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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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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是被一陣惡臭喚醒的。

那是一種混雜著血腥、草藥和霉味的古怪氣息,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身體被安放在一片粗糙的物事上,干硬的草稈扎著他的后背。

他艱難地睜開眼。

光線昏暗,頭頂不是天空,而是土黃色的穹頂,一道道皸裂的紋路像是干涸的河床。

這是一個窯洞。

一個破敗、陰冷,幾乎算不上是居所的窯洞。

肋下的劇痛如影隨形,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骨,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拆散了又胡亂拼湊起來的破爛機(jī)器。

腳步聲在身邊響起。

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蹲了下來,他的鏡片很厚,其中一片還裂著一道紋。

男人身上有股濃重的碘酒味,但陳默很快就分辨出,那不是碘酒,而是一種更原始、更刺鼻的東西。

鹽。

發(fā)黑的粗鹽化成的水。

男人手里拿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鑷子,夾著一團(tuán)發(fā)黃的棉花,蘸了蘸碗里的黑鹽水,小心翼翼地探向陳默的傷口。

冰冷、劇烈的刺痛瞬間貫穿了全身。

陳默猛地繃緊了身體,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嘶吼。

“忍著點,娃?!?/p>

男人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麻木。

“傷口發(fā)炎了,不拿鹽水洗洗,會要命的?!?/p>

..抗生素...生理鹽水...

這些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常識在陳默的腦海里瘋狂叫囂,可他一張嘴,涌出的只有無意義的呻吟。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團(tuán)沾滿污血和鹽水的棉花,在自己胸前的傷口上擦拭。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用一把鈍刀子刮他的骨頭。

男人的動作很輕,很仔細(xì),可這并不能減輕半分痛苦。

清洗完傷口,男人又拿起另一個碗,里面是搗爛的、黑乎乎的草藥。

他用一塊破布條,將那些草藥胡亂地糊在了陳默的傷口上,然后用另一條還算干凈的布帶,一圈圈地將他纏緊。

整個過程,沒有麻藥,沒有消毒,充滿了令人絕望的粗糙與簡陋。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醫(yī)療?

這就是老王口中的“救治”?

一種荒誕而冰冷的認(rèn)知,讓陳默的身體不住地顫抖。

處理完傷口,男人端來一碗同樣是黑褐色的藥汁,粗暴地捏開陳默的嘴,灌了進(jìn)去。

那藥汁苦得像是要把人的舌頭都溶掉。

陳默劇烈地嗆咳起來,藥汁順著嘴角流下,染濕了身下的干草。

“軍醫(yī),他咋樣?”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窯洞口響起,是班長老王。

被稱作“軍醫(yī)”的男人站起身,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搖了搖頭。

“燒得厲害,能不能挺過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p>

他的聲音里滿是無奈。

“子彈取出來了,可肋骨也斷了,我這沒別的法子,只能聽天由命?!?/p>

老王沉默了,端著一碗看不清內(nèi)容物的稀粥走了進(jìn)來,放在陳默的頭邊。

“唉,這狗日的世道……”

老王嘆了口氣,也蹲了下來,用手背探了探陳默滾燙的額頭。

“娃,你可得撐住啊?!?/p>

陳默的意識在高燒中變得昏沉。

他像是墜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一會兒是窗明幾凈的辦公室,同事在討論著最新的項目圖紙。

一會兒又是這昏暗的窯洞,老王和軍醫(yī)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jìn)耳朵。

“……這次【鬼子掃蕩】太狠了,咱們區(qū)小隊都快被打光了……”

“……聽說獨立團(tuán)那邊也夠嗆,在李家坡跟山崎大隊硬碰硬,傷亡不小……”

“……也不知道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今年可是【民國三十年】了……”

鬼子掃蕩……

李家坡……山崎大隊……

【民國三十年】……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腦子里,將他那些關(guān)于辦公室、關(guān)于項目的記憶,砸得粉碎。

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強迫自己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湊起來。

晉西北。

八路軍。

1941年。

一個恐怖的、幾乎要讓他發(fā)瘋的答案,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清晰。

不。

不可能。

這一定是夢,一個太過真實的噩夢。

只要睡一覺,醒來就還是在那個趴滿圖紙的辦公桌上,窗外是城市的霓虹。

他用盡全力,想要抓住這個念頭,可身體的劇痛和高燒帶來的眩暈,卻在不斷地將他拖入更深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天,也許只是幾個小時。

當(dāng)陳默再次恢復(fù)一絲清明時,窯洞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高燒似乎退去了一些,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腦子卻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種兩段記憶互相撕扯的痛苦感也消失了。

工程師陳默的記憶,徹底占據(jù)了主導(dǎo)。

而那個民兵陳默的一生,則像一部看過的黑白電影,在他的腦海里靜靜地流淌,留下了所有的畫面與情感。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放在身邊的那碗已經(jīng)冰涼的稀粥。

粥很稀,幾粒小米在渾濁的米湯里浮沉。

饑餓感,如同火焰一般灼燒著他的胃。

他掙扎著,用唯一能動彈的手臂撐起身體,將那碗粥捧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冰冷的米湯滑過喉嚨,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給這具虛弱的身體帶來了一絲微不足道的熱量。

就在這時,窯洞的門簾被掀開。

老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走了進(jìn)來,看到已經(jīng)坐起來的陳默,他黝黑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娃,你醒了!”

他快步走過來,放下手里的熱粥,一把奪過陳默手里的空碗。

“哎呀,這都涼了,咋能喝!快,喝這碗熱的!”

老王絮絮叨叨地把熱粥塞到陳默手里,又幫他掖了掖身上蓋著的破舊軍大衣。

“軍醫(yī)說你命大,真沒說錯!燒退了就好,燒退了就能活!”

陳默捧著那碗溫暖的粥,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度,卻沒有喝。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滿臉風(fēng)霜、眼神卻真摯淳樸的漢子。

他需要一個最后的確認(rèn)。

一個能徹底粉碎他所有幻想的確認(rèn)。

他的嘴唇干裂,張了張,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

“班長……”

“誒,咋了?傷口又疼了?”

老王緊張地湊了過來。

陳默搖了搖頭,他盯著老王的眼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今年……是……1941年嗎?”

老王愣了一下,似乎沒明白他為什么問這個。

他撓了撓頭,理所當(dāng)然地點了點頭。

“是啊?!?/p>

“民國三十年,不就是一九四一年嘛?!?/p>

“咋了?”

轟——

老王的回答,像是一道驚雷,在陳默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最后一絲僥幸,最后一絲幻想,在這一刻,被炸得灰飛煙滅。

他不是在做夢。

他不是在拍戲。

他真的來到了這個時代。

這個中國歷史上,最苦難、最悲壯、最血腥的年代。

那個工程師陳默,或許已經(jīng)死在了連續(xù)加班后的辦公桌上。

而他,繼承了另一個陳默的身體,活在了這個本該屬于歷史課本的年份里。

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一黑,手里的那碗粥險些掉在地上。

“娃?你咋了?臉色咋這么難看?”

老王被他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他。

陳默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攥著身下那粗糙冰冷的草席,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

恐懼、迷茫、絕望……

無數(shù)種情緒在他的胸中翻涌,幾乎要將他吞噬。

但最終,這些情緒都被另一個更強大、更原始的念頭壓了下去。

活下去!

無論如何,必須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去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些狗屁問題。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堅定。

他抬起頭,將碗里的熱粥一口氣喝得干干凈凈。

暖流涌入胃里,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可一個新的問題,又浮現(xiàn)在他的心頭。

在這個連一碗干凈的水、一碗飽腹的粥都是奢望的地方,該怎么活?


更新時間:2025-09-03 23: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