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臘月初七,湘西青崖嶺的雪下得邪性。鵝毛雪片裹著寒風(fēng),
像無數(shù)只白毛鬼撲在 “無燈村” 的屋頂上,把青石板路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連狗吠聲都能凍成冰碴子。我跪在爺爺?shù)牡窕ㄩ角?,鼻尖縈繞著濃重的草藥味和腐朽氣。
他喉嚨里滾著痰,每一次喘息都像老風(fēng)箱被塞進了沙礫,
“吱呀 —— 咔 ——” 地磨著人心。油燈芯子短得只剩一點火星,
昏黃的光落在他臉上,把那些溝壑照得像深不見底的山澗,枯樹皮似的皮膚下,
仿佛連骨頭都在發(fā)脆?!鞍⒇场?他忽然用盡力氣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像淬了冰的鐵釬,
幾乎要摳進我的骨縫里。我疼得齜牙,卻不敢掙 —— 這雙手曾無數(shù)次替我撣掉肩頭的雪,
替我把畫歪的符紙揉成團,替我在寒夜里掖緊被角。
“我年輕時…… 曾跟高人學(xué)得一門禁術(shù)……” 他聲音嘶啞得像兩塊燒紅的磨石在對撞,
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沫,“可互換魂魄…… 今夜…… 便傳給你?!蔽覝喩硪唤?,
油燈的光在他瞳孔里晃成兩團鬼火,忽明忽暗。禁術(shù)?
爺爺教我的向來是 “鎮(zhèn)魂符”“驅(qū)邪陣”,從未提過半個 “禁” 字。他喘了口氣,
枯槁的目光透過窗欞,落在漫天風(fēng)雪里,
像是能望穿這連綿的大山:“我一輩子沒出過這青崖嶺,臨死前…… 想借你身子,
到外頭看看??纯撮L沙的火車,看看長江的水,看看…… 打仗的火藥味?!蔽冶亲右凰?。
自幼喪父,母親常年臥病,是爺爺把我從襁褓里抱大。他在油燈下教我背《奇門遁甲》,
在曬谷場教我練拳,在祠堂里教我給祖宗牌位上香,連《連山歸藏》里最晦澀的口訣,
都一句句嚼碎了喂給我。他要借我的身子,我怎能不答應(yīng)?我重重點頭,淚珠砸在他手背上,
燙得他指尖顫了顫??晌覜]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屬于垂暮老人的精光。
爺爺讓我去祠堂,把祖宗牌位前第三塊青磚撬開。我蹲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凍得發(fā)麻,
青磚下果然埋著一只黑漆木盒,盒身雕著繁復(fù)的符咒,摸上去像貼了一層薄冰。打開木盒,
一卷黃絹和九顆烏黑如墨的 “鎖魂釘” 滾了出來。黃絹上用朱砂畫滿了扭曲的符箓,
墨跡還帶著隱隱的腥氣,像是剛畫上去不久。祠堂里靜得可怕,神龕上一排排祖宗像睜著眼,
目光像是能穿透畫像,落在我身上。“把黃絹鋪在供桌上,用雞血畫陣。
” 爺爺?shù)穆曇魪纳砗髠鱽?,他不知何時已拄著拐杖站在門口,雪落在他肩頭,竟沒有融化。
我依言而行。十八年來,“天乙陣”“八卦陣”“鎮(zhèn)魂陣” 我都爛熟于心,
可黃絹上這 “移魂換命陣”,卻透著一股邪性 —— 陣眼要開在雙掌,
符文要繞著血脈走,連咒語都帶著哭腔,像鬼在唱喪。陣剛畫完,爺爺突然抽出身側(cè)的短刀,
毫不猶豫地劃開自己掌心。鮮血滴在陣眼上,瞬間被黃絹吸得干干凈凈,
符文竟開始隱隱發(fā)燙?!澳阋瞾怼!?他把刀遞給我,刀刃上還沾著他的血。我咬咬牙,
在掌心劃了一道口子。血珠剛落在陣眼,就聽見 “嗡” 的一聲,
黃絹上的符文突然活了過來,像一條條赤紅的小蛇,順著我的手腕往上爬。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五臟六腑像被一只冰手攥住,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疼。“記住,
無論看到什么,都別閉眼?!?爺爺?shù)穆曇粼诙呎ㄩ_,卻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意。
就在意識即將抽離的剎那,我聽見他在笑 —— 不是老人的咳嗽聲,
是那種得逞的、陰冷的笑,像蛇在吐信。“第九世…… 終于圓滿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我腦子里。第九世?什么第九世?我想睜眼,眼皮卻重得像灌了鉛。
雪聲突然停了,燈焰也僵在半空,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緊接著,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的靈魂從身體里拽了出來,又猛地塞進一個又老又沉的軀殼里。
“嗒 ——” 檐角最后一坨冰凌墜地,像一記悶錘砸在我耳膜上。我仍跪在蒲團上,
雙膝早已失去知覺,掌心的傷口卻燙得嚇人,仿佛有火順著血脈往心口里鉆。對面,
“我”—— 那個十八歲的少年 —— 緩緩睜開眼,
黑得發(fā)藍(lán)的瞳仁里盛著兩盞小小的、涼薄的燈,那眼神,絕不是我熟悉的爺爺。
“爺…… 爺?” 我聽見自己沙啞蒼老的嗓音在抖,像破鑼在敲?!盃敔敗?緩緩揚唇,
那笑容陌生得讓我背脊生寒 —— 嘴角咧開的弧度太大,露出一點牙床,
像野獸在打量獵物。他抬手,替 “我” 的身體拂去肩頭的雪粒,
動作溫柔得像在擦拭一把新出鞘的刀,指尖卻帶著冰碴子。“阿爻,乖孫。” 他嗓音清朗,
帶著少年特有的松脆,卻偏又摻了長輩的慈憐,聽著讓人頭皮發(fā)麻,“爺爺只是出去走走,
看看山河,看看長沙的火藥味?!蔽覓暝胝酒饋?,可膝蓋像銹死的門軸,紋絲不動。
這具身體太老了,每一根骨頭都在疼,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澳?您要多久?
” 我聽見自己顫聲問,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往下淌,涼得像雪?!盃敔敗?豎起一根食指,
指腹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得云淡風(fēng)輕:“七日。七日后,雪化春回,爺爺一定回來。
到時候就把你的身體還給你,爺爺也能安心上路了。”七日,一百六十八個時辰。我信了。
那是把我抱大的爺爺,是教我讀書寫字的爺爺,他說七日,就一定是七日。他俯身,
用少年輕快的步子,把我這副老邁的軀殼攙起來。掌心相貼的一瞬,我感覺到他指尖冰涼,
像一塊捂不熱的玉 —— 爺爺?shù)氖郑瑥膩矶际桥?。“阿爻?/p>
記得爺爺跟你說過的話:‘言必信,行必果?!?他拍了拍我的肩,像拍一只聽話的犬,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可告訴第三人?!蔽尹c頭,喉嚨里滾出干澀的 “嗯”。
他滿意地笑了,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背影挺拔得像一桿新竹。祠堂門檻外,母親提著一盞燈籠,
燈籠紙上用朱砂寫著 “一路平安”,紙角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
她看見 “我” 活蹦亂跳地出來,眉眼里的憂色終于松開,卻又被更深的疑惑纏住。
“阿爻?” 她試探地喚了一聲,目光落在 “我” 的臉上 —— 那是她兒子的臉,
可眼神卻陌生得很?!盃敔敗?回頭,沖母親笑得春風(fēng)和煦:“娘,我送爺爺去渡口,
順便看看山河?!?那一聲 “娘” 叫得脆生生的,毫無違和,
連尾音的顫都學(xué)得一模一樣。母親怔了怔,旋即釋然 —— 兒子長大了,嗓音變了,
眼神沉了,也是常理。她把另一盞燈籠遞過去,指尖不小心碰到 “我” 的手,
猛地縮了一下:“怎么這么涼?”“爺爺” 握著燈籠柄,指尖在母親手背上輕輕一按,
力道不大,卻帶著一股壓迫感:“山里雪大,凍的。七日后,雪化春回,我與爺爺一起回家。
”母親頷首,淚光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終究沒有落下。她看著 “我” 的背影消失在風(fēng)雪里,
才轉(zhuǎn)身走進祠堂,看見我癱在蒲團上,連忙撲過來扶?!暗∧趺戳??
” 她的聲音里滿是驚慌,指尖觸到我的臉,燙得她驚呼一聲。我想喊,
想告訴她:那不是我,那是搶了我身體的老鬼!我才是阿爻,是你兒子!
可我的嗓子像被一團濕棉塞住,只能發(fā)出嘶啞的 “嗬嗬” 聲。我抓住她的手腕,
指腹觸到她的脈搏,跳得急而亂,像要從皮膚里蹦出來。
“我…… 是…… 阿爻……” 我拼命張嘴,卻只吐出一口帶著腥甜的血沫。母親嚇壞了,
顫聲喊來隔壁三嬸,兩人七手八腳把我抬進西屋。我仰面躺在那張雕花木床上,
床頂?shù)尼だC著 “松鶴延年”,此刻卻像一張巨網(wǎng),把我牢牢罩住。窗外的雪還在下,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靈魂被囚禁在了一副八十歲的皮囊里,而真正的 “我”,
正提著燈籠,踏著雪色,頭也不回地走向山外,走向那個我從未見過的世界。第一日,
我醒得很早。窗外的雪光刺目,像無數(shù)把小刀,把屋子剖得慘白。母親坐在床邊,
手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姜湯,湯面浮著幾粒蔥花,碧綠得像剛抽芽的柳,熱氣氤氳在她臉上,
把眼底的紅血絲遮了大半?!暗?,您昨夜嚇壞我了?!?她一邊吹著湯,一邊低聲絮叨,
“阿爻送您去渡口,怎么自己倒先回來了?還說要去看山河,怎么不多待一會兒?
”我想說:阿爻沒有回來,阿爻在那副年輕的殼子里,他被老鬼占了!可話到嘴邊,
卻變成一句含糊的 “唔”,連舌頭都不聽使喚。母親當(dāng)我年邁糊涂,不再追問,
只拿勺子一點點喂我。姜湯辛辣,順著喉嚨滾下去,像一條火舌,燒得我眼眶發(fā)熱。
我看著她的側(cè)臉,想起五歲那年我發(fā)高熱,她也是這樣一勺一勺喂我姜湯,
嘴里念著:“阿爻乖,喝了就不難受了,娘守著你?!比缃?,她喂的是 “爺爺”,
而她真正的兒子,正頂著我的臉,在山外的世界里游蕩。心口像壓了一塊燒紅的鐵,
沉甸甸地疼,連呼吸都帶著灼意。喝完湯,母親替我掖被角,
指尖不經(jīng)意地拂過我鬢角的頭發(fā)。她的動作突然頓住,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顫抖:“爹,
您的頭發(fā)…… 怎么一夜之間,全白了?”我心里一震。爺爺?shù)念^發(fā)本就花白,
可昨夜換魂后,竟變得像雪一樣白,連一絲黑都找不到。我張了張嘴,想解釋,
卻連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母親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灶房煎藥。
她的背影比從前瘦了好多,肩膀垮著,像扛了千斤重的東西。我望著她,
突然想起爺爺曾說過,母親年輕時是青崖嶺最俏的姑娘,可嫁給我爹后,沒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
就守了寡,如今又要照顧我和病重的爺爺,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老嫗。第二日,
我開始嘗試下床。我不能總躺著,我要去找那個老鬼,要把我的身體搶回來。
可這具身體太不爭氣,腿軟得像煮爛的面條,剛沾地就 “撲通” 一聲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疼得我眼前發(fā)黑。母親聞聲趕來,把我抱回床上,
動作輕柔得像抱一個嬰兒。她的手臂在發(fā)抖,
我能感覺到她掌心的薄繭 —— 那是常年洗衣做飯、劈柴挑水磨出來的?!暗鷦e急,
郎中說了,您是急火攻心,得靜養(yǎng)?!?她用帕子擦去我額角的汗,聲音里滿是哀求,
“阿爻七日就回,您再等等,好不好?”我張了張嘴,喉嚨里滾出一串破碎的音節(jié),
像被踩爛的蟲子在叫。母親湊近耳朵,皺著眉聽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您想說什么?
慢慢說,別急?!蔽移疵鼡u頭,眼淚順著眼角滑進鬢發(fā),浸濕了枕巾。我不是在急著等爺爺,
我是在急著等我自己!這副身體一日比一日衰敗,我怕等不到七日,就先油盡燈枯,
連靈魂都要跟著散了。夜里,我開始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地方,
四周全是鬼哭狼嚎的聲音,有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抓我的腿,想把我拖進深淵。
我看見爺爺站在不遠(yuǎn)處,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眉目清朗,卻滿臉是血,他沖我喊:“阿爻,
快跑!別信他!他是騙子!”我想跑,卻被一只手拽住了腳踝。低頭一看,
是那個占了我身體的老鬼,他咧著嘴笑,嘴里滿是獠牙:“第九個了,
你跑不掉的……”我猛地驚醒,渾身是汗,胸口的傷口又開始發(fā)燙,像有火在燒。
母親趴在床邊睡著了,頭發(fā)散在臉上,眼角還掛著淚。我想抬手替她把頭發(fā)攏好,
可手臂像被釘在床上,紋絲不動。第三日,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半夢半醒間,
我看見 “爺爺” 站在床邊,手里把玩著那枚烏黑的鎖魂釘,釘尖閃著幽藍(lán)的光,
像一條吐信的蛇。他俯身,用我自己的聲音,貼在我耳邊低語:“乖孫,再等等,七日后,
爺爺帶你去看長沙的煙火。那里有火車,有洋樓,
還有好多你沒見過的東西……”他的氣息帶著一股腐朽味,像墳里的土。我想抬手推開他,
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鎖魂釘往我眉心按。
“不要……” 我在心里嘶吼,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就在釘尖快要碰到我皮膚的瞬間,
幻覺突然消散。我喘著粗氣,看見母親坐在床邊,
一針一線替我縫補那件靛青色的棉襖 —— 那是我十八歲的生辰,母親連夜給我做的,
我只穿了一次。針尖穿過布帛,發(fā)出細(xì)微的 “嗤啦” 聲,像時間在一點點撕裂。
母親的手指被針扎破了,她吮了吮指尖的血,繼續(xù)縫,仿佛感覺不到疼。
我看著那滴鮮紅的血,突然想起爺爺教我的 “血咒”—— 同宗血脈,以血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