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傍晚七點開始下，落在這座濱海舊區(qū)時，像有人在半空彈壞了一架鋼琴，噼啪作響。
折疊街——地圖上找不到，只在熟客口耳相傳里活著——被雨幕壓得更矮，
霓虹燈牌像被泡皺的糖紙，濕漉漉地貼在鐵皮屋檐。許笙縮在“黑膠時差”的店門口，
抖落傘面上的水。門把是冰的，銅綠爬滿指紋，推開時發(fā)出“吱呀”一聲，
像老狗在夢里磨牙。店里比外面亮，卻亮得發(fā)黃，像把舊日光燈塞進罐頭。
唱片架排得密不透風，中間只留一條側身縫?？諝饣熘辜垺⑺上愫鸵稽c鐵銹味。
老板背對門口，留一把灰白長發(fā)，像沒梳理過的耳機線。
他正用絨布擦一張封面上寫著《Paranoid Android》的黑膠，
動作慢得仿佛在給一只貓順毛。“收碟？”老板沒回頭?！笆铡！痹S笙把帆布包放上柜臺，
拉鏈一拉，“還有別的事?！崩习暹@才轉身。左眼是正常瞳仁，
右眼卻嵌著一枚銅色義體虹膜，像舊式相機的光圈。光圈收縮一下，像在測距?！坝洃洍l？
”他低聲問。許笙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火柴盒大小、用錫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物件。
錫紙發(fā)皺，邊緣有牙印?！耙u多少錢？”“不賣錢?！痹S笙舔舔嘴唇，“換一條‘空軌’，
我要上頂層?！彼^“空軌”，是折疊街中央那根向上無限螺旋的鋼索。
沒人知道它盡頭在哪，只知道它能帶人穿越“層障”。折疊街共有七層，層層折疊，
下層的雨落不到上層，上層的陽光也照不進下層。法律、身份、甚至時間，
在每一層都是獨立版本。老板把黑膠放下，留一個指紋?！翱哲壊毁u，只租。租金是記憶，
十分鐘一條?！薄拔抑酪?guī)矩?！薄澳蔷拖闰炟洝?/p>
”老板把記憶條插進柜臺下一臺形似老式點唱機的機器。機器嗡嗡，像餓急的馬蜂。三秒后，
吐出一截淡藍色膠片，上面是縮微影像：一間廚房，煤氣灶藍火，鍋里煮著泡面。
一個穿高中校服的女孩坐在桌邊，耳機塞得嚴，手里轉著一張銀色卡片。窗外在下雪。
影像只有五秒，循環(huán)播放。老板盯著那女孩，銅虹膜轉得飛快。“干凈，未被標記。
”他彈了彈膠片，“出價七分鐘，夠你上到三層?！薄拔乙攲??！薄绊攲?？”老板嗤笑，
“頂層是傳說。就算真存在，也得用整段人生換。”許笙沒接話，只是解開左腕上的繃帶。
皮膚下一道亮銀色接口，像微型USB-C，邊緣滲著血?！霸偌游业膶崟r記憶，
從這一刻開始，到抵達頂層為止，全部實時上傳。你做一次直播看客?！崩习宄聊?。
雨聲在門外突然變大，像有人把整桶玻璃珠倒在鐵皮屋頂?！俺山弧！彼罱K說，
從柜臺下抽出一把像雪鏟的金屬鑰匙，“但我得提醒你——頂層沒有返回鍵。
”許笙把鑰匙插進地板。地板有一塊松動，移開后是黑洞洞的豎井。井壁光滑，
像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過?！疤?。”老板道。許笙深吸一口氣，
像小時候從河堤往下跳那樣——閉眼，松手。失重只持續(xù)三秒，腳底便踩到實地。
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耳邊卻響起老式磁帶的倒帶聲：“咔嗒——咔嗒——”一束橘黃燈泡自下而上亮起，
照出她正站在一架鐵籠電梯里。電梯門合攏，開始上升，速度平穩(wěn)，卻帶著微微耳鳴。
墻上貼著一張泛黃告示：“折疊街層障守則：1. 禁止向下張望。
2. 禁止在電梯里照鏡子。3. 若聽見貓叫，請把外套反穿。4. 頂層不是答案，
是另一個問題?！痹S笙讀完，電梯“?！币宦曂！ｉT開，一股冷霧裹進來，
像冰箱里騰出的氣。她踏出電梯，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與下層一模一樣的街上，只是雨停了，
地面干得像從沒濕過。唱片店仍在，招牌卻換成“黑膠時差·貳號分店”。
老板也仍站在柜臺后，但頭發(fā)烏黑，右眼是正常的，左眼卻覆著一圈青黑，像沒睡好。
“歡迎光臨?！蹦贻p老板說，“要聽點什么？”許笙喉嚨發(fā)緊：“我剛從你那兒上來。
”老板聳聳肩：“每層都有我，每層都不是我。你找誰？
”許笙從口袋掏出那張銀色卡片——記憶條里女孩轉的那張——此刻它在她掌心微微發(fā)熱。
“找她?！崩习鍦惤矗婵瞻?，卻在靠近時浮現(xiàn)一行手寫體：“如果我消失了，
請來頂層找我?！煮稀弊舟E像被雨水暈開，又迅速隱去。
年輕老板吹了聲口哨：“原來是找自己?！痹S笙愣住?！傲煮?，許笙，
折疊街把同一個人切成不同版本?！崩习逯噶酥附謱γ?，“去‘回聲照相館’，
也許有你想要的底片?！痹S笙攥緊卡片，走向照相館。門沒鎖，推門進去，
風鈴響得像貓打噴嚏。暗房里掛著一排濕照片，
全是一模一樣的女孩：穿校服、戴耳機、轉卡片。
唯一不同的是背景：雪夜、海邊、霓虹樓頂……攝影師背對她，正在放大機下調(diào)焦距。
“你遲到了，”攝影師說，“比預定時間晚了四十二年。
”許笙看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張照片：女孩站在折疊街第一層的唱片店門口，雨下得很大，
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臉。照片右下角有時間戳：2083年8月10日 19:07。
正是此刻，此分，此秒。她猛地回頭，攝影師已不見，只剩相機快門空響：咔嚓。咔嚓。
咔嚓。每響一次，燈光就暗一分。當暗到只剩底片里那一點紅，
許笙聽見身后傳來貓叫——喵。她想起電梯里的守則，迅速把外套反穿。拉鏈剛拉到頂，
黑暗里亮起一雙綠眼。貓輕巧地躍上柜臺，尾巴掃過一臺老式收音機。收音機旋鈕自動轉動，
發(fā)出沙沙電流。一個童聲從雜音里浮出：“林笙，林笙，請在滴聲后留言——滴。
”許笙喉嚨像被塞進一把碎冰。她對著黑暗，輕聲說：“如果頂層的我是答案，
那我寧愿問題永遠別被解開?！笔找魴C沉默三秒，吐出一張新的底片，飄落她掌心。
底片空白，卻在她體溫下慢慢顯出影像：一只手握著銀色卡片，懸在折疊街第七層上空。
那只手，是貓爪。底片在許笙掌心越來越燙，像一塊燒著的冰。影像定格在貓爪握卡那一瞬，
邊緣卻開始卷曲、發(fā)黑，仿佛被無形的火烤焦。她下意識松手，底片飄落，
卻在半空碎成灰白的雪。照相館的燈“啪”地全滅，只剩收音機旋鈕下的微紅指示燈，一閃，
一閃。貓不見了。黑暗里，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與收音機的沙沙聲同步——咚、沙、咚、沙——像兩條互相追趕的秒針。
“回聲照相館”六個字從墻上剝落，砸在地上，發(fā)出空罐頭般的脆響。許笙彎腰去摸，
卻只摸到一灘涼絲絲的水。水里有倒影，卻不是她的臉，而是一只琥珀色豎瞳。她猛地縮手，
水迅速滲入地板，不留一點痕跡?！霸撟吡??！币粋€聲音在她背后說。她回頭，
年輕老板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提一盞馬燈，
燈罩上貼著一張泛黃郵票大小的貼紙：“空軌回程票（一次性）”?！盎爻?？
”許笙嗓子發(fā)干，“不是說頂層沒有返回鍵？”“確實沒有?！崩习灏疡R燈遞給她，
“但你可以向下。”“向下？”“折疊街不止向上折疊，也向下塌陷。
每一層下面還有負一層，負二層……像鏡子背面還有鏡子。你如果想追上那只貓，
就得先學會墜落。”許笙接過馬燈，燈芯噼啪，火苗竟是一只卷尾的迷你黑貓，
在玻璃罩里伸懶腰?！盁粲褪悄愕氖Ｓ鄷r間?！崩习逯噶酥缚潭龋盁曛?，
你得決定是繼續(xù)上，還是掉頭下?！笨潭戎皇６潭桃唤?，像被咬過的粉筆。“為什么幫我？
”“我沒有幫，我只是每一層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老板笑了笑，左眼的青黑更深，
“也許下一層，輪到你幫我?！痹S笙提著馬燈走出照相館。街景與第一層幾乎重疊，
只是霓虹燈牌全滅，像被拔掉電源的玩具。遠處傳來海浪聲，卻看不見海。
她循著聲音走到街盡頭，那里本該是通往上一層的空軌入口，現(xiàn)在卻只剩一個坑，直徑兩米，
邊緣整齊，像有人用圓規(guī)在水泥地上畫了一個洞。洞里黑得濃郁，連馬燈的光都被吸進去，
照不出兩尺。許笙蹲下，把燈探進去。洞壁是螺旋向下的扶梯，金屬踏板結著薄薄一層霜。
她想起電梯守則第三條：“若聽見貓叫，請把外套反穿?！贝丝?，她外套仍反穿，
拉鏈勒著脖子，像一條冰冷的圍巾。她深吸一口氣，一腳踏上扶梯。踏板立刻下陷，
像踩進一塊海綿。失重感驟然而至——卻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馬燈里的火苗被風拉成一條細線，卻頑強不滅。許笙數(shù)著心跳：一、二、三……數(shù)到第七下，
腳下一震，她落在一張彈簧床上。床面是舊報紙糊的，
油墨被她的體重壓出新鮮的黑：“2083年8月10日，折疊街負一層發(fā)生記憶倒灌事故，
請市民避免直視反光物體?！彼硐麓?，四周是一間廢棄游樂場。旋轉木馬自己轉，
發(fā)出嬰兒磨牙般的吱呀；摩天輪座艙門敞開，像一排排空蕩的棺材。
最中央停著那架鐵籠電梯，門敞著，像一張驚訝的嘴。電梯里有人等她。
是“黑膠時差”的第一位老板——白發(fā)、銅虹膜、慢吞吞擦唱片的那個。
此刻他仍抱著那張《Paranoid Android》，只是封面上的機器人不見了，
只剩一片空白。“歡迎來到負一層?！崩习逄а?，銅虹膜旋轉，“時間在這里逆流，
你得把記憶倒著走?！痹S笙握緊馬燈：“那只貓呢？”“貓在上，也在下。
”老板用指尖敲唱片，“它把卡片留在了負七層，你得一層一層往下?lián)??！薄柏撈邔樱?/p>
”“就像七層地獄，不過這里關的不是罪人，而是被遺棄的版本?！崩习灏殉f給她。
“用它當車票，每往下一層，它就會少一首歌。等唱片空白，你就到最底層?！痹S笙接過，
黑膠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她把唱片貼到耳邊，聽見海浪聲——與游樂場里的海浪重疊，
像立體聲左右聲道。“如果我拒絕？”“那你就永遠停在負一層，成為旋轉木馬的一匹馬。
”老板聳肩，“每轉一圈，你就會忘記自己是誰，只記得怎么轉?！痹S笙看向游樂場出口。
那里掛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鏡框纏滿生銹的鐵絲。鏡子里沒有她的倒影，只有那只貓，
綠眼如燈，尾巴卷著銀色卡片。貓沖她點頭，像在說：跳。許笙把馬燈舉高，
火苗已燒到最后一格刻度。她轉身，走進鏡子。鏡面像水，沒濺起一點漣漪。
鏡后是向下的扶梯，更窄，更陡。她把唱片抱在胸前，
金屬踏板在她腳下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嘎吱。下到負二層時，
唱片第一首歌《Airbag》的標題從封面上淡去，像被橡皮擦掉。負二層是醫(yī)院走廊，
墻漆剝落，天花板吊著搖搖欲墜的輸液瓶，瓶里不是藥，是微型雨云。雨云滴落細小閃電，
打在她手背，酥麻。走廊盡頭，一扇門半掩，門牌號：-207。她推門，
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孩，穿著高中校服，耳機塞得嚴，手里轉著銀色卡片。女孩的臉，
與她一模一樣，只是左眼下有一顆淚痣。淚痣是活的，輕輕抖動，像要飛走。女孩睜眼，
瞳孔里倒映著許笙，卻開口叫出一個陌生名字：“林笙。”許笙喉嚨發(fā)緊：“你是誰？
”“我是你留在負二層的版本?！迸⑽⑿Γ澳阕叩锰?，把恐懼丟給了我?！痹S笙低頭，
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手術刀，刀刃薄得能透光?！鞍芽謶帜没厝??！迸褱I痣摘下，
放在許笙掌心，“否則你往下走，只會越來越輕，輕到被自己的影子壓垮。
”淚痣在她掌心化成一粒冰，又迅速融化，滲入皮膚。許笙感到心臟重了一拍。
唱片第二首歌《Paranoid Android》的標題隨之消失。她轉身離開病房。
走廊盡頭的扶梯出現(xiàn)得無聲無息，像一張被拉長的嘴。下到負三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