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是喚醒蘇箐意識的第一道酷刑。
她像是被一頭無形的冰獸吞入腹中，肺部火燒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江水的腥氣和鐵銹味。她猛地嗆咳起來，吐出的不僅是水，還有一絲血沫。
意識回籠，視野從模糊的色塊逐漸聚焦。她躺在一片滿是濕滑礫石的江灘上，鉛灰色的天空壓抑得仿佛要塌陷下來，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江水拍打岸邊的“嘩嘩”聲，不知疲倦。
“陸時晏……”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卻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她掙扎著撐起身體，每一塊骨頭都在尖叫抗議。墜崖時的撞擊、江水的沖刷，讓她渾身上下布滿了數(shù)不清的傷口，濕透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像一層冰冷的枷鎖。
她顧不上自己，目光急切地在周圍搜尋。
不遠(yuǎn)處，一個黑色的身影趴在水與岸的交界處，一動不動，半個身子還浸在冰冷的江水里。
蘇箐的心臟驟然一縮，連滾帶爬地?fù)淞诉^去。
“陸時晏！陸時晏！”
她翻過他的身體，那張曾幾何時俊美如神祇的臉，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青紫，雙目緊閉。蘇箐顫抖著伸出手指，探向他的頸動脈。
一秒，兩秒……
就在她心沉入谷底的瞬間，指尖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搏動。
他還活著！
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蘇箐所有的疲憊與絕望。她的大腦在極限狀態(tài)下，爆發(fā)出驚人的冷靜。
不能待在這里！失溫和傷口感染，任何一樣都能要了他的命！
她環(huán)顧四周，荒蕪的江灘，陡峭的石壁，看不到一絲人煙。他們被沖到了下游不知多遠(yuǎn)的地方，暫時擺脫了追兵，卻也陷入了另一重絕境。
目光所及的盡頭，靠近山壁的地方，有一個像是被江水沖垮了一半的廢棄窩棚，勉強(qiáng)還剩下一個框架。
那里，是唯一的希望。
蘇箐咬緊牙關(guān)，將陸時晏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男人的體重超乎想象的沉，像一座山，幾乎要將她壓垮。
“陸時晏，你想復(fù)仇，就給我撐??！”她在他耳邊低吼，與其說是在激勵他，不如說是在給自己打氣。
一步，一步。
濕滑的礫石讓她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好幾次腳下一滑，兩人一起摔倒在地。蘇箐就再爬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這個生死不知的男人重新架起。
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她仿佛走了一個世紀(jì)。
當(dāng)她終于將陸時晏拖進(jìn)那個四面漏風(fēng)的窩棚時，整個人都虛脫了，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窩棚里彌漫著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但至少，它能遮擋一部分刺骨的江風(fēng)。
蘇箐不敢休息，她知道，取暖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她撕下自己裙擺上相對干爽的一塊布料，又在窩棚內(nèi)外搜尋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莶菔菨竦?，朽木是濕的，一切都是濕的。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心頭。
不，不能放棄。
蘇箐的眼中閃過一抹狠色。她想起前世在野外生存訓(xùn)練中學(xué)到的知識。她找到兩根相對干燥的木棍，用鋒利的石片將其中一根削出凹槽，又找來一些干燥的木絨和草屑。
鉆木取火。
這在電視里看起來輕易的技能，在現(xiàn)實中卻是對意志和體力的雙重考驗。
她跪在地上，雙手夾著木棍，用盡全力飛快地轉(zhuǎn)動。一次，兩次……手臂很快就酸痛得抬不起來，掌心被粗糙的木棍磨得火辣辣地疼。
沒有火星，連一絲煙都沒有。
冷，刺骨的冷意讓她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陸時晏，他的臉色似乎更加灰敗了。
“起來??！給我起來！”她對著那頑固的木頭低吼，眼中布滿了血絲，動作愈發(fā)瘋狂。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瀕臨崩潰的邊緣，一縷極淡的青煙，終于從凹槽處裊裊升起，伴隨著一股焦糊味。
成功了！
蘇箐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將火絨湊過去，輕輕地吹著氣。
當(dāng)?shù)谝淮亻偌t色的火苗“騰”地一下燃起時，蘇箐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看著那跳動的火焰，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火堆燃起來了，窩棚里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蘇箐顧不上休息，立刻開始處理陸時晏。她解開他身上濕透冰冷的衣物，那些衣服幾乎已經(jīng)和傷口粘連在了一起，每撕開一處，都帶起一片皮肉。
當(dāng)他赤裸的、布滿猙獰傷痕的身體暴露在火光下時，蘇箐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新傷舊痕，縱橫交錯，那不僅僅是身體的創(chuàng)傷，更像是一部寫滿背叛與折磨的酷刑史。
她強(qiáng)迫自己移開目光，將他身上殘余的濕氣擦干，然后脫下自己相對干爽的外衫，蓋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覺到了腹中傳來的劇烈饑餓感。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江邊找到幾條被沖上岸的小魚，用木棍串起來，在火上烤熟。
魚肉帶著腥味，沒有任何調(diào)料，難以下咽。但蘇“箐”還是強(qiáng)迫自己吃了幾口，她需要補(bǔ)充體力。
她撕下一點魚肉，碾碎了，嘗試著喂給陸時晏，但他牙關(guān)緊閉，根本喂不進(jìn)去。
夜，越來越深。
屋外風(fēng)聲呼嘯，如同鬼魅的哭嚎。窩棚內(nèi)，火光搖曳，映著兩人疲憊的臉。
蘇箐靠在墻邊，守著火堆，不敢睡去。
半夜，她被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囈語驚醒。
她伸手一探，陸時晏的額頭滾燙得嚇人！
“水……水……”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無意識地呢喃著。
傷口感染，高燒！
蘇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在沒有任何藥物的情況下，持續(xù)的高燒足以摧毀他的神經(jīng)，甚至奪走他的生命！
她立刻沖到江邊，用一個破損的陶罐碎片盛了些水回來。
可他依舊牙關(guān)緊閉，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根本喂不進(jìn)去。
怎么辦？怎么辦！
蘇箐急得滿頭大汗，眼看著陸時晏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因為高熱而開始微微抽搐。
一個瘋狂而唯一的念頭，闖入了她的腦海。
她看著陸時晏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掙扎了數(shù)秒，最終，眼中的猶豫被一抹決絕取代。
救他，就是救自己?；钕氯ィ热魏螙|西都重要。
蘇箐深吸一口氣，含了一口冰冷的江水在口中，俯下身，對準(zhǔn)了陸時晏干裂的唇。
她的唇，貼上了他的。
冰冷的、柔軟的觸感傳來，讓蘇箐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一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上粗糙的死皮，和他身上灼人的熱度。
她來不及多想，撬開他的牙關(guān)，將口中的水，一點點渡了過去。
做完這一切，她退開身，臉頰燙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火光，還是別的什么。
她不敢停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著這個動作。
他的體溫依舊沒有降下來的跡象。
蘇箐一咬牙，解開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將自己蓋在他身上的外衫也掀開，然后，躺了下去，用自己尚存一絲涼意的身體，緊緊地貼住了他滾燙的胸膛。
用身體，為他物理降溫。
這是最原始，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方法。
男人的身體堅硬如鐵，肌理分明，卻燙得像一塊烙鐵。他的心跳透過胸膛，沉重而雜亂地敲擊在她的耳膜上。
蘇箐閉上眼睛，將所有羞恥和雜念都拋之腦后。
這一夜，她時而喂水，時而用身體為他降溫，時而起身為火堆添柴，幾乎沒有合眼。
當(dāng)黎明的第一縷微光，透過窩棚的縫隙照進(jìn)來時，蘇箐探了探陸時晏的額頭。
燒，退了。
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驟然松懈，排山倒海的疲倦瞬間將她吞噬。她再也支撐不住，蜷縮著身體，靠在陸時晏的身邊，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陸時晏的眼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里不再是墜崖時的天旋地轉(zhuǎn)，也不是江水里的冰冷黑暗。而是一簇溫暖的、跳動著的橘紅色火焰。
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著疼痛，但那股盤踞在骨髓里的寒意，卻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暖意。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然后，他看到了蜷縮在自己身側(cè)的蘇箐。
她就那么靠著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被撕扯得破破爛爛的中衣，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因為疲憊和寒冷而顯得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她睡得很沉，眉頭卻依舊微微蹙著，似乎在夢里也不得安寧。
她的外衫，蓋在了他的身上。
火堆旁，還散落著幾根被啃食了一半的烤魚骨頭。
陸時晏的目光，凝固了。
墜崖前的記憶，江水中的掙扎，還有昏迷中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一絲清涼的觸感和溫暖的靠近……如同破碎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
他看著她被磨破皮、沾滿灰土的手指，看著她額角那塊尚未消退的淤青，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這個女人，救了他。
再一次。
在他被全世界拋棄，被親人背叛，淪為一頭只知仇恨的困獸時，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陸時晏那顆早已被仇恨和冰冷層層包裹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地、卻又無比用力地撞了一下。
一絲陌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酸澀與動容，從心底最深處，悄然蔓延開來。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是要裂開。
“……謝謝。”
聲音嘶啞，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清晰地落在了這間寂靜的窩棚里。
蘇箐被這聲音驚醒，猛地睜開眼，對上的，就是陸時晏那雙深邃漆黑的眸子。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暴戾和兇狠，只剩下一種她看不懂的、極其復(fù)雜的幽深。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
這聲“謝謝”，像一把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壁壘。他們不再是單純的利益捆綁，也不再是簡單的互相利用。
在共同經(jīng)歷了生死之后，某種更堅韌、更深刻的東西，正在悄然滋生。
然而，現(xiàn)實的困境并不會因為這片刻的溫情而消失。
蘇箐率先回過神，她坐起身，拉好衣襟，聲音依舊帶著疲憊：“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死不了。”陸時晏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只是語氣里，少了幾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
他們沉默地分食了剩下的烤魚，體力都恢復(fù)了一些。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碧K箐看著外面，神色凝重，“這里不安全，而且我們沒有食物，沒有身份，什么都沒有。”
陸時晏沒有反駁，他掙扎著坐起身，牽動了腿上的傷口，疼得他悶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蘇箐的目光，無意間掃向窩棚外不遠(yuǎn)處的盤山公路。
清晨的薄霧中，一輛黑色的轎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撞斷了護(hù)欄，翻倒在山坡下，車身上反射出金屬的冷光。
那不是他們來時的路。
蘇箐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的心神。
那輛車，或許是他們新的絕境，但更有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