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兒子小樹今年五歲。
他不愛說話。醫(yī)生說，這叫自閉癥。
小樹喜歡擺積木。不是隨便擺，他有他的規(guī)矩。紅的必須挨著藍的，大的不能壓著小的，一塊接一塊，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從桌子這頭，一直排到沙發(fā)那頭。誰要是碰倒了一塊，哪怕只是輕輕蹭一下，小樹就會尖叫。聲音很尖，能扎進人心里去。
陳默就坐在旁邊地板上，看著。他不說話，也不動，呼吸都放得很輕。他知道，小樹的世界就這么大，這條歪歪扭扭的積木隊伍，就是他的全部。秩序不能亂。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積木上，紅的更紅，藍的更藍。也照在小樹臉上，他抿著嘴，眼睛盯著手里的下一塊積木，認真得像是在做一件天大的事。
陳默看著兒子的側(cè)臉，心里很靜。也有點酸。
窗外頭，有說話聲。是樓下幾個老太太，坐在石凳上扯閑篇。聲音一陣一陣飄上來。
“聽說了嗎？老劉家那個小房子，就廁所對著廚房那個，賣了！”
“多少？”
“這個數(shù)！”像是比劃了一下，“三百個！嚇人不嚇人？”
“哎喲娘哎！就為個實驗一小的名額？金子打的房子喲！”
“那可不！現(xiàn)在不買，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嘍！劃片通知都貼出來了，就居委會門口那張黃紙，看見沒？”
聲音漸漸低下去，大概是換別的話題了。
陳默沒動。他還是坐在地板上，看著小樹擺積木。
可窗外那些話，像小蟲子，鉆進他耳朵里。實驗一小。名額。三百個。劃片通知。黃紙。
他心里那點靜，沒了。像是被人用手指頭戳了一下，晃蕩起來。
小樹好像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點空，又有點疑惑。小樹對別人的情緒，有時候特別敏感。
陳默趕緊對他笑了一下，很小聲地說：“沒事，爸爸沒事。你玩你的。”
小樹低下頭，繼續(xù)擺他的積木。拿起一塊黃色的，猶豫了一下，放在紅色和綠色中間。不對。他拿起來，換了個位置，放到最后面。這才滿意了。
陳默心里那點酸，一下子漫開了，淹得到處都是。
實驗一小是好學校。聽說那里的老師會帶孩子唱歌，做游戲，操場很大，樹很多。最重要的是，聽說他們有專門的特教老師。
小樹需要特教老師。他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對著積木。他得出去，學著和別人待在一起。陳默不能陪他一輩子。
可實驗一小，得是那一片區(qū)的戶口。得是那一片區(qū)的房子。還得是住戶一致。
陳默住的這地方，叫棉紡廠家屬院。房子舊了，墻皮往下掉。但以前是好單位，劃的學校還行，是個二小。二小沒有特教老師。
實驗一小和它們家屬院，就隔了一條馬路。馬路這邊，二小。馬路那邊，一小。天上地下。
那條馬路，寬得像一條河。
三百個。陳默在心里算了算。把他賣了，再把現(xiàn)在這個老破小賣了，大概能湊個一半。還差一半。
小樹擺完了最后一塊積木。他站起來，看著自己的作品。一條長長的，彩色的橋。從桌子到沙發(fā)。他看了一會兒，輕輕拍了一下手。這是他高興的樣子。
陳默也看著那條橋。橋真好?？上欠e木搭的，過不去人。
“餓不餓？”陳默問。
小樹沒回頭，還看著他的橋。
陳默站起來，走到廚房。廚房很小，轉(zhuǎn)個身都難。他拿出掛面，西紅柿，雞蛋。準備做碗面條。
水燒開了，咕嘟咕嘟響。陳默看著那個鍋，發(fā)愣。
樓下的老太太還沒散。聲音又飄上來。
“三百萬吶！咱這院里，誰家掏得起？”
“掏不起也得掏??！為了孩子嘛！總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起跑線？那都是拿錢畫出來的線！咱老百姓，看看就得啦！”
“也不一定，總有辦法……我好像聽說，有個什么政策，要是……唉，記不清了，瞎傳的吧?！?/p>
陳默把西紅柿放進鍋里，燙一下，好剝皮。
他的手停了一下。
辦法？能有什么辦法？除了錢，還能有什么辦法。
面條煮好了。陳默盛了一碗，晾在桌上。又給小樹那碗多滴了兩滴香油。
“小樹，吃飯了?！彼?。
小樹不動。他還守著他的橋。吃飯的時間沒到，他的秩序里，吃飯的時間還沒到。
陳默沒再喊。他坐下來，等。
過了一會兒，小樹自己過來了。他爬上椅子，拿起筷子，安安靜靜地吃面。一根一根地吃。
陳默看著他吃。心里那點酸，又變成了疼。細細密密地疼。
吃完面，小樹又回去看他的橋?？戳艘粫海_始拆。從最后一顆開始拆，拆下來的積木，按照顏色，放進不同的盒子里。一點不亂。
拆完了，收好了。他走到陳默面前，拉了一下陳默的衣角。
這是他的方式。意思是，我可以做下一件事了。
陳默摸摸他的頭?！白撸职謳阆聵寝D(zhuǎn)轉(zhuǎn)?！?/p>
家屬院不大，中間有個小花壇?；▔锏脑录净ㄩ_了，紅紅粉粉的。幾個老頭在下棋。幾個小孩在追著跑，大叫大笑。
小樹一下樓，就縮了一下。他把手塞進陳默手里，握得很緊。那些聲音，那些跑動的人，讓他害怕。
陳默牽著他，沿著墻根走。走得很慢。
走到居委會門口。那里有個玻璃櫥窗，里面貼滿了各種通知。白的，粉的，黃的。
有一張新的黃紙，貼在正中間。很大一張。上面寫著“學區(qū)劃分暫行方案”。
很多人圍著看。指指點點。嘰嘰喳喳。
“你看你看！咱們院還是二??！”
“廢話！還能飛到一小去？做夢吧！”
“聽說馬路對面那個新小區(qū)，劃進去了！媽的，憑什么??！就因為他們貴？”
“認命吧老哥！咱們這破院子，就這樣了。”
陳默沒往前擠。他隔著人群，看著那張黃紙。紙是黃的，字是黑的。像一道符。
他感覺小樹的手在他手里抖了一下。
一個小皮球從旁邊滾過來，撞到小樹腿上。
小樹猛地一顫，尖叫起來。聲音刺耳。
扔球的小孩跑過來撿球，被他嚇了一跳，愣在原地。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陳默趕緊蹲下，抱住小樹。用手輕輕拍他的背?！安慌虏慌?，爸爸在，爸爸在?！彼穆曇艉艿停芊€(wěn)。
小樹把臉埋在他懷里，身體還在抖。
陳默抱著兒子，站起來。他對那個嚇呆的小孩笑了一下，說：“沒事，沒事?！?/p>
他抱著小樹，離開那群人，離開那張黃紙。往回走。
小樹不叫了，安安靜靜趴在他肩上。
走到樓門口，遇到對門的張阿姨拎著菜籃子回來。
“喲，小樹這是怎么了？”張阿姨問。她人不錯，就是話多點。
“沒事，嚇了一下?！标惸f。
張阿姨湊近看了看小樹的臉，嘆了口氣?！昂⒆邮呛煤⒆?，就是……唉，上學的事，你琢磨沒？二小恐怕不行吧？”
陳默沒說話。
張阿姨壓低了點聲音：“我上午也去看那通知了。沒戲！咱們這片，鐵定的二小。除非你把戶口挪到那邊去?？赡沁叿孔?，貴得嚇死人喲！”她搖搖頭，拎著菜籃子上樓了。
陳默站在樓門口。夕陽照過來，把他和兒子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抬頭看了看家的窗戶。玻璃有點臟了。
他又看了看懷里的小樹。小樹也正看著他，眼睛黑黑的，干干凈凈。
他心里有個東西，慢慢地，沉了下去。又慢慢地，硬了起來。
總得有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