩上，眼觀鼻，鼻觀心。
殿內(nèi)一時(shí)寂靜，只有更漏滴答作響。
皇后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狀似無意地開口：“聽說，沈王府近日頗不太平？”
來了。
心口微微一緊，我垂首道：“是臣妾治家無方，驚擾娘娘圣聽，臣妾有罪?！?/p>
“治家無方？”皇后輕輕笑了一聲，放下茶盞，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本宮怎么聽說，是沈硯行事荒唐，竟將一個(gè)來歷不明的女子，充作故人，寵得沒了分寸！”
我指尖一顫，猛地抬頭。
皇后正看著我，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厭煩。
“臣妾……”我喉嚨發(fā)干。
“那女子，叫什么？柳依依？”皇后語氣淡漠，卻字字如刀，“長得像誰？嗯？像你顧婉年輕時(shí)？還是像……別的什么人？”
“阿沅”兩個(gè)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皇后知道了。她不僅知道柳依依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沈硯心底那個(gè)真正的影子。
她怎么會(huì)知道？沈硯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fēng)，連我也是昨日才從柳依依口中得知那個(gè)名字。
“臣妾……不知?！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羝D澀地響起，“王爺之事，臣妾不敢妄加揣測(cè)?！?/p>
“不知？”皇后站起身，緩緩踱步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顧婉，你嫁入沈家七年，是本宮看著你從一個(gè)小姑娘，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沈硯胡鬧，你就由著他胡鬧？甚至鬧到要驚動(dòng)御史臺(tái)，參他一個(gè)挪用公賬、私德有虧？！”
我渾身一凜。果然是因?yàn)橘~目。我昨日才用賬目敲打柳依依，今日便直達(dá)天聽。這府里，到底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西院？
“娘娘明鑒！”我離座跪倒，“臣妾絕無此心！只是近日核對(duì)賬目，發(fā)現(xiàn)幾處疑點(diǎn)，恐下人從中舞弊，壞了王府聲名，故而嚴(yán)查，并非針對(duì)王爺……”
“起來?！被屎蟠驍辔?，語氣緩了緩，卻依舊帶著壓力，“本宮不是要怪你查賬。賬，該查。但家丑，不可外揚(yáng)?！?/p>
她走回座位，重又坐下：“沈硯是陛下親弟，皇室顏面，不容有失。一個(gè)替身女子，本不足為慮。但若因此惹出風(fēng)波，讓天下人恥笑天家，便是大事。”
我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心跳如鼓。
“那女子，不能再留在王府。”皇后淡淡道，語氣里是不容置疑的決斷，“沈硯舍不得，你便替他了斷。你是沈家明媒正娶的王妃，這點(diǎn)事，應(yīng)該能做主。”
我倏地抬頭看向她。
皇后也正看著我，目光深沉如古井：“顧婉，你是個(gè)聰明人。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別忘了，你不僅是沈硯的妻子，更是顧家的女兒，是皇家冊(cè)封的王妃?！?/p>
最后那句話，重得像山，壓在我的肩上。
她在提醒我我的身份，我的責(zé)任，還有……我身后的顧家。若沈硯因此事獲罪，顧家亦會(huì)受牽連。
“臣妾……”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得不像是自己的，“明白。”
“明白就好?！被屎竽樕下冻鲆唤z極淡的疲憊，揮了揮手，“去吧。本宮等你的消息。”
我躬身退出鳳儀殿，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墜著千斤巨石。
殿外天色愈發(fā)陰沉，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dòng)。
剛走出宮門，早已候在一旁的沈府管家便急急迎上來，臉色慘白：“夫人！您可算出來了！王爺、王爺回府后大發(fā)雷霆，把書房都砸了！柳姑娘她……她懸梁了！”
我腳步一頓，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人呢？”
“發(fā)現(xiàn)得早，救、救下來了……但王爺他……”管家聲音發(fā)顫，“王爺提著劍，往、往西院去了！說要、說要……”
后面的話，被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徹底吞沒。
豆大的雨點(diǎn)，終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織成一片冰冷的雨幕。
我站在滂沱大雨中，看著馬車疾馳而來的方向，看著那被雨霧籠罩的、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皇后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你替他了斷。”
雨水泥濘，濺濕了裙擺。
我抬起眼，望向王府的方向，目光穿過重重雨簾，一片沉寂。
“回府。”
馬車在暴雨中疾馳，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浪。雷聲轟鳴，一道道慘白的電光撕裂陰沉的天幕，將皇城的巍峨宮墻和長街的凄清照得明明滅滅。
我靠在車壁上，指尖冰涼，皇后那句“你替他了斷”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刺入腦海。
了斷。
如何了斷？
雨聲喧囂，卻壓不住心口那擂鼓般的跳動(dòng)。沈硯提著劍往西院去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他猩紅的眼，滔天的怒，還有那日柳依依絕望的哭訴：“離了王爺，我會(huì)活不下去的……”
若她真死了……
若她因我昨日那些話，因皇后的逼迫，因沈硯此刻的暴怒……真死了。
這念頭像冰冷的蛇，倏地纏緊心臟，幾乎讓人窒息。
馬車猛地一頓，停了下來。車夫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帶著驚惶：“夫人，到、到府門口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
暴雨劈頭蓋臉砸下，瞬間濕透了衣襟。春曉撐傘趕來，卻被我推開。我一步步踏過府門前漫流的積水，走向那扇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般的朱門。
門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下人們遠(yuǎn)遠(yuǎn)躲著，面無人色，噤若寒蟬。唯有暴雨沖刷庭院的嘩啦聲，和隱約從西院方向傳來的、壓抑的嘶吼與器物碎裂的聲響，一聲聲，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我的院子。
他在我的院子里，為另一個(gè)女人發(fā)瘋。
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淚。腳步卻未停，穿過垂花門，繞過影壁，西院那荒僻的院門就在眼前。
院門大敞著。守門的婆子不知躲到了何處。
院內(nèi)，一片狼藉。沈硯帶來的長隨遠(yuǎn)遠(yuǎn)跪在雨地里，頭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正房的窗戶破了一個(gè)大洞，像是被什么重物砸穿。沈硯暴怒的吼聲從里面?zhèn)鞒鰜?，破碎而扭曲：“……誰給你的膽子！誰準(zhǔn)你死！你若敢死……你若敢……”
夾雜著女子微弱斷續(xù)的、游絲般的哭泣和哀求。
我站在院門口，雨水迷了眼。
忽然，里頭的嘶吼聲戛然而止。
死寂。
只剩下暴雨的聲音。
我的心跳也隨之一停。
下一刻，沈硯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房門口。
他渾身濕透，墨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臉頰，衣袍上沾著不知是水還是泥的污漬，甚至……還有幾點(diǎn)刺目的暗紅。他手里，果然提著一把劍，劍尖拖在地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雨幕，直直地釘在我身上。
那雙總是深沉難測(cè)的眼，此刻赤紅一片，翻涌著毀天滅地的瘋狂和痛苦，像一頭瀕死的困獸。
“顧、婉?！?/p>
他咬著牙，我的名字從他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氣。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劍尖在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雨水沖刷過劍身，匯成淡紅色的水洼。
“你滿意了？”他停在我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聲音低啞得可怕，雨水順著他凌厲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你查賬！你逼她！你現(xiàn)在滿意了？！她若有事……我……”
他舉起劍，劍尖顫動(dòng)著，對(duì)準(zhǔn)我。那冰冷的鋒刃，隔著重重的雨簾，依舊能感受到其上的殺意和絕望。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跪在地上的長隨發(fā)出驚恐的抽氣聲。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gè)我愛了七年、守了七年，如今為了另一個(gè)女人對(duì)我兵刃相向的丈夫。
雨水冰冷，心底那片荒蕪的灰燼，卻忽然被這場(chǎng)景燙得生疼。
我甚至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飄忽在雨里：“王爺想如何？殺了我，給她償命嗎？”
我的平靜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手腕一抖，劍尖又逼近幾分，怒吼道：“是你逼死了她！是你和宮里那個(gè)女人逼死了她！你們非要奪走我最后一點(diǎn)念想！顧婉，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怎么能這么狠！”
“念想？”我重復(fù)著這個(gè)詞，目光掠過他猩紅的眼，看向他身后那間破碎的屋子，“王爺?shù)哪钕?，就是找一個(gè)又一個(gè)替身，放在身邊，看著她們像‘她’，卻又都不是‘她’，然后等著哪一個(gè)不堪其重，自行了斷嗎？”
沈硯渾身劇震，像是被我說中了最不堪的秘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握劍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
“你閉嘴！”他嘶聲咆哮，劍尖亂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迎著他瘋狂的目光，一步步上前，雨水模糊了視線，聲音卻異常清晰，“我不知道王爺書房里藏著一幅小像？不知道畫上女子眼角有一顆痣？不知道她叫‘阿沅’？”
每說一句，沈硯的臉色就白上一分，眼中的瘋狂被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取代。
“你……你怎么會(huì)……”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劍尖垂了下去。
“王爺，”我停在他面前，雨水將我們兩人都澆得濕透，相隔不過咫尺，卻像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你看著我的時(shí)候，到底在看誰？看著柳依依的時(shí)候，又在看誰？”
“七年了，我像個(gè)傻子一樣，活在一個(gè)我不知道的影子里。如今，另一個(gè)影子快要死了，王爺卻要來殺我這個(gè)最早的替身？”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慢慢地割著兩個(gè)人血淋淋的心口。
“王爺，”我看著他那雙徹底失去焦距、只剩下空洞和痛苦的眼，一字一句地問，“到底是誰，更狠？”
沈硯手中的劍，“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積水中。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廊下的柱子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抬起頭，雨水沖刷著他的臉，縱橫交錯(cuò)，分不清是雨是淚。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崩潰的、無處遁形的絕望和茫然。
“阿沅……”他嘴唇哆嗦著，吐出那個(gè)名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我對(duì)不起她……我也對(duì)不起你……依依……”
他語無倫次，像是徹底被擊垮了。
屋內(nèi)，柳依依微弱的哭聲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傳出來，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絲。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滑坐在冰冷的廊下，將臉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暴雨依舊傾盆而下，沖刷著庭院里的狼藉，沖刷著劍上的殘紅，試圖洗凈一切痕跡。
卻洗不凈這七年刻下的傷痕，洗不凈這荒唐而殘忍的真相。
我轉(zhuǎn)過身，不再看身后那個(gè)崩潰的男人和屋里那個(gè)奄奄一息的女人。
“春曉?！?/p>
“去請(qǐng)?zhí)t(yī)?！蔽业穆曇羝v到了極點(diǎn)，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平靜，“盡力救活柳姑娘?！?/p>
“然后，”我抬起眼，望向皇宮的方向，雨水冰冷地滑過唇角，“替我遞牌子進(jìn)宮。”
“回稟皇后娘娘，”
“事情，已經(jīng)了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