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顛簸的官道上疾馳，將燈火輝煌的靖王府遠遠拋在身后，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知道，真正的逃亡，才剛剛開始。
秦掌柜的莊子在京城百里外的鄉(xiāng)下，只待了一晚，補充了些必需品，天不亮我們就換了更破舊的騾車繼續(xù)南下。不敢走官道，專挑人跡罕至的小路。
一路提心吊膽。小翠負責打探消息。幾天后，她臉色難看地回來。
“小姐，京城傳來消息…王府…王府發(fā)喪了?！?/p>
我正喝著沒滋沒味的野菜粥，手一抖，碗差點掉地上。
“發(fā)喪？給誰？”
“給您?！毙〈渎曇舭l(fā)澀，“靖王府貼出告示，王妃慕容氏…暴病身亡…擇日下葬…”
一股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暴病身亡？好一個柳如眉！好一個蕭徹！他們連找都懶得找，直接宣布我死了。干凈利落，永絕后患。
也好。死了好。慕容雪死了，我和孩子，才能活。
我摸了摸小腹，那里依舊平坦，但我知道，一個小生命正在頑強地生長。
“死了好?！蔽曳畔峦?，聲音異常平靜，“從今天起，世上沒有靖王妃慕容雪。只有寡婦…蘇娘子?！?/p>
蘇，是我娘的姓氏。
我們一路向南，風餐露宿。秦掌柜經(jīng)驗老道，專挑窮鄉(xiāng)僻壤走，避開大的城鎮(zhèn)。身上的盤纏有限，必須省著用。
小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以前在王府，她好歹是個大丫鬟，現(xiàn)在跟著我啃干餅，睡破廟。她毫無怨言，反而總是變著法給我弄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一個雞蛋，半條魚，都緊著我。
“小姐，你現(xiàn)在是兩個人，可不能虧了身子?！彼傔@么說。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便。秦掌柜在一個靠江的小漁村落了腳。這里偏僻，幾乎與世隔絕。他用剩下的銀錢，租了個帶小院的破落屋子。
我們安頓下來。對外，我是死了丈夫投奔遠親的蘇娘子，秦掌柜是我舅舅，小翠是我表妹。
日子清貧至極。秦掌柜在碼頭扛貨，小翠給人漿洗縫補，我身子笨重，只能在家做點繡活換錢。粗糲的食物，簡陋的住處，繁重的活計，和王府錦衣玉食的日子天壤之別。
可我心里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看人臉色，擔心哪天被暗算。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唯一的指望和溫暖。
然而，生產(chǎn)那晚，差點要了我的命。
毫無征兆地發(fā)動。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電閃雷鳴。穩(wěn)婆住在村那頭，小翠沖進雨里去找人。秦掌柜急得團團轉，只能在屋外守著。
陣痛像要把我整個人撕裂。時間一點點過去，穩(wěn)婆遲遲不來。我渾身被汗浸透，力氣一點點流失，意識也開始模糊。
“孩子…我的孩子…”我死死抓著身下粗糙的床單，感覺生命在流逝。難道逃過了王府的暗箭，卻要死在生孩子的鬼門關？
“小姐！撐住??！小姐！”小翠渾身濕透地沖回來，身后沒跟著穩(wěn)婆，“穩(wěn)婆摔傷了腿來不了！怎么辦啊小姐！”
絕望。冰冷的絕望比窗外的雨更寒。
就在這時，院門被拍得震天響。秦掌柜警惕的聲音傳來：“誰？！”
“過路的！雨太大借個地方避避雨！”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帶著急促。
“不方便！去別家！”秦掌柜斷然拒絕。
“大哥行行好！我娘子也要生了！就在外面車上！求您開開門！救救她吧！”那男人聲音帶著哭腔。
秦掌柜猶豫了。小翠看看我慘白的臉，又看看門外，一咬牙沖出去：“舅舅！開門！讓他們進來！是兩條人命！”
門開了。一個渾身濕透、書生模樣的男人，抱著一個同樣濕透、捧著大肚子痛苦呻吟的婦人沖了進來。小翠和秦掌柜手忙腳亂地把那婦人安置在堂屋唯一一張破竹榻上。
書生急得直跺腳：“這…這可怎么辦…穩(wěn)婆也找不到…”
“來不及了！”小翠看著那婦人痛苦的樣子，又看看里屋氣若游絲的我，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涌上來。她猛地沖進里屋，跪在我床邊，抓住我的手，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小姐！看著我！你能行！我們都能行！想想孩子！想想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你死了，小主子怎么辦？用力！跟著我！吸氣！用力！”
她像瘋了一樣，嘶吼著，指揮著。那聲音穿透雨幕，穿透劇痛，像一道光劈進我混沌的意識。孩子…我的孩子…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跟著小翠的號子，拼盡最后一絲力氣。
“哇——！”
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了雨夜的死寂。我的孩子，出生了。
幾乎同時，堂屋也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那個避雨的婦人也生了。
雨，漸漸小了。
我虛弱地看著身邊皺巴巴的小東西，是個男孩。小翠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咧著嘴又哭又笑：“小姐！是個小少爺！您看！多好！”
那個書生姓陳，是趕考的舉子，帶著懷孕的妻子回鄉(xiāng)生產(chǎn)，路上遇到大雨。他妻子也生了個男孩。陳書生千恩萬謝，留下了一些銀錢和幾包上好的紅糖、紅棗。
這場雨夜的意外，救了我們母子。也許是老天爺，終于開了一回眼。
小翠成了接生婆。她照顧我和陳娘子的月子，無微不至。孩子滿月那天，我們兩家人湊在一起吃了頓簡陋的飯。
我看著懷里吃飽喝足、睡得香甜的兒子，心里軟得一塌糊涂。陳書生說：“蘇娘子，孩子還沒起名吧？”
我看著窗外，雨過天晴，陽光正好。經(jīng)歷了那么多黑暗和風雨，我只求他一生平安順遂。
“就叫安安吧?！蔽艺f，“蘇安?！?/p>
蘇安，我的安安。
日子在雞毛蒜皮和孩子的哭笑聲中飛快溜走。安安三歲了。他長得不像蕭徹，眉眼輪廓倒有幾分像我。聰明，懂事，是我的命根子。
我們在小漁村扎下了根。秦掌柜用攢下的錢盤了個小小的雜貨鋪。小翠嫁給了村里一個老實的漁民，生了兩個孩子。我依舊做繡活，手藝越來越好，漸漸在附近小有名氣。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直到安安長大。
可老天爺似乎總愛跟我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