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從控制面板滑下,指尖蹭過最后一簇火花。那點藍光像垂死的螢火蟲,在他指縫間熄滅。燈一盞接一盞暗下去,仿佛被人無聲地吹滅。電梯門合攏,吱——嘎,像是某種巨獸閉上了嘴。屏幕徹底黑了,只剩一行字浮在玻璃上:“身份驗證失敗”,像是有人用粉筆寫過又擦去,可痕跡還在。
他沒動。
背貼著井壁,冰冷的金屬硌著骨頭。整棟樓的重量仿佛全壓在他脊梁上。左臂那道疤又開始發(fā)燙——不是灼燒,而是皮下在跳,一下一下,像心跳,又像有人在肉里敲摩斯密碼。三年前動過手術(shù),切口早已愈合,可總覺得里面還埋著什么,沒清干凈。
低頭看手。
鑰匙仍攥在掌心,齒縫里嵌著黑血,結(jié)成硬殼,邊緣泛紅,像鐵銹。這把鑰匙,他試了七次電梯,每一次都失敗。最后一次啟動時,系統(tǒng)跳出一串亂碼,整層樓的應(yīng)急燈閃了一下,像是抽搐。他不再試了。不是認命,是明白了——這棟樓,已經(jīng)不認他了。
轉(zhuǎn)身,往上走。
樓梯間的鐵管冰冷,焊口裂得七零八落,像被野獸啃咬過??諝饫飶浡F銹味,混著霉爛的酸氣。每踩一級臺階,腳底都震一下。不是他踩的,而是從樓體深處傳來的震動——底下有重物在撞擊,一下一下,如同地基里有人在敲鐘。
他數(shù)著臺階。
三十七級。和通風(fēng)管口刻的數(shù)字一樣。這個數(shù)他記得太清楚。三天前,他在202室通風(fēng)口外的檢修蓋上見過它,紅漆寫的,歪歪扭扭,像逃命時匆忙劃下的記號。當(dāng)時沒在意,以為是工人亂畫?,F(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在這里,仿佛在說:你走的每一步,它都記著。
三十七級到頭,六樓走廊。
601的門牌掛在銹釘上,“6”字歪斜,像是被什么東西從里面頂彎了。門縫底下滲出黑紅色黏液,緩緩爬行,像凝固的血重新活了過來。林野站著,沒有推門。抬起左手,掌心那個Ω形的疤痕猛地一跳,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
推門。
門軸尖嘯,如同多年未開的棺蓋。屋里靜得異常。沒有菌絲蠕動的沙沙聲,沒有墻內(nèi)電流的嗡鳴,連空氣都像凍結(jié)了。桌上攤著那本樂譜——202室鋼琴老師留下的《致愛麗絲》手抄本。紙頁泛黃,邊緣卷曲,右上角一塊咖啡漬,形狀像一只眼睛。
他認得這本子。
三天前,在鋼琴凳的暗格里找到的。那時樓還在“活”,走廊燈每七分鐘閃一次,電梯還能下到B2,菌絲只在墻角蔓延。他翻過一遍,以為只是個普通女人練琴的筆記??涩F(xiàn)在,它攤在這里,像一封未寫完的遺書。
第19小節(jié)被紅筆圈了出來。
三個字歪歪扭扭寫在空白處:“快逃”。
字是新的。墨跡未干,邊緣暈開,像是剛寫上去的。他蹲下,指尖觸碰那行字,紙面微潮,墨里混著黏膩的東西。湊近聞了聞——不是墨香,是鐵腥味,還帶著一絲苦澀,像神經(jīng)藥劑。和門縫里滲出的黑血氣味一模一樣。
猛地抬頭。
墻上掛鐘的分針正指著7。
秒針一格一格走著,“咔噠”,像倒計時。他盯著,呼吸放輕。三秒后,樓下“咚”地一聲。
重物砸地,從四樓傳來,方向精準。他沒動,繼續(xù)看著鐘。七分鐘后,分針再次回到7,聲音如期而至,分毫不差。
第三次,他掏出那本燒焦的筆記本——從B1廢墟里扒出來的,封面焦黑,內(nèi)頁殘缺。撕下一頁,在背面用炭灰寫下:
“7:00,7:07,7:14”
每一筆都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記得。三年前,“深井計劃”值夜班,每天七點整,設(shè)備會自動記錄一次“結(jié)構(gòu)異動”。他填日志,格式固定:時間、頻率、震源深度、異常值。如今這串?dāng)?shù)字,和當(dāng)年完全一致。
他撕下那頁樂譜。
紅筆寫的“快逃”被撕開,紙“嘶”地裂開。就在紙片離手的瞬間,整本樂譜突然翻頁。
嘩啦啦,沒人碰,沒有風(fēng),書脊也沒晃動,可紙頁像被無形的手翻過,停在一頁空白。
一行字浮現(xiàn)出來。
不是寫出來的,是滲出來的。暗紅,濕漉漉的,像剛從血管里擠出。字跡歪斜,筆畫帶鉤,像是用指甲劃的:
“他們能聽見”
他伸手,指尖沾上鐵腥。不是墨,是血。立刻認出來了——鐵銹、神經(jīng)藥殘留,還有一絲怪味,和302室藥柜底層那瓶過期胃藥一樣。妹妹失蹤前的病歷里見過這配方,代號“鎮(zhèn)靜-7”,治癲癇,副作用是幻聽。
猛地抬頭。
五樓傳來咳嗽。
三短,一長,停頓,再三短。
王叔的節(jié)奏。
他聽了一輩子。王叔住502,有哮喘,每天六點咳醒,聲音順著通風(fēng)管傳下來,像老機器喘氣。小時候常被吵醒,后來竟能在夢里分辨這節(jié)奏。
可現(xiàn)在,不止一個方向。
左邊墻里,右邊天花板,腳下地板,三處同時響起,節(jié)奏一致,聲音相同,像被復(fù)制后同步播放。沒有延遲,沒有回聲,不合常理。這棟樓,在“復(fù)制”聲音。
他屏住呼吸,貼上門。
貓眼被堵死了,黑紅菌絲纏繞,像血栓。他掏出一片鋁箔——302室藥盒上撕下來的,卷著邊,帶著藥片壓痕。展開,對折,指甲壓出反光面,貼在貓眼旁,斜著看。
空的。
水泥地,墻皮剝落,鐵門縫滲著黏液。沒有影子,沒有動靜??煽人月曔€在,三短一長,循環(huán)往復(fù),像在測試信號。
他蹲下,將鋁箔貼在通風(fēng)管口。
震動傳來。不是風(fēng),是金屬在共振??人月曧樦艿纻鞑ィ粯求w復(fù)制、放大、分發(fā)到各層。整棟樓成了共鳴箱,通風(fēng)管是它的聲帶。
忽然想起202室的鋼琴。
自動彈奏,信號發(fā)射器藏在琴蓋下。軍用級,能干擾生物電。如果鋼琴是“發(fā)”,那這棟樓就是“收”。
而他,是唯一聽懂的人。
回到桌邊,攤開樂譜,四角壓上重物——消防斧、鑰匙、燒焦的電路板、半截琴弦。紙頁不再晃動。他點燃半張尋人啟事,火苗藍綠,燒得安靜,像化學(xué)反應(yīng)。湊近血字,熱氣一烘,墨跡鼓起,仿佛活了過來。
“他們能聽見”。
聽見什么?
低頭看手。紅筆字筆壓不均,像是寫時手在抖??伞?”被反復(fù)描粗,不是恐懼,是強調(diào)。是提醒。
翻到前頁。
角落有鉛筆小字:“練習(xí)用,第17遍”。字跡工整,日期:三年前10月16日。妹妹失蹤的前一天。
他想起來了。
那天601傳來琴聲,彈的是《致愛麗絲》,但節(jié)奏亂了,第七個音拖了半拍。他以為是練錯了,沒在意?,F(xiàn)在才明白——不是錯,是信號。通風(fēng)管里的咳嗽也是,第七個音總是慢0.3秒。
和那天的琴聲,一模一樣。
合上樂譜,手指卡在書脊,紙邊割破皮膚,血珠滲出,滴在“他們能聽見”上。
血沒有暈開。
被吸進去了,像紙在喝水。
字變了。
“他們能聽見你”
他猛地合上本子,斧頭砸向桌角,震得鑰匙跳起?;饻缌耍堇锵萑牒诎?。只有掛鐘還在走,秒針一格一格,像在倒數(shù)。
盯著門縫。
黏液繼續(xù)爬行,從門底滲出,沿地板蔓延,不是亂流,而是成線、彎折、連接,最后拼出一個符號——和他掌心Ω疤痕正好相反。
?。
反的。
他懂了。
這棟樓沒死。它在記錄。記錄每個人的舉動、呼吸、心跳。它把聲音編成譜,把血寫成字,把死亡排成節(jié)拍。202室的鋼琴不是開始,是回放。所有彈奏,都是重演。
“快逃”不是警告。
是上一個死在這里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個音。
他抓起樂譜想撕。手一用力,紙竟發(fā)燙,燙得他松手。書落回桌面,自動翻回那頁。血字蠕動,筆畫拉長,重組。
新字浮現(xiàn):
“你已經(jīng)彈了十二個音”
他沒動。
心跳撞擊耳膜。十二個音。不是比喻,是計數(shù)。
他從202室取信號發(fā)射器,一。
撬開琴蓋,二。
卡住琴槌,三。
拓印蠟筆畫,四。
拋出哮喘噴霧瓶,五。
塞進排水管,六。
用孕婦裝按掌印,七。
劈開菌絲,八。
撐開門縫,九。
模擬呼吸,十。
取下假牙,十一。
拼合尋人啟事,十二。
每一個動作,都像按下琴鍵。
第十三個,還沒安。
抬頭看鐘。
分針指向12。
秒針走完最后一格,樓體震了一下。不是墜物,是結(jié)構(gòu)在調(diào)整。像機器走完十二步,等待最后一道指令。
五樓的咳嗽停了。
走廊死寂。
他盯著樂譜,血字仍在變化。
筆畫拉長,扭曲,最終拼出三個字:
“現(xiàn)在聽”
林野慢慢跪下,手掌貼地。
地板冰冷,但他感覺到,地底傳來微弱震動,像心跳,又像低頻信號。閉上眼,耳朵被寂靜填滿。就在那一瞬,他聽見了。
不是聲音。
是頻率。
介于聽見與聽不見之間,像老收音機調(diào)頻的雜音,又像神經(jīng)放電的噼啪。它從通風(fēng)管滲出,從墻縫鉆入,從地板下升起,最終匯成一段旋律。
《致愛麗絲》。
但不是正序。
是倒放的。
每個音被拉長、扭曲,第七個音無限延展,像繃到極限的弦,即將斷裂。旋律中夾雜著斷續(xù)的呼吸、腳步、金屬摩擦,還有——一聲尖叫。
他認得。
妹妹的。
三年前,監(jiān)控最后畫面,她在B2走廊回頭,嘴張著,像在喊。音頻損壞,只剩雜音?,F(xiàn)在,這段旋律里,她的聲音回來了。
“哥……別進來……”
旋律繼續(xù)。
王叔的咳嗽被編成節(jié)奏,三短一長,像節(jié)拍器。202室鋼琴自動彈奏,音符錯亂,卻與咳嗽形成和聲。后來,電梯墜落的轟鳴被壓成低音和弦,貫穿全曲。
一首“死亡交響曲”。
記錄所有死在這棟樓里的人的最后一刻。
而他,是第十三個音的觸發(fā)者。
睜眼,看掛鐘。
秒針停了。
分針仍指12。
可他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
這棟樓,已不在現(xiàn)實世界里。
它有自己的節(jié)拍。
他慢慢站起,走向門。
門外,黏液拼成的?符號開始蠕動,收縮、變形,最終化作一串?dāng)?shù)字:13。
低頭看手。
鑰匙還在。掌心的Ω疤痕發(fā)燙,像在回應(yīng)什么。
他知道,第十三個動作,得由他來完成。
不是逃。
不是藏。
是“彈”。
轉(zhuǎn)身,走向樂譜。
翻開,尋找空白頁。
掏出那支燒焦的炭筆——從B1火災(zāi)中撿出,筆芯里嵌著半片電路板。用盡全力,寫下三個字:
“我聽見”
筆尖劃過紙面的瞬間,整棟樓猛然震動。
掛鐘玻璃炸裂,秒針飛出,釘入墻壁。
通風(fēng)管轟鳴,咳嗽聲再起,可這次,不再是三短一長。
是一長,三短。
反的。
樓在重組,鋼筋扭曲,水泥開裂,像巨獸蘇醒。六樓地板塌陷,裂縫如蛛網(wǎng)般蔓延,露出下方無盡的黑暗??赡呛诎抵校泄?。
藍綠色的,像實驗室的應(yīng)急燈。
他看見了。
B2。
三年前的實驗室,完好如初。
玻璃墻后,妹妹站在操作臺前,手里拿著樂譜,抬頭看他,嘴唇微動。
“現(xiàn)在,輪到你了?!?/p>
他邁出一步。
地板塌陷,他墜入黑暗。
下墜中,耳邊響起旋律。
《致愛麗絲》正序版,清清楚楚,每一個音都準確無誤。
第七個音,不再拖拍。
他閉上眼,任身體下墜。
他知道,這棟樓不會讓他死。
它要他“繼續(xù)彈”。
黑暗中,落地。
不是水泥地。
是柔軟的地毯。
睜眼,202室。
鋼琴靜靜佇立,琴蓋微啟,露出內(nèi)部機械結(jié)構(gòu)。琴鍵潔白,仿佛從未被觸碰。墻上掛鐘,分針指向7。
他又回來了。
可他知道,這不是循環(huán)。
是重置。
走向鋼琴,掀開琴蓋。
信號發(fā)射器還在,軍用級,編號“深井-7”。他伸手取出,握在掌心。掌心的Ω疤痕劇烈跳動,與設(shè)備共振。
低頭看樂譜。
不知何時已回到手中,翻開那頁,血字變了:
“你已經(jīng)彈了十三個音”
他笑了。
笑得很輕,像終于明白了什么。
把發(fā)射器放回鋼琴,合上琴蓋。
坐下。
手指落在琴鍵上。
第一個音落下。
《致愛麗絲》第一音,清亮。
整棟樓,靜了一瞬。
接著,通風(fēng)管傳來回音。
咳嗽、腳步、菌絲蠕動、電梯聲響,全都匯入旋律,成了伴奏。
他繼續(xù)彈。
第二音,第三音……
每彈一個,樓就震一下。
不是毀滅。
是共鳴。
他知道,這棟樓不是牢籠。
是樂器。
他是唯一的演奏者。
妹妹的聲音從通風(fēng)管傳來,輕輕說:
“這次,別彈錯。”
他點頭,手指微動。
第七個音,準時落下。
沒有拖拍。
旋律完整。
整棟樓,開始發(fā)光。
從地基到樓頂,鋼筋、水泥、通風(fēng)管,全都泛起藍綠微光,像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活了過來。
他繼續(xù)彈。
彈到第十二音,掛鐘的秒針重新開始走動。
第十三音落下,樓體猛震,隨后,歸于寂靜。
門開了。
不是601。
是樓外的大門。
陽光照進來。
他站起,走出鋼琴室,穿過走廊,下樓,推開單元門。
外面,街道空無一人。
可他知道,有人在等。
抬頭看天。
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如柱,照在他掌心。
Ω疤痕消失了。
取而代之,一行極小的字,刻在皮膚上:
“演奏者已登記”
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出。
身后,樓門緩緩合上。
沒有上鎖。
只是輕輕關(guān)上。
像一首曲子,終于畫上休止符。
可他知道,音樂不會停止。
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演奏。
他摸了摸口袋。
樂譜還在。
翻開,最后一頁,多了行字:
“下次,換首曲子”
他笑了。
走向陽光深處。
三日后,深夜。
某棟舊居民樓五樓。
一扇窗,透出昏黃燈光。
桌上攤著一本發(fā)黃的樂譜。
《致愛麗絲》。
第19小節(jié)被紅筆圈了。
三個字歪歪扭扭寫在空白處:
“快逃”
窗外,風(fēng)停了。
屋里,鋼琴無人觸碰,卻突然響起一個音。
清脆,孤寂。
像在召喚。
像在等待。
下一個演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