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像一個被遺忘的鐵罐頭，悶著血腥、酒精和我自己汗水的酸餿味。
頂燈早就關(guān)了，只有遠處路燈的一點昏黃漫射進來，勉強勾勒出后座那個男人的輪廓。
他躺著一動不動，但呼吸聲比之前沉了一些，不再是那種隨時會斷掉的游絲。
偶爾，他會無意識地呻吟，極輕，像是從痛苦的深海里冒上來的一個氣泡，很快又破碎在寂靜里。
每次聽到這聲音，我握著的方向盤的手就會下意識收緊，指節(jié)發(fā)白。
時間像粘稠的瀝青，緩慢流動。
我不敢睡，眼皮卻沉得像掛了鉛塊。
每一次遠處車燈掃過，每一次夜歸人的腳步聲，都能讓我的心跳驟然停跳一拍，再瘋狂加速。
他不能死。
至少現(xiàn)在不能。
真U盤的下落，那些想要我們滅口的人，所有的答案，可能都系在他那半條命上。
天快亮的時候，下起了冷雨。
雨點敲打著車頂，噼里啪啦，反而成了某種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我靠在駕駛座上，盯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腦子里反復(fù)過著和周濤最后那段時間的所有細(xì)節(jié)。
他有沒有反常的舉動？
說過奇怪的話？藏過什么東西？
沒有。什么都沒有。他看起來和往常一樣，抱怨工作，算計開銷，偶爾對我流露出那種虛偽的、敷衍的溫情。
像一層油滑的膜，把底下所有的骯臟和算計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來，他或許，從來就沒真正相信過我。
所以真的東西，他絕不會讓我察覺到一分一毫。
雨勢漸小，天空變成一種沉悶的灰白色。
后座傳來一點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我猛地坐直，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手摸向藏在座椅下的匕首柄。
他醒了。
緩慢地試圖用手肘撐起身體。
每一次用力，腹部包扎的紗布下就滲出更多的紅，他額上的青筋暴起，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氣聲。
但他還是在嘗試，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睜開，最初是渙散的，然后迅速聚焦，銳利和警惕重新回到其中，像蘇醒的猛獸。
他的目光掃過狹窄的車廂，掠過窗外陌生的街景，最后，落在我身上。
沒有任何感激，也沒有昏迷前的絕望，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審視。
我們隔著短短的距離對視著?？諝饫镏皇Ｏ滤种氐拇⒑陀旯纹髋紶柟芜^玻璃的澀響。
“……哪？”他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木頭。
“安全的地方?！?/p>
我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暫時。”
他嘗試移動了一下腿，立刻痛得悶哼一聲，冷汗瞬間布滿臉頰。
他放棄了，重新癱倒回去，看著車頂，胸口劇烈起伏。幾分鐘后，他似乎緩過一點勁。
“水?！彼f，不是請求，是要求。
我把剩下半瓶礦泉水遞過去。
他接水的動作很吃力，手指顫抖，但握緊后卻穩(wěn)了很多。
他小口地喝了幾口，然后閉上眼，像是在積蓄力量。
“為什么？”他忽然問，眼睛沒睜開。
“什么為什么？”
“沒扔下我。”
他睜開眼，轉(zhuǎn)頭看我，那目光像是要釘進我腦子里，“或者補一刀?！?/p>
我扯了扯嘴角，可能像個笑，但肯定很難看：“你死了，我去問誰要真的U盤？
去找那些穿假制服的人自首嗎？”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斷這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
最后，他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像是個嘲諷。
“周濤……”
他喘了口氣，每個字都帶著痛楚，“……他臨死前，碰過車?yán)锏氖裁礀|西沒有？”
我皺眉，仔細(xì)回想周濤倒在車邊嚎哭的畫面，混亂，血腥……“沒有。
他當(dāng)時嚇傻了，只顧著求饒?！?/p>
男人眼神沉了下去，似乎有些失望，又像是意料之中。
“他信不過你?！?/p>
他啞聲說，像是陳述一個事實，“也信不過劉總，信不過任何人。
那東西……他只會放在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且覺得絕對安全的地方?！?/p>
絕對安全的地方？
對周濤那種人來說，什么地方是絕對安全的？
家？他早就把家變成了一個隨時可以出賣的陷阱。
公司？不可能。他沒那么大膽子。
銀行保險箱？
需要身份記錄，太容易被追蹤。
一個……他自以為能掌控，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地方。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車廂。
雜物箱，座椅底下……忽然，一樣?xùn)|西抓住了我的視線。
駕駛座車門內(nèi)側(cè)的儲物格里，扔著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小佛像車掛。
塑料的，做工粗糙，是某次周濤出差從哪個寺廟門口買回來的，說是能保平安。
我嫌丑，從來沒掛過，他就隨手塞在了這里。
保平安……
周濤不信神佛，但他迷信這些小玩意兒，尤其是關(guān)乎他自身利益的時候。
他總覺得請個財神、掛個符咒，就能保佑他升官發(fā)財。
一個荒謬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猛地竄進腦海！
我猛地探身，一把抓過那個積了灰的黑色小佛像。
后座的男人目光立刻跟過來，帶著疑問。
我沒解釋，手指用力，摳著佛像的底部。
塑料很脆，稍微一用力，底座就被掰開了！
里面是空的。
心沉了下去。
猜錯了？
不對。重量不對。這佛像拿在手里，比普通的塑料飾品要沉一點。
我捏著佛像的身體，指腹用力摩挲。
在佛像背部一個極不起眼的、模仿雕刻紋理的凹陷處，感覺到一絲極其細(xì)微的縫隙。
指甲摳進去，用力一撬！
一小塊塑料蓋板彈開了。里面露出一個極其微小的、金屬的接口，和一個更小的黑色芯片！
不是U盤。是一個微型存儲卡！
藏在他天天能看到、能碰到，卻誰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的、他最“信任”的平安符里！
后座的男人猛地吸了一口氣，牽扯到傷口，痛得他臉色一白，但眼睛卻死死盯著那枚芯片，亮得驚人。
“讀卡器……”
他聲音急促，“需要讀卡器！”
我立刻翻找周濤的手機配件包。
果然，在一個夾層里，找到一個多功能轉(zhuǎn)換頭，其中一端正好匹配這種微型存儲卡！
手指因為激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而微微發(fā)抖。
我把存儲卡插入轉(zhuǎn)換頭，再連接上周濤的手機。
進度條讀取。
這一次，彈出來的不再是視頻文件夾。而是一份加密的通訊記錄，比之前那個假U盤里的詳細(xì)百倍！
時間、地點、人物、金額、代號……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還有一個隱藏的音頻文件夾。
我點開最近的一個錄音文件。
先是滋滋的電流聲，然后響起一個聲音——周濤的聲音！
聽起來極其緊張，呼吸急促，像是在某個空曠的地方，有輕微的回聲。
“……錢我必須先拿到一半……不然東西我不會交……”
另一個聲音響起，經(jīng)過明顯的變聲處理，電子音扭曲怪異，但能聽出其中的冰冷和不耐煩：“……規(guī)矩不能破。
貨到款清。”
“不行！這次必須破例！”
周濤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歇斯底里的顫抖，“劉東明那個瘋子！他查到我頭上了！
他以為我黑了你們的錢！我他媽沒有！你們知道我沒有！他會殺了我的！必須先給我錢讓我走！”
變聲器后的聲音沉默了幾秒，再響起時，帶上了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劉總那邊，我們會處理。
你，守好你的本分。”
“本分？我的本分就是替你們背黑鍋等死嗎？！”
周濤幾乎是在尖叫，“我告訴你們！東西我復(fù)制了！不止一份！
我要是出事，所有東西都會……”
砰！
一聲極其突兀的、沉悶的巨響！像是重物擊打肉體的聲音！
錄音里，周濤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一種奇怪的、嗬嗬的倒氣聲，然后是什么東西拖拽摩擦地面的聲音……
錄音到此為止。
車廂里死一般寂靜。
我拿著手機，渾身冰冷。
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周濤……他不是主動賣我。他是被滅口。因為他察覺到了危險，想用他掌握的“東西”勒索對方保命，卻反而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而把我“賣給”劉總，恐怕既是劉總那邊施加的壓力，也是……對方順手推舟，把兩個麻煩一起清除的計劃！
后座的男人不知何時掙扎著半坐了起來，臉色慘白如鬼，眼睛卻像燒紅的炭，死死盯著我手里的手機。
“備份……”
他嘶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極度壓抑的、火山般的情緒，“他說他復(fù)制了備份！”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車外，毫無預(yù)兆地，突然亮起刺眼無比的白光！
好幾道強力手電的光柱同時穿透車窗玻璃，毫無死角地籠罩了整輛面包車！
引擎的咆哮聲由遠及近，猛地停在四周！車門砰砰開關(guān)的聲音！
“里面的人！雙手抱頭！下車！”
擴音器的吼聲炸雷般響起，粗暴地撕破了清晨的寧靜。
被包圍了！
他們竟然找到了這里！
我猛地抬頭，透過被光柱照得一片雪白的車窗，看到外面影影綽綽、荷槍實彈的身影！
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后座的男人，瞳孔驟然縮緊，手下意識摸向早已不存在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