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嫂的哭聲像被掐斷的弦，戛然而止。她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盛滿了絕望，像是把十幾年的委屈都倒進(jìn)了這句話里。
“是…… 是爾豪少爺?！?李嫂的聲音發(fā)顫，指尖死死攥著磨得發(fā)亮的桌沿，指節(jié)泛白，“說起來，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記憶像被打開的閘門，洶涌地漫過她的眼眶。
“可云這孩子，打小就跟在爾豪少爺身后轉(zhuǎn)。那時候我們還在東北的陸家老宅，司令待我們不薄，我和老李帶著可云住在后院的廂房，離少爺小姐們的院子近。可云剛會走路時，扎著兩個羊角辮，搖搖晃晃地追著爾豪少爺喊‘哥哥’，爾豪那孩子，雖說被雪琴太太慣得有些少爺脾氣，可對可云是真上心?！?/p>
李嫂的嘴角難得地牽起一絲笑意，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的光景：“春天院子里的海棠開了，他摘了最大最艷的一朵，第一個塞到可云手里，說‘可云戴花好看’；冬天堆了雪人，他非要拉著可云的手一起按雪人眼睛，兩個人的鼻尖凍得通紅，笑得像銀鈴似的。那時候倆孩子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誰看了不夸一句‘般配’？”
張靜坐在一旁，聽著李嫂的話，腦海里竟也浮現(xiàn)出模糊的畫面：昏黃的燈籠光下，一個穿著小襖的男孩牽著個扎羊角辮的女孩，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那是原主 “依萍” 的記憶，她小時候確實(shí)見過可云和爾豪這樣親近，只是后來長大了，各有各的路，漸漸疏遠(yuǎn)了。
“可云十三四歲時，已經(jīng)出落得清秀可人，眉眼彎彎的，一笑有兩個酒窩?！?李嫂繼續(xù)說，聲音溫柔了許多，“她懂事，幫著我給太太們送茶水，路過爾豪讀書的窗下，總要偷偷往他書里塞塊桂花糕；爾豪呢，先生布置的功課寫完了，就跑來找可云，坐在廊下教她認(rèn)字。陽光照在倆孩子臉上，一個認(rèn)真教，一個睜著大眼睛聽，那光景，我和老李都偷偷盼著，等他們長大了，或許…… 或許能求司令開恩，讓可云給爾豪做個姨太太也好啊?！?/p>
她抹了把淚，笑容里帶著苦澀：“可我們忘了，雪琴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早就放話‘下人就是下人，別妄想攀高枝’，好幾次撞見可云和爾豪說話，都冷著臉把爾豪叫走，還瞪可云好幾眼。我們那時候總想著，孩子心性純，或許太太慢慢就接受了……”
“哪成想，變故來得那么快?！?李嫂的聲音陡然發(fā)緊，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可云十五歲那年夏天，有天夜里下大雨，雷聲轟隆隆的，跟要把天劈開似的。爾豪沒回自己院子，躲在可云房里的書桌下，說是怕打雷?？稍茋樀帽е眍^縮在床角，爾豪就給她講笑話，說‘有我在，打雷也不怕’?！?/p>
“誰知道，后半夜雪琴太太不知怎么就得了信，帶著兩個老媽子，舉著燈闖了進(jìn)來。那燈芯亮得刺眼，照在倆孩子臉上，可云嚇得臉都白了，爾豪趕緊護(hù)在她身前，說‘是我自己要來的，不關(guān)可云的事’，可雪琴太太哪肯聽？”
李嫂的聲音開始發(fā)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指著可云的鼻子罵‘小賤人’，說可云勾引少爺，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就往可云身上抽。那撣子柄是紅木的，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可云疼得直哭，卻不敢躲。爾豪撲過去擋，被雪琴太太一把推開，頭撞在桌角，當(dāng)時就流了血。”
“雪琴太太就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哭喊著‘家門不幸’，說要鬧到司令跟前，讓司令嚴(yán)懲可云，說她敗壞門風(fēng)。老李怎么可能同意？他最是不愿意讓司令為難的，還沒等雪琴太太把事鬧大，我們就連夜收拾東西走人了?！?/p>
“只是…… 只是雪琴太太還不解氣，讓人搜了我們的行李，把老李在陸家攢了十幾年的薪水都扣下了，只給了個破包袱，里面裝著幾件舊衣裳，就把我們趕出了家門。” 李嫂的聲音里充滿了屈辱。
她看向張靜，眼神里帶著一絲哀求：“離開陸家那會兒，可云就不對勁了。她老是惡心，吃不下飯，夜里總哭，問她怎么了，她只說‘想少爺’。我心里咯噔一下，偷偷找了個老大夫給她把脈，才知道這孩子…… 這孩子已經(jīng)有了身孕。”
“我和老李急得整夜睡不著。回陸家？雪琴太太不撕碎可云才怪；不回去？我們身無分文，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怎么養(yǎng)胎？可云那時候太小，才十五歲啊，她還抱著幻想，說‘爾豪少爺會來找我的’，天天坐在門口等，從春等到秋，頭發(fā)都等白了些，也沒等來一個人影?！?/p>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我們住在閘北一個木板搭的棚子里，四面漏風(fēng)，屋外刮大風(fēng)，屋里就凍得像冰窟?？稍频亩亲釉絹碓酱?，腳腫得穿不上鞋，連口熱粥都喝不上。我們每天就靠老李去碼頭扛活換兩個窩頭，分著吃。可云瘦得皮包骨，就肚子鼓鼓的，看著人心驚。”
“臨盆那天，天正下著大雪，下得漫天都是白的。棚子里沒有炭火，我只能把所有破棉絮都裹在她身上?？稍铺鄣弥币ё齑?，血把被褥都染紅了，我抱著她的頭，只知道哭，卻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李嫂捂住嘴，泣不成聲，“那孩子…… 生下來是個男孩，小小的，皺巴巴的，哭聲跟小貓似的?？稍票е?，幾個月沒笑過的臉終于笑了，說‘你看，他眼睛像爾豪’?！?/p>
“可天太冷了啊……” 李嫂捶著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孩子沒奶水，我只能沖點(diǎn)米湯喂他，連塊干凈的布都沒有，只能用破衣裳撕成條當(dāng)尿布。那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來就弱，就這么病怏怏地拖著，養(yǎng)到一歲，還是沒熬過去…… 沒的時候，可云還在哼著爾豪教她的童謠，說‘寶寶乖，哥哥會來看我們的’。”
“我把孩子抱走，埋在屋后的柳樹下，連塊碑都沒有。回來時，可云就坐在地上，眼神空茫茫的，誰叫她都不應(yīng)。從那以后，她就瘋了?！?李嫂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她天天念叨‘寶寶’，背爾豪教她的乘法口訣表，有時候突然笑，說‘爾豪少爺來接我了’，有時候突然哭，抱著個布偶喊‘寶寶冷’。見了人家的孩子就追，以為是我那可憐的孫子…… 我這苦命的女兒??！”
小屋的門沒關(guān)嚴(yán)，寒風(fēng)灌進(jìn)來，卷起地上的稻草，在地上轉(zhuǎn)悠。
何書桓和杜飛早已說不出話來。他們倆人都紅著眼眶，拳頭緊握，縱然身為記者，聽過太多世間悲苦，可這般活生生的慘烈就擺在眼前，仍是心頭劇震。尤其當(dāng)這悲劇的主角一端是他們熟悉的爾豪，那個終日周旋于風(fēng)花雪月、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另一端是被命運(yùn)碾碎的可云，那個瘋癲中藏著無盡悲戚的仆人之女，這種割裂更令人窒息。 于爾豪而言，那段青梅竹馬或許只是少年情竇初開的過眼云煙，早已被錦衣玉食的生活覆蓋；可于可云，那卻是一場耗盡一生的劫難，是從云端墜入泥沼的命運(yùn)轉(zhuǎn)折，是此后日日夜夜纏繞不去的瘋癲與絕望。
張靜看著李嫂佝僂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她原本只是想查清真相，讓爾豪承擔(dān)責(zé)任，可此刻聽到這些細(xì)節(jié)，才真正明白 “悲劇” 兩個字的重量?？稍频囊簧?，就像被狂風(fēng)暴雨摧殘的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jīng)凋零。
“所以，” 張靜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再這樣瞞下去了。爾豪必須知道這一切，他必須為可云負(fù)責(zé)?！?/p>
李副官抬起頭，眼里布滿了紅血絲，他沉默了很久，終于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