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風(fēng)刮得人臉生疼、苦水河都快見了底的年月里，林家溝娃子們最大的念想，除了過年碗里那幾片油汪汪的肥肉，就是川里那片望不到頭的果園子。
果園子是公家的，看園子的是個外號“老驢頭”的倔老漢，脾氣比他那頭拉磨的騸驢還倔，眼睛毒得像鷹，腿腳快得像山里的野羊。蘋果，紅得跟大姑娘臉蛋似的，掛在枝頭，勾得溝里的娃子們哈喇子流成河?？烧l敢去？老驢頭的棍子，可是能敲斷狗腿的！
寧寧和麗麗，是蔓蔓那會兒為數(shù)不多能玩到一塊兒的。寧寧家爹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條件在溝里算“頭一份”，麗麗爹是趕大車的，也比林家強點。仨丫頭片子，湊在一起，那就是溝里的一道“瘋景”。
她們能干的事兒可多了去：
踢毽子？能把雞毛毽子踢得鉆天猴似的，寧寧最靈巧，能連著踢百八十個不落地，麗麗嘴碎，邊踢邊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套，蔓蔓就抿著嘴笑。
跳大神（皮筋）？溝里哪有正經(jīng)皮筋，都是廢舊自行車內(nèi)胎剪的，繃在倆樹杈子上，仨人嘴里念念有詞“小皮球，架腳踢……”，蹦得黃土直冒煙。蔓蔓跳得高，寧寧花樣多，麗麗總愛耍賴皮。
打羽毛球？那是稀罕物！誰家有副斷了毛的拍子，能美死。多半是拿塊破木板，綁幾根雞毛，打那輕飄飄的塑料球，風(fēng)一吹就跑偏，仨人追著球滿溝跑，笑得直不起腰。
丟沙包？那是蔓蔓的強項，躲閃騰挪，像只小耗子，寧寧力氣大，沙包丟得又狠又準，麗麗總?cè)氯隆安凰悴凰?，打著我衣裳角了！?/p>
抓泥鰍、掏蟈蟈、抓螞蚱？夏天溝底的水洼子、秋天的草稞子就是她們的樂園。弄得一身泥，被娘罵“泥猴轉(zhuǎn)世”，心里也美滋滋。
爬山摘野果子？酸棗、沙棘、毛杏兒……哪片山梁子有啥，門兒清！扎得滿手刺，酸得呲牙咧嘴，也覺得是人間美味。
那快樂，是真真的，像山澗里淌過的清泉水，透亮，喧騰，能把苦日子的澀味沖淡不少。蔓蔓在她們中間，話不多，但笑得最實在，仿佛那些冷眼和欺負，都暫時被這喧鬧擠到了溝溝坎坎里。
這天后晌，日頭毒得能曬死狗。寧寧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溜到蔓蔓家墻根下，壓低嗓子喊：“蔓蔓！蔓蔓！死女子，出來耍！”
蔓蔓正在灶房幫娘燒火，小臉烤得通紅。聽見寧寧喊，怯生生地看了眼王秀芹。王秀芹正煩著晌午飯沒著落，揮揮手：“去去去，少在跟前添亂！”
得了令，蔓蔓像只出籠的小鳥，躥了出去。
寧寧一把拉住她，眼睛亮得嚇人，神秘兮兮地說：“耍？耍個屁！走，干大事去！”
“啥大事？” 蔓蔓心里咯噔一下。
“摘蘋果！” 寧寧一揚下巴，指著川里方向，“老驢頭晌午喝醉了，睡得跟死豬一樣！我瞅見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麗麗那慫包不敢去，就咱倆！咋樣？”
蘋果！那紅彤彤、香噴噴的果子！蔓蔓肚子里的饞蟲立刻被勾得翻江倒海。可老驢頭……她想起他罵人時噴著唾沫星子的兇樣，還有那根油光锃亮的棗木棍子，小腿肚子就開始轉(zhuǎn)筋。
“怕個錘子！” 寧寧膽子大，像她爹給人打針一樣利索，“瓜女子！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就摘幾個，解解饞！快走！”
寧寧不由分說，拽著猶豫不決的蔓蔓，像兩只小耗子，哧溜鉆進了通往川里的小道。七月的熱風(fēng)卷著塵土，吹得路邊的狗尾巴草亂晃。
果園的土墻有個豁口，寧寧熟門熟路地鉆了進去。里面真大?。∫慌排诺墓麡?，枝葉茂密，陽光透過葉子灑下斑駁的光點?？諝饫飶浡还商鸾z絲、醉人的果香。紅蘋果，黃蘋果，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像一個個誘人的小燈籠。
寧寧興奮得小臉通紅，像只猴子似的，三下兩下就爬上了一棵不算高的樹，專挑那最大最紅的摘，塞進早就準備好的小布兜里?！奥?！快！撿地上的！大的！紅的！”
蔓蔓又緊張又興奮，心怦怦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蹲在樹下，手忙腳亂地撿著寧寧碰掉下來的果子，也顧不得沾了土，直往自己那破舊的衣襟里兜。那蘋果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就在寧寧摘得興起，蔓蔓兜得滿懷的時候——
“賊娃子！抓賊娃子啊——！”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嚇得蔓蔓魂飛魄散！只見老驢頭像頭暴怒的獅子，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手里攥著那根嚇死人的棗木棍子，眼睛瞪得像銅鈴！
寧寧反應(yīng)賊快，“媽呀”一聲尖叫，像只受驚的貍貓，抱著樹干刺溜就滑了下來，手里的布兜都不要了，蘋果滾了一地。她看都沒看嚇傻了的蔓蔓，撒丫子就往豁口跑，那速度，比她爹給人打針時扎歪了跑得還快！一眨眼，人就沒影了！
蔓蔓也想跑，可懷里兜著蘋果，腿軟得像面條，剛站起來就被老驢頭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后衣領(lǐng)子！
“跑？往哪跑！小賊娃子！” 老驢頭唾沫星子噴了蔓蔓一臉，那味道混合著酒氣和汗臭，熏得她直犯惡心。“老子盯你們半天了！敢偷公家的果子！活膩歪了！”
他像拎小雞仔一樣把蔓蔓拖到果園角落一個放農(nóng)具的、又黑又潮的小土屋里，“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那扇破木門。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只有門縫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空氣里彌漫著農(nóng)藥和鐵銹的混合怪味。
“啪！”
棗木棍子帶著風(fēng)聲，狠狠抽在蔓蔓的小腿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賊娃子！”
“啪！” 又是一下，打在屁股上。
“叫你偷！叫你爹媽沒教好！”
“啪！”
“窮瘋了是吧？窮就能當(dāng)賊？”
“啪！”
“看看你那慫爹慫媽！窩囊廢！生個女娃子也是賊胚子！”
“啪！”
“下賤東西！爛蹄子！沒出息的貨！跟你那一家子一樣，都是扶不上墻的驢糞蛋！”
老驢頭的罵聲，又狠又毒，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扎在蔓蔓心上，比身上的棍子還疼。每一句都帶著對她父母、對她整個家的鄙夷和詛咒。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懷里滾燙的蘋果早已掉在地上，沾滿了泥土。棍子落在身上的劇痛，她死死咬著嘴唇?jīng)]哭出聲，可那些惡毒的咒罵，像冰冷的針，刺穿了她小小的自尊。眼淚終于決堤，混合著屈辱和恐懼，無聲地流了滿臉。
不知道打了多久，罵了多久。老驢頭大概是打累了，也怕真打出事，最后惡狠狠地踹了一腳門框：“滾！再敢來，打斷你的狗腿！” 然后拉開了門。
蔓蔓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那間可怕的小黑屋，連掉在地上的蘋果都沒敢看一眼。她拖著火辣辣疼的腿，一瘸一拐地跑回家，路上摔了好幾跤，膝蓋和手掌都蹭破了皮。
回到家，天都快黑了。王秀芹正坐在門檻上擇菜，看見蔓蔓一身土、臉上掛著淚道子、走路歪歪扭扭的樣子，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死女子！又瘋哪去了？弄這一身埋汰！”
蔓蔓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重點說了老驢頭怎么打她，怎么罵她是賊娃子，怎么罵爹娘是窩囊廢、驢糞蛋。
王秀芹聽著，擇菜的手停住了?；鸸庥持邳S的臉，看不出表情。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手里一把菜葉子狠狠摔進筐里。
“唉！” 又是長長一聲嘆息。
“打你……也是活該！” 王秀芹的聲音干澀，“偷東西總歸是不對的！公家的東西，是你能動的？該打！”
她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人家寧寧……她爹是醫(yī)生，有臉面。老驢頭……不敢真把她咋樣。放了也就放了?！?/p>
“咱家……” 王秀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認命的麻木，“咱家窮，腰桿子細。人家想捏圓就捏圓，想搓扁就搓扁……打了，罵了，你還能咋？忍著吧！誰讓咱是窮人呢？窮，就是罪過！”
她沒問蔓蔓傷得重不重，沒去罵老驢頭一句，甚至沒提去找寧寧家理論。只是起身，舀了瓢涼水，把一條看不出顏色的破毛巾浸濕，扔給蔓蔓：“擦擦！哭頂個屁用！以后離寧寧那瘋丫頭遠點！盡惹禍！”
蔓蔓接過冰冷的毛巾，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和泥土。腿上、屁股上的傷一碰就疼得鉆心。娘的話，像冬天的冰水，澆滅了她最后一絲委屈和指望。是啊，窮人，挨打挨罵，都是活該。寧寧能跑掉，是因為她爹是醫(yī)生。自己被抓被打被罵得狗血淋頭，是因為爹是林老實，娘是王秀芹。
她默默地縮到灶膛邊，那里還有一點余溫。身上的疼，心里的冷，讓她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她想起白天和寧寧、麗麗一起瘋玩的快樂，那些笑聲，那些奔跑，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隔著千山萬水。
灶膛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她沾著淚痕和泥土的小臉。那點微弱的暖意，怎么也驅(qū)不散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寒冷。那個小黑屋的黑暗和老驢頭猙獰的罵聲，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記憶里。而娘那句“窮，就是罪過”，更是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她幼小的心靈深處。
許多年后，當(dāng)林蔓蔓在大城市的房屋里，哄睡了孩子，難得有片刻閑暇時，她偶爾會想起林家溝，想起那些溝溝坎坎。想起寧寧，想起麗麗。聽說寧寧嫁到了更遠的山里，男人愛喝酒打人，離了，自己帶著娃過；麗麗跟著打工潮去了南方，也離了，具體咋樣不知道，音信也斷了。當(dāng)年一起跳皮筋、抓泥鰍、漫山遍野瘋跑的泥娃娃們，早已被生活的洪流沖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天涯海角，各自掙扎在命運的泥潭里。
十多年了，再也沒見過面。大家都有各自的一地雞毛要掃，相聚？談何容易。有時候蔓蔓會愣愣地想：要是當(dāng)年沒去偷那個蘋果，老驢頭沒罵那些難聽話，娘沒說那句“窮就是罪過”，后來的路會不會不一樣？寧寧和麗麗，是不是也能少受點苦？
想著想著，她自己都搖頭笑了。想這些有啥用？日子還不是得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挪？就像當(dāng)年那個被打得渾身疼、縮在灶膛邊的“賊娃子”，不也咬著牙活到了現(xiàn)在？只是偶爾，心底那塊被老驢頭棍子抽過的地方，被娘那句話刺過的地方，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提醒著她，自己是從什么樣的泥濘里，爬出來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給熟睡的兒子掖了掖被角。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卻照不進她心底那片關(guān)于黃土溝壑、關(guān)于酸澀蘋果、關(guān)于散落天涯的童年玩伴的遙遠記憶。
那個偷蘋果的賊娃子，終究還是沒能偷到一絲甜美的、可以長久回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