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三年秋,暴雨如注,連綿四十日不絕。小灣村處在兩座山夾隙的洼地里,
三十幾戶人家依山而建,世代以耕種狩獵為生。村中有口老井,井口圍著青石板,深不見底,
井水清冽甘甜,滋養(yǎng)著一方人丁。井邊有棵老槐樹,
村里年紀(jì)最大的老人都說他小時候樹就已經(jīng)這么大了,不知活了多少年月,枝葉繁茂如蓋,
夏日里村中老少常聚于樹下納涼閑話。村尾的林家媳婦吳桂蘭,
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和善心人。她繡的花鳥能引來真蝴蝶,熬的粥米香能飄過半條村。
村中孩童多得過她給的糖塊果脯,老人也多得過她幫忙縫補漿洗。洪水來的那夜,
她本來已經(jīng)跟著丈夫林老根和女兒秀芹跑到了高處,
聽見鄰居趙家瞎眼婆婆的呼救聲從被水圍困的屋里傳來,又折返回去,這一去,就再沒出來。
山洪咆哮著裹挾巨石斷木,轟隆隆沖垮了半個村子。林老根發(fā)瘋似的在泥淖里刨了三天,
十指鮮血淋漓,最后只找到妻子一只被泡得腫脹變形的繡花鞋,上面沾著的絲線,
依稀還能看出是年前繡上去的并蒂蓮——那是他當(dāng)年娶她時,聘禮中有一塊上好綢緞,
她省下來,給自己繡了這雙鞋。葬禮那日,烏云壓得極低,
村里剩下的來參與葬禮的男女老少站在堆起的衣冠冢前,沉默得像一群泥塑。
神婆趙婆子往那小小的土包灑了糯米,啞著嗓子念叨:“怨氣重啊,枉死的,
不肯走哩……特別是這井里淹死的,陰氣沉,最容易纏人……桂蘭這孩子心善,
但越是這樣的,有時候執(zhí)念越深……”沒人接話。幸存的人們眼里除了哀傷,
更多是一種被災(zāi)難碾碎后的麻木。只有林老根九歲的女兒秀芹,緊緊攥著爹粗糙的手,
盯著那塊簡陋的木牌,上面用柴炭歪斜地寫著“林門吳氏之位”。
她不信娘就在那小小的土堆下面,娘應(yīng)該是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們,就像爹最初幾天念叨的,
也許被沖到了下游,被好心人救了,只是暫時回不來。但希望隨著時間流逝,
比雨水沖刷過的泥墻消散得還快。村里能走的都拖家?guī)Э谕侗纪忄l(xiāng)的親戚,留下的,
不是老得走不動,就是像林老根這樣,魂被抽走了一半,整日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發(fā)呆,
或是去村里僅剩的雜貨鋪,用最后一點家當(dāng)換些辛辣的苞谷酒,灌醉自己,
暫時忘掉那張溫婉的臉。林家院子那口老井,往日里甘泉涌動,是桂蘭忙碌的身影常伴之處,
如今卻只剩下一股混著爛泥和腐木的涼氣。林老根悶著頭清理了井口的雜物,探頭看去,
黑黢黢的,深不見底,打不上來一滴水。他總覺得那黑洞洞的井口像只冷漠的眼睛,
冷冷地盯著這個破碎的家。最后,他找了塊破舊的磨盤,用粗麻繩捆了無數(shù)道,打了死結(jié),
死死壓在井口上,像是要封住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
也封住自己心里那點不該再有的、虛妄的念想。頭七那晚,雨又開始下,不大,淅淅瀝瀝,
沒完沒了,像是要把那個天崩地裂的夜晚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秀芹縮在炕上,
聽著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響,心里空落落地疼。爹又喝醉了,倒在隔壁鼾聲如雷,
偶爾夾雜著痛苦的囈語。屋子里彌漫著劣質(zhì)酒氣和潮濕霉氣混合的味道,令人窒息。忽然,
一種極細(xì)微的聲音,穿透雨聲和鼾聲,鉆進(jìn)她的耳朵。像是風(fēng)穿過狹窄的縫隙,
又像是誰在極遠(yuǎn)的地方嗚咽,音調(diào)被拉得很長,扭曲著,聽不真切。秀芹猛地坐起身,
心臟怦怦直跳,幾乎撞疼了她的胸口。是幻覺嗎?她太想娘了,想到耳朵出了毛病?
她側(cè)耳傾聽,屏住呼吸,連爹的鼾聲似乎都停頓了片刻。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忽不定,
卻固執(zhí)地、一絲絲地往她耳朵里鉆,帶著一種奇怪的濕氣。
“……囡……囡……娘的乖……囡囡”秀芹渾身一顫,手緊緊抓住冰冷的被子。
那聲音……好像是娘!但又不完全像,像是隔著一層水,模糊不清,帶著回音。
這個時候 聲音卻消失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得人心煩意亂。她重新躺下,
把自己緊緊裹進(jìn)冰冷而潮濕的被子里,眼淚無聲地淌下來,浸濕了枕頭。一定是聽錯了,
是因為太想念娘而產(chǎn)生的幻覺。她這樣告訴自己,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第二天,
她頂著紅腫的眼睛起來,舀了缸里最后一點積水,想給爹熬點稀粥。米缸快要見底了。
她看見爹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背對著她,佝僂著腰,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口被磨盤壓住的井,
臉色灰敗得像地上的死灰?!暗?,咋了?”秀芹走過去,聲音有些沙啞。林老根猛地回神,
像是被嚇了一跳,肩膀一抖,轉(zhuǎn)過身來,眼神有些渙散和躲閃:“沒……沒有啥。
”他用力搓了把臉,仿佛想搓掉疲憊和某種不安,“夜里……有聽見啥動靜沒?
”秀芹心里猛地一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破舊的鞋尖,
搖了搖頭:“沒,雨聲大,沒聽見別的?!绷掷细聊乜粗抗庠谒樕贤A袅似?,
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聲音干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不再說話,扛起墻角那把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的鋤頭,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院門。
地都讓泥石流埋了,哪還有什么活計,他不過是去外面發(fā)呆,
或者去村東頭那個半塌的雜貨鋪,看看能不能再賒點酒喝。
秀芹看著爹的背影消失在泥濘的小路盡頭,心里那點疑惑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不安。
她走到井邊,磨盤依舊死死地壓著,那些粗麻繩捆得結(jié)實實,死結(jié)牢牢地打著。她蹲下身,
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耳朵小心翼翼地湊近磨盤的縫隙。里面只有一片死寂。
一股比空氣更陰涼的寒氣從縫隙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鉆進(jìn)她的耳朵,讓她打了個寒顫。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第二夜,第三夜……那聲音夜夜準(zhǔn)時而來。不再是模糊遙遠(yuǎn)的嗚咽,
而是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靠近,真真切切地從井口的方向傳來,穿透了沉重的磨盤,
穿透了持續(xù)的雨聲,精準(zhǔn)地鉆進(jìn)這死寂的屋子,鉆進(jìn)秀芹的耳朵里。是娘的聲音。
音色、語調(diào)、那溫柔的拖腔,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
但每一個字都浸泡在一種刺骨的濕冷寒意里,仿佛帶著井底的回響和水滴落下的滴答聲。
”“囡囡……好孩子……拉拉娘……拉娘上去……”秀芹用那床又破又硬的棉被死死蒙住頭,
渾身抖得像是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葉子。她用力咬著自己的手腕,不敢哭出聲,
怕被隔壁的爹聽見,更怕被井里的那個“聲音”聽見。她想娘,想得心尖都疼,
胃都絞在一起,可這聲音讓她怕,怕得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血液都快凍僵了。她的娘,
那么溫暖明亮的娘,不會這樣叫她,不會讓她嚇得縮成一團,連呼吸都要停止。第四夜,
林老根罕見地沒有喝酒。他坐在炕沿上,就著昏暗的油燈,手里死死攥著一把生銹的柴刀,
眼睛赤紅,布滿了血絲,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死死盯著房門,
仿佛外面有隨時會沖進(jìn)來的仇敵。秀芹縮在自己的小床上,連大氣都不敢喘。那聲音又來了,
哀哀切切,繞著屋子盤旋,這次,似乎帶上了新的目標(biāo)。
是我啊……拉我上去吧……水里呆不住啊……好多水草纏著腳……”林老根的身體猛地一震,
攥著柴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嗚咽聲。突然,
他像被電擊般猛地躥起,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吼叫,赤紅著眼睛沖向院子,
舉著柴刀不顧一切地要劈砍那封井的磨盤!“桂蘭!桂蘭!你別怕!我來!我來救你!
”他瘋狂地吼叫著,柴刀砍在石磨上,迸出幾點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