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低語猶在耳畔,但洞外那一聲碎石滑落的脆響,已然成了催命的鐘聲。
蘇箐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轟鳴。
“走!”陸時晏的聲音里沒有給她任何思考的余地,那只抓住她手腕的鐵鉗,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從原地拽起。
雨,仿佛是天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瘋狂地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生疼。山路早已變成了一條泥濘的溪流,每一步踩下去,都會深陷到腳踝,再拔出來時,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陸時晏的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他幾乎是將大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了蘇箐瘦削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能聽到他喉嚨深處壓抑不住的、因劇痛而發(fā)出的粗重喘息。
“左邊,五十米,有火光。”蘇箐壓低聲音,聲音被雨聲切割得支離破碎。她白天被追逐時,對這片地形有過驚鴻一瞥的記憶。
陸時晏沒有說話,只是用行動表示了贊同。兩人像兩只在暴風(fēng)雨中掙扎的螻蟻,深一腳淺一腳地拐進了一片更加茂密的樹林。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們單薄的衣物,帶走了身上最后一絲熱氣。
“媽的,這鬼天氣!狗都快凍成傻逼了!”
不遠(yuǎn)處,一道粗野的咒罵聲順著風(fēng)傳了過來,伴隨著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
蘇箐立刻拉著陸時晏蹲下,躲在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透過雨幕,他們能看到幾道搖晃的火把光亮,正在他們剛才走過的小路上來回掃動。
心,提到了嗓子眼。
蘇箐能清晰地感覺到,身旁這個男人緊繃的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他那雙在黑暗中依舊亮得駭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火光,里面翻涌的不是恐懼,而是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的暴戾。
直到那些火光漸漸遠(yuǎn)去,兩人才敢繼續(xù)移動。
“你的傷口……裂開了。”蘇箐聞到了空氣中愈發(fā)濃重的血腥味,混雜在雨水的土腥氣里,格外刺鼻。
“死不了?!标憰r晏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在鋸木頭,他強撐著想站直身體,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蘇箐沒有多言,直接將他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半拖半扛地帶著他前進。
“我……”他似乎想說什么,也許是那可笑的驕傲讓他不愿接受一個女人的攙扶。
“閉嘴?!碧K箐冷冷地打斷他,“想活命,就省點力氣。”
陸時晏的身體僵了一下,終究沒有再開口。他那滾燙的體溫透過濕透的衣物傳來,讓蘇箐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發(fā)燒了。
傷口感染,加上雨淋和體力透支,這具本就殘破的身體,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垮掉。
不知走了多久,蘇箐的體力也漸漸到了極限,眼前陣陣發(fā)黑,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們被逼到了一處懸崖邊,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只有咆哮的風(fēng)聲從崖底倒灌上來。
而身后,犬吠聲和叫罵聲再次由遠(yuǎn)及近,這一次,他們無路可退。
“快!這邊有腳印!”
蘇箐瞳孔驟縮,拉著陸時晏一頭扎進了懸崖邊一叢半人高的灌木叢中。冰冷的枝葉和荊棘瞬間劃破了她的皮膚,但她顧不上疼痛,死死地捂住陸時晏的嘴,兩人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她能感覺到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手心,能感覺到他因為高燒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更能感覺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一種沉重而緩慢的頻率,撞擊著她的后背。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提著一盞馬燈,走到了懸崖邊,距離他們不過三步之遙。
“頭兒,這邊沒路了?!?/p>
“放屁!那兩個雜種還能插翅飛了不成?給老子搜!連石頭縫都別放過!”
一只黑色的獵犬湊了過來,鼻子在空氣中用力地嗅著,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一步步向著他們藏身的灌木叢逼近。
蘇箐的心跳幾乎停止了。她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立刻推著陸時晏滾下懸崖,賭那萬分之一的生機。
就在這時,陸時晏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就要咳嗽出聲。蘇箐大驚失色,不假思索地轉(zhuǎn)過身,用自己的嘴,死死地堵住了他的唇。
柔軟而冰冷的觸感,讓兩個人都渾身一震。
陸時晏那雙因高燒而變得迷離的眼睛猛然睜大,映出蘇箐近在咫尺的、寫滿決絕的臉。
那只獵犬似乎被不遠(yuǎn)處另一隊的呼喊聲吸引,調(diào)轉(zhuǎn)方向跑了過去。
“頭兒,那邊山坳好像有動靜!”
“走!過去看看!”
腳步聲和犬吠聲終于遠(yuǎn)去,世界重新被狂暴的雨聲占領(lǐng)。
蘇箐這才像觸電般松開陸時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頰燙得驚人,不知是累的,還是因為別的。
陸時晏也偏過頭,避開了她的視線,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
“咳……咳咳……”陸時晏再也壓抑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聲,都有暗紅色的血沫從嘴角溢出。
“陸時晏!”蘇箐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一片滾燙,他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
“媽……”他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像個迷路的孩子,“別走……”
蘇箐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她知道,他已經(jīng)撐不住了。
“撐住!我?guī)阕?!”她咬著牙,將他重新架在身上。這一次,幾乎是她一個人在承載著兩個人的重量。
前方的路被一條湍急的溪流截斷。在暴雨的加持下,原本清澈的溪水此刻變成了咆哮的泥黃色猛獸,裹挾著泥沙和斷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沒有退路了。
蘇箐看準(zhǔn)一塊相對平穩(wěn)的石頭,深吸一口氣,拖著陸時晏,一步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溪流中。水流瞬間淹沒了她的膝蓋,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差點站立不穩(wěn)。
一步,兩步……她走得異常艱難。
就在她即將踏上對岸時,腳下的石頭被水流沖得一松,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后倒去!
“不——!”
絕望的念頭剛剛閃過,一只手,一只滾燙得如同烙鐵的手,卻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閃電般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陸時晏!
蘇箐震驚地回頭,只見這個本該已經(jīng)昏迷的男人,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的力量,竟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拽住了她。他的雙眼依舊緊閉,牙關(guān)緊咬,青筋從脖頸一路蔓延到額角,整個人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守護著最后領(lǐng)地的野獸。
他甚至沒有意識,這完全是身體的本能!一種“不能失去這根救命稻草”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呃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手臂上的肌肉賁張到極致,硬生生地將蘇箐從死亡的邊緣,拖拽了回來。
兩人狼狽地摔在對岸的泥地里。
蘇箐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嗆出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轉(zhuǎn)過頭,看著因為脫力而徹底昏死過去的陸時晏,心中翻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這個男人,殘暴,乖戾,視人命如草芥。
可就在剛才,這個連意識都沒有的男人,卻用他最后的力氣,救了她。
雨水還在不停地沖刷著他們,帶走身體的溫度。蘇箐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們都會死于失溫。她爬到陸時晏身邊,解開他早已破爛的上衣,然后一咬牙,躺了下去,用自己冰冷的身體,緊緊地抱住了他滾燙的軀體。
她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體溫,為他驅(qū)散一絲寒意。也想從他那病態(tài)的高熱中,汲取一點點溫暖。
在冰冷的雨水中,在這片荒無人煙的絕境里,兩個本該是獵人與獵物的人,第一次拋棄了所有的算計和防備,像兩只受傷的野獸,相濡以沫,緊緊相擁。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的斜坡再也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泥土松動,他們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順著陡峭的斜坡滾了下去。
蘇箐的意識,在劇烈的翻滾和撞擊中,徹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
意識,是在一片溫暖中被喚醒的。
不是幻覺。
是一種干燥的、讓人安心的溫暖。
蘇箐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不是預(yù)想中的陰暗山林,而是一片搖曳的、橘紅色的光暈。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干草上,身上蓋著一件帶著霉味的破舊毛毯。而她的身邊,陸時晏也靜靜地躺著,呼吸雖然微弱,但比在雨中時平穩(wěn)了許多。
她掙扎著坐起身,這才看清自己身處何地。
這是一個用木頭搭建的、看起來被廢棄了很久的護林員小屋。屋子很小,四壁漏風(fēng),但至少能遮風(fēng)擋雨。
而讓蘇-箐瞳孔猛然收縮的,是小屋的正中央。
那里,一堆篝火,正在“噼啪”作響地燃燒著,橘紅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歡快地跳動,將溫暖和光明灑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
他們昏迷了多久?
更重要的是……
這火,是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