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那年,哥哥在邊境沖突中為救傅南嵓犧牲了。彌留之際,他攥著傅南嵓的手,
氣若游絲:“南嵓,我妹……交給你了。等她長大,要是你們……”傅南嵓紅著眼睛,
斬釘截鐵:“放心。我會照顧她。有我一口吃的,就絕餓不著她?!备绺缪柿藲猓?/p>
我就此成了傅南嵓的責(zé)任。七年間,他從特種部隊的兵王一路升遷,
年紀(jì)輕輕已是赫赫有名的“冷面閻羅”特戰(zhàn)隊隊長。而我,從他戰(zhàn)友的拖油瓶妹妹,
變成了他合法配偶欄上的一個名字。當(dāng)然,這婚姻跟他當(dāng)年對我哥的承諾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
純粹是因為他二十八歲那年,升遷在即,上頭突然要查個人作風(fēng)問題。好死不死,
他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白月光蘇婉清正陷在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涉外泄密案里,
沾上就是一身腥。于是,某個晚上,傅南嵓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把我從宿舍拎到民政局門口,
語氣跟命令新兵蛋子沒兩樣:“簽字。最快速度解決我目前的困境,對你也有好處。
”我攥著筆,看著結(jié)婚申請書上他龍飛鳳舞的簽名,問了句:“傅長官,
這對蘇小姐……也好嗎?”他臉色瞬間沉得能滴水,眼神刮過我,
像帶著冰碴子:“這不是你該問的。簽字?!蔽液灹?。于是,傅南嵓的履歷上,
婚姻狀況那欄變成了“已婚”,妻子是個沒背景沒前途、在部隊后勤打雜的小透明。
作風(fēng)問題瞬間清白得像張宣紙。蘇婉清自然也完美地從那潭渾水里脫了身。
他保全了他的白月光,我得到了一個法律承認(rèn)的、永遠(yuǎn)對我冷暴力的丈夫。
傅南嵓厭惡這段婚姻,厭惡我。他覺得是我占了他傅太太的位置,
阻了他和蘇婉清的雙宿雙飛。所以,他變著法地讓我難堪。結(jié)婚當(dāng)天,他就搬回了隊里宿舍,
把這套單位分下來的、狹小的兩居室扔給了我一個人。他自己除非必要,絕不踏足。
他的工資卡、津貼,我一分錢沒見過。所有收入,
、源源不斷地匯往京城——給那位“身體不好”、“受了大委屈”、“需要靜養(yǎng)”的蘇小姐。
我哥用命換來的那點撫恤金,支撐我讀完了部隊安排的職校,然后我就開始自己打工掙錢。
后勤那點工資微薄,我就利用休息時間接點零活,給人校對稿子、甚至幫食堂摘菜,
好歹能糊口。對此,我從不多言。吵也沒用,鬧更沒意思。傅南嵓的心是偏的,
長在蘇婉清身上。我早看明白了。偶爾他被迫回家拿東西,看見我飯桌上簡單的清粥小菜,
會皺一下眉,甩下幾句:“部隊餓著你了?擺出這副可憐相給誰看。
”或者看見我熬夜校對稿子賺外快,會冷嗤一聲:“缺錢可以說,
別弄得好像我傅南嵓虧待了你,丟我的人。”我通常只是點點頭:“知道了,傅長官。
”然后繼續(xù)低頭喝我的粥,或者看我的稿子。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憋悶,臉色更冷,
下次回來的間隔時間就更長。有時他手下那些兵,一群愣頭青,會偷偷摸摸跑來給我送東西。
一箱水果,幾盒點心,甚至是一些女孩子用的護(hù)膚品。眼神躲閃,
磕磕巴巴:“嫂、嫂子……隊長讓送的?!蔽抑溃^不是傅南嵓讓送的。
是他手下那幫小子,看不過眼,自作主張。但我還是會收下,笑著道謝:“謝謝你們,
也替我謝謝你們隊長?!彼麄兙蜁t著臉,撓著頭,逃跑似的離開。
大概回去還會跟傅南嵓報告:“隊長,東西嫂子收下了,挺高興的!
”傅南嵓大概會從鼻子里哼一聲,覺得我果然還是貪圖他那點東西。日子就這么流水一樣過,
沒什么盼頭,但也死不了人。直到那天。那天我休假,正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門被粗暴地推開,
傅南嵓帶著一陣風(fēng)闖了進(jìn)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徑直沖進(jìn)臥室,打開衣柜最深處的一個舊行李箱——那是我哥留下的唯一一樣?xùn)|西。
里面放著他幾件舊軍裝,一些日記本,一枚二等功勛章,還有一塊老式的機(jī)械手表,
表盤有些磨損,但走時依舊精準(zhǔn)。哥哥總說,等他出完下次任務(wù)回來,就把它送給傅南嵓,
謝謝他照顧我。傅南嵓的目標(biāo)明確,一把抓起了那塊表。我的心猛地一沉,
下意識沖過去攔住他:“你拿我哥的表做什么?”他一把揮開我的手,力氣很大,
我踉蹌著撞在門框上,胳膊一陣鈍痛。他眼神閃爍,避開了我的視線,
語氣卻極其生硬:“婉清那邊出了急事,需要一筆錢打點。這表……我先拿去應(yīng)應(yīng)急。
”“應(yīng)急?”我的聲音都在發(fā)顫,“這是我哥唯一的遺物!你要拿它去換錢,給你的蘇婉清?
”“注意你的措辭!”他厲聲呵斥,像是被踩了尾巴,“婉清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一塊舊表而已,放在這里也是生灰!人更重要你不懂嗎?”“什么人更重要?她蘇婉清重要,
我哥就不重要了嗎?”我?guī)缀跏窃谒缓?,積壓了七年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差點決堤,
“傅南嵓,你還是不是人!”他似乎被我的激烈反應(yīng)震了一下,但僅僅是一瞬。
隨即臉色更加陰沉,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制:“這件事我說了算。
以后……以后我會補(bǔ)償你?!薄把a(bǔ)償?你拿什么補(bǔ)償!”我死死盯著他。
他卻已經(jīng)不耐煩再跟我糾纏,攥著手表,推開我,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我沒時間跟你耗!
婉清還在等我!”門被“砰”地一聲甩上,震得墻壁都在顫。我順著門框滑坐到地上,
看著空蕩蕩的行李箱,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氣。晚上,
我接到他手下一個小兵偷偷打來的電話,聲音壓得極低,
隊長他請假去京城了……我們、我們看他訂的機(jī)票……好像、好像蘇小姐那邊遇到了點麻煩,
需要人陪……隊長他、他把那塊表賣給了一個舊貨販子,
湊了錢立刻就走……”小兵后面還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電話從我手里滑落,
砸在地板上。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傅南嵓不僅賣了我哥的遺物,
甚至等不及看看我會不會崩潰,就連夜飛奔向他的白月光。他甚至不愿意多花一分鐘,
來應(yīng)付我的傷心。七年的隱忍,七年的沉默,在這一刻顯得那么可笑,那么廉價。
我看著這個冰冷的、所謂的“家”,忽然就笑了。笑夠了,我抹掉臉上冰涼的眼淚,站起身。
行了,林晚,到此為止。這爛透了的劇本,老娘不奉陪了。我冷靜地拿出手機(jī),
先給后勤部領(lǐng)導(dǎo)發(fā)了條短信,申請?zhí)崆巴艘?。然后打給我職校時認(rèn)識的一個小姐妹,
她如今在南方做電商,風(fēng)生水起,一直叫我過去幫忙?!版?,給我訂張最快去南方的機(jī)票。
對,今晚就走?!睊斓綦娫?,我開始收拾行李。我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個行李箱就裝完了。
至于這個屋子里其他任何屬于傅南嵓或者我們共同的東西,我連碰都沒碰。最后,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空了的舊行李箱上。我走過去,
把我哥那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和日記本、勛章,小心地放進(jìn)我的行李箱。做完這一切,
我拿出紙筆,沉吟片刻,寫下幾行字,壓在了客廳的茶幾上。然后,我拖起行李箱,打開門,
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夜色里。沒有一絲留戀。……傅南嵓在京城陪了蘇婉清三天。
蘇婉清所謂的“急事”,不過是一場小型的畫展籌備出了點資金缺口,
她梨花帶雨地一通電話,他就火急火燎地趕去,掏錢、打點、安撫,無微不至。過程里,
他偶爾會閃過那天我蒼白而憤怒的臉,以及那塊手表的冰涼觸感。但每次,
蘇婉清柔弱的哭泣和依賴的眼神,都會迅速覆蓋掉那一點點不適。他是傅南嵓,
特戰(zhàn)隊的“冷面閻羅”,不該為這些兒女情長、家長里短煩心。林晚是他的責(zé)任,
但婉清……是他心底不能觸碰的月光。責(zé)任穩(wěn)住就行,月光卻需要小心呵護(hù)。三天后,
問題解決,蘇婉清破涕為笑,挽著他的胳膊:“南嵓哥,還好有你?!备的蠉键c點頭,
心里卻莫名有些空落落的,甚至隱隱有一絲不安。這種情緒讓他煩躁,
他歸咎于離開隊伍太久。他買了最早的航班返回。推開家門時,
一股不同尋常的冷清氣息撲面而來。屋里干凈得過分,甚至可以說……空蕩。
屬于林晚的那些零星小東西,鞋架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衛(wèi)生間洗手臺上廉價的護(hù)膚品,
全都消失了。他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攥緊了他。他幾步?jīng)_進(jìn)臥室。衣柜敞開著,
里面他的衣服掛得整整齊齊,但旁邊那一半,空了。那個她放了幾件衣服的舊行李箱,
也不見了??蛷d的茶幾上,壓著一張紙。他沖過去,抓起來。
上面是林晚那手清秀卻有力的字跡:“傅長官:哥的遺物,你既已處置,
夫妻情分(倘若有的話),至此亦盡。七年照顧(你定義的),多謝。離婚協(xié)議已擬好,
簽字頁在下方,盼速簽。各自安好,不必相找。林晚”簡潔,干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嘲諷的客氣。落款處,她已經(jīng)簽好了名字。日期是三天前,
他賣掉她哥手表、連夜離開的那一天。傅南嵓捏著那張紙,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頭,環(huán)顧這個驟然變得陌生冰冷的房子。她走了。不是鬧脾氣,不是欲擒故縱。
她是真的走了。帶著她所有的東西,以及……她哥的那些遺物。直到此刻,
傅南嵓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房子里屬于林晚的痕跡其實那么少,
少到她只需要一個行李箱就能全部帶走,并且走得干干脆脆,仿佛從未存在過。
而他賣掉的那塊表,似乎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或許不是稻草,
而是她抽身離開時,決絕地斬斷的、與他們之間那可憐聯(lián)系的最后一把刀?!安槐叵嗾??
”傅南嵓咬著牙,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慌交織著涌上心頭。她憑什么?
七年,他供她吃穿,供她讀書(他選擇性遺忘了我哥的撫恤金和我的打工收入),
給了她一個安穩(wěn)的住處(雖然他幾乎不回),她憑什么說走就走?還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還離婚?她想得美!他傅南嵓的婚姻,什么時候輪到她來做主了!他怒氣沖沖地掏出手機(jī),
撥打林晚的電話?!澳茫鶕艽虻碾娫捯殃P(guān)機(jī)……”冰冷的提示音像一盆冷水,
澆了他一頭一臉。他不信邪,又打去她工作的后勤部。接電話的是個老同志,
語氣沉重:“傅隊長啊?林晚同志三天前已經(jīng)提交了提前退役申請,我們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啊?
她沒跟你說嗎?唉……”手機(jī)從傅南嵓手中滑落,再次砸在地板上。這一次,屏幕碎裂開來,
像他現(xiàn)在突然裂開一道口子的認(rèn)知。她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不要這婚姻了,
不要他這個傅長官了。甚至,連部隊的工作,她都不要了。
她切斷了一切與他和過去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走得徹徹底底。傅南嵓站在原地,
第一次覺得這個夏天悶熱得讓人窒息。那紙離婚協(xié)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眼里,
也燙在了他心上。他原本以為,林晚永遠(yuǎn)會在那里,像一件不起眼卻必需的舊家具,安靜,
順從,無需在意。只要他回頭,她一定還在??涩F(xiàn)在,這件“舊家具”自己長腿跑了。
還跑得無影無蹤。憤怒之后,一種更陌生的情緒——恐慌,開始細(xì)細(xì)密密地啃噬他的心臟。
他好像……弄丟了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比弄丟一塊舊手表,要嚴(yán)重得多得多。
傅南嵓猛地轉(zhuǎn)身,沖出了家門。他得把她找回來。必須找回來。特戰(zhàn)隊隊長的權(quán)威和行動力,
在找人這件事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卻也……毫無用處。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私人關(guān)系,
查航班、查火車、查高速路監(jiān)控。線索指向南方一個蓬勃發(fā)展的新興城市,然后……就斷了。
林晚仿佛一滴水匯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沒用身份證住店,沒用實名認(rèn)證的電話卡,
甚至沒有使用任何需要綁定個人信息的電子支付。她像是徹底從數(shù)字世界里蒸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