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的畫室隱匿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顆被遺忘的牙齒,
深藏在現(xiàn)代都市華麗口腔的陰影處。這里沒有招牌,沒有標識,
只有一扇厚重的鐵門將內(nèi)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室內(nèi)彌漫著復雜的氣味——松節(jié)油的刺鼻、亞麻籽油的醇厚、陳舊畫布的霉味,
以及一種難以名狀的金屬般的氣息,仿佛有無數(shù)情緒在這里蒸發(fā)又凝結(jié)。四壁掛滿了畫作,
卻沒有一幅描繪著具象的景物。它們是色彩的暴動,是線條的掙扎,是情感的考古現(xiàn)場。
他是記憶畫家,一個以他人廢棄情感為原料的創(chuàng)作者。這天傍晚,
快遞員照例送來一個冷藏箱,里面整齊排列著二十枚記憶膠囊——他的“顏料”。
阿哲簽收時注意到送貨人眼神中的一絲異樣,那是對常人來此購買“痛苦”的不解與警惕。
大多數(shù)膠囊是標準型號,透明外殼內(nèi)裝著不同顏色的液體:憂郁的藍、憤怒的紅、悲傷的灰。
但箱底單獨包裝的一枚格外不同——琥珀色,質(zhì)地粘稠如蜜,標簽空白,
只有一個手寫編號:X-7。附帶的單據(jù)上印著駭人的價碼和一行小字:“深淵之憶,慎用。
售出無悔。”阿哲的手指在那枚膠囊上停留片刻,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溫熱。
夜幕完全降臨時,他開始工作。
;一次職場失敗的恥辱變成了尖銳的紅色幾何圖形;童年被欺凌的記憶化作扭曲的灰色陰影。
這些情感流過他的神經(jīng)渲染儀,通過頭盔直接傳入他的大腦,
再經(jīng)由他的手轉(zhuǎn)化為畫布上的圖像。多年來,他建立了嚴密的心理防御機制,
使自己能夠接觸這些情感而不被真正侵蝕。他像個情感外科醫(yī)生,
戴著無形手套解剖別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直到深夜,他才拿起那枚琥珀膠囊。接入儀器時,
他額外服用了兩顆穩(wěn)定劑,加強了神經(jīng)隔離屏障。經(jīng)驗告訴他,
標有“慎用”的記憶往往格外強烈。但任何準備都無法真正應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
當記憶流涌入時,沒有預兆,沒有過渡,只有瞬間的全面入侵。
泥土塞滿指甲縫的刺痛感;金屬硌在掌骨上的冰冷;還有溫熱粘稠的液體噴濺在臉上的觸感,
如此真實以至于阿哲下意識抬手擦拭自己的臉頰。接著是聲音——沉重急促的喘息,
是自己的;另一種被扼斷的、喉嚨深處的嗚咽;遠處模糊的夜鳥啼叫;鏟子插入土中的悶響。
最后是破碎的圖像——劇烈晃動的手電光柱,
切割著濃密到令人窒息的樹林;一只顫抖的、戴著名貴腕表的手,
正瘋狂地挖掘著什么;一閃而過的,是一張寫滿驚懼的、蒼白的女人的臉,
瞳孔里倒映著瘋狂。記憶在此戛然而止,
毀滅的情緒洪流沖垮——那是由純粹的恐懼、野獸般的憤怒和刻骨悔恨熔煉而成的毀滅之火。
阿哲猛地扯下連接線,跌倒在地,劇烈地嘔吐起來。這不是旁觀一段記憶,這是被按著頭,
強迫親身經(jīng)歷某個瞬間。他的心跳如擂鼓,汗水浸透衣服,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許久才恢復一絲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盯著那枚看似無害的琥珀膠囊,第一次對自己的工作產(chǎn)生了深深的恐懼。接下來的三天,
阿哲試圖回避那枚膠囊。他完成其他訂單,接待客戶,甚至罕見地出門散步。
但那段記憶的碎片如跗骨之蛆,日夜糾纏著他。睡夢中,他反復回到那片樹林,
感受指甲縫里塞滿泥土的刺痛,聽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白天作畫時,
他會突然聞到不存在的血腥味,或感覺手上有黏膩的觸感。第四天清晨,阿哲從噩夢中驚醒,
渾身冷汗。他意識到逃避無用,這段記憶已經(jīng)寄生在他的意識中。唯一的選擇是直面它,
將它轉(zhuǎn)化為畫作——這是他處理所有痛苦記憶的方式。這次,他做了更充分的準備。
加倍劑量的穩(wěn)定劑,最強的神經(jīng)隔離設置,甚至準備了緊急鎮(zhèn)靜注射器。
當記憶流再次涌入時,痛苦依舊劇烈,但這次他有所準備。他沒有試圖抵抗,
而是讓自己成為被動的容器,一段導管,讓記憶完全通過他流向畫布。他放棄了畫筆,
直接用手、刮刀、甚至直接從顏料管中擠壓色彩。
濃重的黑、不祥的赭石、暗紅如凝血般的色調(diào)被粗暴地涂抹在畫布上。
他刮擦、捶打、撕裂畫布表面,仿佛在進行一場野蠻的儀式。過程中,他時而哭泣,
時而怒吼,完全被記憶中的情緒掌控。這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一場驅(qū)魔,一次獻祭。幾小時后,
當最后一點能量被抽干,他癱倒在地,意識模糊。畫完成了。
那是一片混沌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漩渦。濃黑、赭石與暗紅色扭曲交纏,
仿佛一個正在形成的黑洞,要吞噬所有光線。但在那漩渦的最中心,
卻有一小片區(qū)域異常清晰——是用極細的筆觸勾勒出的一只眼睛。那不是驚恐的眼睛。
那是一只死寂、麻木,甚至帶著一絲詭異解脫的眼睛。是兇手在完成暴行后,
看向自己靈魂廢墟時的那一瞥。阿哲知道,他畫的不是兇案現(xiàn)場。 他畫的是兇手的內(nèi)心。
是罪行完成后,那片被徹底焚毀的精神荒原。他為這幅畫取名《罪瞳》。陳建明步入畫廊時,
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和精心打磨的儒雅。他五十歲上下,衣著考究但不張揚,
手腕上的表價值堪比畫廊里最貴的作品?!拔倚枰环は癞?,”他對阿哲說,
目光卻已在四處打量,“聽說你能捕捉人物‘靈魂深處的真實’。”他的微笑恰到好處,
既表現(xiàn)幽默又保持距離。阿哲點頭,引導他參觀作品,解釋創(chuàng)作過程——當然,
省略了記憶來源的真實性質(zhì),只說是“抽象情感可視化”。陳建明看似隨意地觀看著,
但阿哲注意到他對那些 darker 的作品格外關(guān)注。
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角落里的《罪瞳》時,變化發(fā)生了。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儒雅的面具碎裂了,露出的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一種被精準肢解后的赤裸。
那幅畫沒有指控他殺人,卻剝開了他所有偽裝,
直接展覽了他最核心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直視的罪惡感本身?!斑@...這是誰的作品?
”他的聲音干澀,目光無法從畫上移開?!拔业淖髌?,沒有標題?!卑⒄芷届o地回答。
“它...表達了什么?”“觀者自有解讀。對您而言,它表達了什么?
”陳建明猛地轉(zhuǎn)向阿哲,眼中閃過一絲兇光,隨即又被完美掩藏。“很有趣,
但不合我的品味。我們談談肖像畫的事吧?!苯酉聛淼恼勗捴校惤餍牟辉谘?,多次走神,
目光不時飄向那幅畫。離開時,他幾乎可以說是倉促逃離,忘記了留下的昂貴雨傘。
阿哲站在窗前,看著那輛黑色豪華轎車駛離。他不需要更多證據(jù)了。
陳建明的反應已經(jīng)證實了他最深的恐懼——那枚琥珀記憶的主人,正是這位著名的慈善家。
當晚,阿哲深入研究陳建明的背景。媒體報道中的他是白手起家的商業(yè)巨子,慷慨的慈善家,
三年前喪妻的悲情丈夫。妻子林薇在一次登山遠足中意外墜崖,尸體從未被找到。
所有信息都完美無瑕,直到阿哲發(fā)現(xiàn)一則小小的新聞報道:林薇失蹤前已聘請私人律師,
正準備提出離婚,并聲稱擁有丈夫不當商業(yè)行為的證據(jù)。匿名包裹兩天后送到,
里面是價值驚人的加密貨幣憑證,足夠阿哲離開這個國家,余生衣食無憂。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毀掉源頭和所有衍生品。不再聯(lián)系?!卑⒄茏诋嬍抑醒?,
凝視著《罪瞳》。金錢無法腐蝕他,因為他早已對財富無感。
但威脅是真實的——如果他拒絕,下次送來的可能不是賄賂,而是子彈。深夜,他做出決定。
不是接受賄賂,也不是直接報警——沒有實體證據(jù),一段“記憶”在法庭上毫無價值。
他選擇了第三條路。他再次提取那段琥珀記憶,但這次的目的不同。他不再抗拒,
而是完全向它敞開,讓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烙印在意識中。痛苦幾乎將他撕裂,但他堅持住,
尋找記憶中可能被忽略的線索。戴表的手——他放大那段記憶,
清晰看到表盤上的品牌和獨特紋飾。 樹林的種類——他咨詢植物學家朋友,
確定那是一種特定地區(qū)生長的杉樹。 遠處的背景音——通過音頻增強,
他識別出隱約的鐘聲,可能是來自某個特定地點的教堂。
碎片逐漸拼湊出一個可能的地點——城北鷹嘴山的私人保護區(qū),
陳建名在那里有一處度假莊園。接下來的一周,阿哲表面上繼續(xù)工作,
暗地里準備了一次探險。他購買了專業(yè)偵查設備,規(guī)劃了潛入路線,
準備了合法借口——山脈寫生。潛入當晚月色昏暗,為他的行動提供了掩護。
避開保安系統(tǒng)比預期容易——顯然陳建明從未想過會有人來這片荒涼之地尋找什么。
記憶中的景象與現(xiàn)實逐漸重疊:那棵歪脖子的松樹,那塊形似鷹嘴的巨石,
那片特別濃密的杉樹林。阿哲的心跳加速,他知道自己接近了。
然后他看到了——記憶中那片被挖掘的土地,雖然已經(jīng)過去三年,但地勢仍微微下陷,
植被與周圍略有不同。他取出小型探地雷達,掃描那片區(qū)域。
顯示屏上清晰顯示地下約一米五處有一個金屬物體,大小形狀類似一個保險箱。
但當他調(diào)整參數(shù)后,顯示的圖像讓他的血液凍結(jié)——那不是保險箱,而是一個金屬工具箱,
旁邊有一個更長、更符合人體大小的物體...“找到你想找的了嗎?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身后響起。阿哲猛地轉(zhuǎn)身,手電光柱中站著陳建明,手持獵槍,
眼神中的儒雅完全被原始的兇狠取代。陳建明用槍示意阿哲放下設備,走到空地上。
“我猜到你會來,”陳建明說,“從你看那幅畫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畫家。
你看到了什么?你怎么會知道?”阿哲保持沉默,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尋找生機。
“是薇兒告訴你的?不可能,她死前沒見過任何人?!标惤髯匝宰哉Z,情緒開始不穩(wěn)定,
“那幅畫...那幅畫就像是從我腦子里偷出來的場景。你怎么做到的?
”“記憶不會真正消失,”阿哲緩緩開口,“你只是埋葬了它,但它找到了另一種表達方式。
”陳建明冷笑:“超自然廢話。你肯定是她的情人,她告訴過你我們的地方。
”“你們的地方?”“這片樹林!”陳建明激動地揮舞著槍,“我們年輕時常來這里約會。
我以為在這里結(jié)束一切很...詩意?!卑⒄芤庾R到陳建明正在崩潰邊緣,
這既危險也可能是機會。他需要繼續(xù)對話,尋找突破口?!澳銥槭裁礆⑺??
”“她要把我毀了!”陳建明幾乎是嘶吼著,“我建立的一切,她都要奪走!
就因為我犯了一些小錯誤,她就要讓我身敗名裂!”“小錯誤?你指什么?財務欺詐?
內(nèi)幕交易?”陳建明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這些?”“我不知道,是你告訴我的。
”阿哲平靜地回答,“在你的記憶里。你刪除的記憶中充滿了對這些事情的恐懼。
”陳建明愣住了,
...那記憶已經(jīng)刪除了...我花了巨額資金...”“你刪除的只是你自己的訪問權(quán)限,
”阿哲說,“但記憶本身還在。就像你把文件扔進回收站并清空,但數(shù)據(jù)仍然在硬盤上,
直到被覆蓋。而你的記憶,現(xiàn)在就在我的‘硬盤’上?!标惤鞯哪樕下舆^一絲恐懼,
然后是憤怒:“那你就是個賊!偷窺別人隱私的卑鄙小人!”“我是畫家,”阿哲反駁,
“我只接收被丟棄的記憶。你付錢讓人把它從你大腦中刪除,扔進記憶黑市。我買下了它,
合法合規(guī)?!薄昂戏ǎ俊标惤鬣托?,“購買他人的刪除記憶合法?
你知道這行業(yè)的灰色性質(zhì)。”“比謀殺要合法得多?!卑⒄苤币曋难劬?。
這句話擊中了陳建明的要害。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語氣突然變得幾乎懇求:“你不知道她當時的樣子...那么決絕...二十年的婚姻,
她說要毀了我的一切...”“所以你在你們約會的地方殺了她?!卑⒄芷届o地陳述。
陳建明眼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我沒想...只是爭吵,
她威脅要公開所有事情...然后她轉(zhuǎn)身要走,我撿起地上的扳手...等我意識到,
已經(jīng)太晚了...”突然,陳建明清醒過來,眼神重新變得兇狠:“而你,藝術(shù)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