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館 · 日光庭園
這里與館內(nèi)其他地方的幽暗古典截然不同,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頂溫室。午后的陽光被過濾得溫暖而柔和,灑在茂密的熱帶植物與精心栽培的白玫瑰叢上??諝鉂駶?,彌漫著泥土與花卉的清香。
烏丸蓮耶坐在一張象牙白的藤編椅上,穿著一身淺色的亞麻西裝,少了平日的冷峻威嚴(yán),多了幾分閑適。他手中拿著一本厚重的古籍,但目光并未落在書頁上。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沉迷的溫柔,追隨著庭院中那個忙碌的年輕身影。
那是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少年。
他有著一頭如同月光織就的柔軟銀發(fā),長度及肩,松松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拂過額角。他的肌膚是久不見日光的白皙,五官的輪廓像極了某個人的翻版——那雙上挑的墨綠色眼睛,那高挺的鼻梁,那略顯薄情的嘴唇……
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但剩下的那兩三分,造就了天壤之別。
少年身上沒有絲毫的冰冷與肅殺。他抱著一把精致的銅壺,正小心翼翼地給一叢嬌貴的蘭花澆水,眼神專注而明亮,嘴角天然地微微上揚,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柔軟的呆萌感。陽光在他的發(fā)絲和睫毛上跳躍,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會發(fā)光。
他叫烏丸昭璟。
“爺爺,你看!”昭璟忽然抬起頭,聲音清亮雀躍,指著其中一株蘭花花苞,“它好像明天就會開了哦!”
這一聲“爺爺”,叫得自然又親昵,仿佛浸透了蜜糖。
烏丸蓮耶臉上的線條徹底軟化下來,那是一種真正愉悅的神情。他放下書,微笑著招手:“昭璟,過來?!?/p>
少年立刻放下水壺,像一只馴鹿般輕快地小跑過來,乖巧地蹲在他的椅邊,仰起臉。這張與琴酒極度相似的臉上,卻洋溢著全然的信賴與孺慕。
“是的,爺爺?”
烏丸蓮耶伸出手,輕輕拂開他額前汗?jié)竦你y發(fā),動作充滿了占有性的憐愛。
“嗯,長得很好?!彼袷窃谠u價那株蘭花,又像是在評價眼前的少年,“昭璟……‘昭’為光明,‘璟’為玉彩。爺爺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永遠(yuǎn)像一塊沐浴在光明中的美玉,純凈,溫潤,毫無瑕疵?!?/p>
他刻意忽略了“玉”也需要最嚴(yán)酷的打磨和最深沉的掌控才能成型。
昭璟似乎聽不懂這名字里深藏的禁錮與期望,只是覺得被夸獎了,開心地瞇起眼睛,用臉頰依賴地蹭了蹭爺爺放在他頭上的手。
“嗯!昭璟會永遠(yuǎn)陪著爺爺,做爺爺最乖的孫子!”
他的笑容天真無邪,綠眼睛里是一片毫無陰霾的晴朗。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被保護得極好、不染塵埃的富家小少爺。
唯有靜立在不遠(yuǎn)處廊柱陰影下的管家阿爾伯特,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微微閃動。
只有他知道,這個看似純白的少年,在接受怎樣極端和復(fù)雜的教育。那些高等數(shù)學(xué)、神經(jīng)毒素原理、多國語言、心理操控術(shù)……與這日光花房的溫馨景象格格不入的知識,正被源源不斷地注入這顆年輕的大腦。
而少年也以一種令人恐懼的天賦全盤吸收,只是他巧妙地將其隱藏在了這副天真爛漫的表象之下,或者說,他尚未意識到這些知識的真正重量和用途。他目前最大的“事業(yè)”,就是讓爺爺開心。
烏丸蓮耶滿意地?fù)崦鴮O兒的頭發(fā),看著那雙與琴酒無比相似、卻盛滿全然不同情緒的眼睛。
在這里,他得到了絕對的滿足。
這個完美的、由他親手塑造的、會甜甜叫他“爺爺”的烏丸昭璟,正是治愈那聲冰冷疏遠(yuǎn)的“那位大人”所帶來的細(xì)微裂痕的、最有效的良藥。
他甚至開始期待,當(dāng)某天,那個真正的、冰冷的“作品”,遇見這個溫暖的、甜蜜的“復(fù)本”時,會露出怎樣有趣的表情。
光是想象那一刻,就讓他古老的心跳,久違地加速了一下。
時光在玻璃花房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烏丸蓮耶看著蹲在自己腳邊的少年,指尖感受著他發(fā)絲的柔軟和體溫的真實,那份由內(nèi)而外的滿足感幾乎要滿溢出來。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當(dāng)這個他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與隱秘期待的“造物”,第一次清晰地、帶著全然的依賴口吻呼喚他時,帶來的卻是一瞬間的錯愕。
那是在昭璟剛學(xué)會連貫說話不久后。阿爾伯特牽著小小的他來到書房。孩子掙脫管家的手,搖搖晃晃地?fù)溥^來,抱住他的腿,仰起那張與琴酒驚人相似、卻洋溢著奶膘的天真小臉,軟糯地喊出了第一個稱謂:
“爺爺!”
……
空氣似乎凝滯了那么零點幾秒。
烏丸蓮耶完美無瑕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裂紋。金絲眼鏡后的阿爾伯特目光低垂,仿佛早已預(yù)料,又仿佛只是盡職地扮演著背景。
爺爺?
不是……父親?
這個詞匯在他的舌尖無聲地滾動了一圈,帶著一種陌生又奇異的觸感。一瞬間,他心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計劃出現(xiàn)微小偏差的不悅。
他精心設(shè)計的“養(yǎng)成游戲”,劇本的開頭似乎就偏離了預(yù)定的臺詞。
他低下頭,看著那雙清澈的、毫無雜質(zhì)的墨綠色眼睛,那里面盛滿的全然是親近和歡喜,沒有絲毫的猶豫或計算。
他原本準(zhǔn)備好的、引導(dǎo)他稱呼自己為“父親”的溫和指令,忽然就哽在了喉間。
為什么是“爺爺”?
是阿爾伯特私下教的?不,阿爾伯特從不會自作主張。是這孩子從別的仆人那里聽來的?
還是說……在他無法觸及的基因深處,某種本能的認(rèn)知,讓這個擁有年輕軀體的克隆體,直覺地感受到了創(chuàng)造者那非比尋常的歲月沉淀,從而選擇了這個代表更長輩分、更具隔代親昵感的詞?
他的不悅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
隨即,一種更深思熟慮的明悟取代了它。
“爺爺”……或許更好。
“父親”一詞,固然親密,卻難免帶上責(zé)任、期望與某種對抗性的隱喻(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影子總是若隱若現(xiàn))。而他與琴酒之間那微妙的“父子”張力,某種程度上正是源于此。
但“爺爺”不同。
“爺爺”意味著更絕對的輩分差,意味著更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同時也意味著更無條件的溺愛與包容。這是一種更安全、更易于掌控的情感模式。這個稱呼無形中將他置于一個更高的神壇上,讓他可以更從容地施予“慈愛”,而無需擔(dān)心被挑戰(zhàn)。
這個孩子,用他最本能的選擇,為他提供了一個更完美的角色定位。
想通了這一點,那點微小的偏差立刻轉(zhuǎn)化成了更深的滿意。他甚至覺得,這聲“爺爺”,比預(yù)設(shè)的“父親”更甜,更能熨帖他古老靈魂深處那一點不為人知的渴望。
于是,他臉上那絲幾乎不存在的訝異迅速融化,轉(zhuǎn)變?yōu)橐粋€真正溫和而帶著縱容的笑容。他彎下腰,將小小的昭璟抱起來,回應(yīng)了這聲呼喚:
“嗯,爺爺在這里?!?/p>
從那一刻起,“爺爺”就成了他們之間獨一無二的、被欽定的稱謂。
……
此刻,烏丸蓮耶撫摸著少年柔軟的銀發(fā),聽著他再次自然無比地叫著“爺爺”,心中最后一點疑慮早已煙消云散。
他接受了這個稱呼,并且愈發(fā)覺得這簡直是天才之舉。這個稱謂完美地定義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是至高無上的創(chuàng)造者和享受天倫之樂的長輩,而昭璟,是他最珍貴、最值得寵愛、也最無需設(shè)防的……小孫子。
“昭璟當(dāng)然是爺爺最乖的孫子?!彼⑿χ貞?yīng),語氣里的寵溺幾乎要滿溢出來,“永遠(yuǎn)都是?!?/p>
陽光溫暖,花香馥郁。這幅祖慈孫孝的畫面,美好得令人窒息,也虛假得令人膽寒。而深陷其中的烏丸蓮耶,早已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