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石階濕滑，向上無盡地延伸，沒入青銅微光無法照亮的濃稠黑暗。
韓二狗一手緊捂胸口，感受著血髓晶持續(xù)散發(fā)的、救命的溫熱；另一手死死攥著那枚青銅殘片，將其舉在前方，讓那點青灰色光暈盡可能照亮腳下幾級臺階。
他的腳步依舊虛浮，但比起之前在河灘上的絕望掙扎，已多了幾分力氣和……方向。每一步踏出，都離下方轟鳴的暗河遠了一些，離某種未知的、可能存在的出口近了一些。
石階兩側是粗糙開鑿的巖壁，濕漉漉的，覆蓋著厚厚的、滑膩的深色苔蘚，手指觸碰上去，冰冷而惡心?？諝饫锏母P水汽逐漸被另一種更陳舊的塵埃味所取代，沉悶，滯澀，仿佛千百年未曾流動。
他爬得很慢，不時需要停下來喘息。血髓晶提供的暖流滋養(yǎng)著他凍僵的肢體，但精神的緊繃和體力的巨大消耗依舊讓他倍感艱難。每一次抬頭向上望，都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這條石階永無盡頭。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種無盡的重復和孤獨感再次壓垮時，手中的青銅殘片，那穩(wěn)定低沉的嗡鳴聲，忽然極其細微地……變調了。
嗡……
聲波的頻率似乎發(fā)生了一點難以察覺的變化，不再是單一的平穩(wěn)震動，而是摻雜進了一絲極微弱的、類似于共鳴的震顫。
幾乎同時，韓二狗感到捂住血髓晶的掌心微微一熱，那溫順的能量流也似乎隨之波動了一下。
有東西？
他猛地停住腳步，屏住呼吸，警惕地四下張望。青灰色光暈所及之處，只有濕冷的石階和巖壁。
但青銅片的嗡鳴和血髓晶的微顫確實發(fā)生了變化。
他猶豫了一下，嘗試著將舉著青銅片的手，緩緩向左前方的巖壁靠近。
越靠近那面覆蓋著厚苔的巖壁，青銅片發(fā)出的嗡鳴就越是明顯，那共鳴般的震顫也越發(fā)清晰！甚至連掌心血髓晶的溫熱都隨之升高了一絲！
這巖壁后面……有東西？
韓二狗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是危險？還是……機緣？
他咬著牙，將青銅片幾乎貼到了巖壁的苔蘚上。光芒照亮了那片墨綠色的、濕滑的覆蓋物。
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刮擦著厚厚的苔蘚。
苔蘚下方，并非預想中的粗糙巖石，而是一種……冰冷、光滑、帶著明顯人工痕跡的質地！
是金屬？還是玉石？
他加快了動作，不顧手指被苔蘚的黏液和冰冷巖壁磨得生疼，奮力清理著那片區(qū)域。
很快，一片大約尺許見方的區(qū)域被清理出來。青灰色光暈下，顯露出的，竟是一面極其光滑、暗沉沉的黑色石板！石板表面打磨得異常平整，幾乎能模糊映出他此刻狼狽驚慌的面容倒影。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黑色石板表面，鑲嵌著幾道極細的、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的金屬絲線，勾勒出一個殘破卻依舊能看出玄奧復雜的圖案，與青銅殘片上的符文風格隱隱相似，卻更為宏大古老。
青銅殘片此刻正緊緊貼在這面黑色石板之上！
其上的嗡鳴聲達到了頂峰，不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通過石板本身，發(fā)出一種低沉的、撼人心魄的共鳴！整個石壁似乎都在隨之輕微震動！
鑲嵌的金屬絲線仿佛被這共鳴喚醒，驟然亮起一絲微不可見的黯淡流光，順著玄奧的軌跡急速游走了一遍！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機括響動，從石壁內部傳來。
韓二狗嚇得猛地后退一步，差點從石階上摔下去。
緊接著，在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積攢了萬載塵埃的摩擦聲中，那面黑色石板……或者說，是一扇偽裝得極好的門戶……竟緩緩地向內旋轉開啟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更加古老、混合著塵埃、霉腐和某種奇異檀香的氣息，如同沉睡了千萬年的嘆息，從門縫中撲面而來，嗆得韓二狗連連咳嗽。
門內，是比石階通道更深的黑暗。
但青銅殘片的嗡鳴聲，卻在門戶開啟的瞬間，奇異地平復了下來，恢復了之前的穩(wěn)定低沉，只是光芒似乎更凝練了些。
血髓晶的溫熱也恢復了正常。
韓二狗站在那道狹窄的縫隙前，心臟狂跳。門后是什么？另一個絕境？還是……黑袍老者那樣的恐怖存在？
他緊緊握著兩樣東西，猶豫了許久。
最終，對出路和未知的渴望，壓倒了恐懼。他深吸了一口那陳腐的空氣，側過身，艱難地擠進了那道縫隙。
青銅片的光芒，隨之投入這片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空間。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地厚厚的積塵。光芒掃過，能看到塵埃中散落著一些腐朽的木屑、破碎的陶片，甚至還有幾具蜷縮在地的、早已化為白骨的尸骸。尸骸身上的衣物早已爛光，骨骼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墨黑色，仿佛中毒而亡。
這里似乎是一間不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座半人高的石臺，同樣積滿厚塵。
韓二狗的視線，最終被石臺正中的一樣事物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面……鏡子。
一面青銅古鏡。
它斜斜地靠在石臺中央，似乎原本有支架，但早已腐朽坍塌。鏡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斑駁的銅綠和暗沉的水漬，幾乎照不出任何影像。鏡背卻雕刻著極其繁復瑰麗的圖案——日月星辰、飛禽走獸、以及無數(shù)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古老符文，雖然布滿銅銹，卻依舊透著一股神秘蒼茫的氣息。
這鏡子的材質、風格，與他手中那枚青銅殘片，如出一轍！甚至那鏡背邊緣的某些殘缺紋路，竟能與他手中殘片的斷裂處隱隱對應！
他手中的殘片……是從這面鏡子上碎裂下來的？！
這個認知讓韓二狗呼吸一窒。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邁步，腳下踢到一塊硬物，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低頭看去，是一塊更大的青銅碎片，似乎也是從鏡子上崩落下來的，就掉落在石臺腳下。
他緩緩走到石臺前，猶豫了一下，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去鏡面積累的厚厚塵埃。
更多的銅綠和污漬顯露出來，鏡面依舊昏暗，模糊地反射著青銅殘片青灰色的光暈，扭曲而詭異。
他下意識地將手中那枚一直緊握的、散發(fā)著微光和嗡鳴的青銅殘片，緩緩地向鏡背那處殘缺的紋路靠攏。
就在殘片即將觸碰到鏡背的一剎那——
異變陡生！
嗡?。?！
手中的青銅殘片猛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光芒！青灰色的光暈瞬間變得刺目，將整間石室照得一片通明，滿地尸骸和塵埃無所遁形！
那低沉的嗡鳴也化作一聲高亢、尖銳、仿佛跨越萬古時空的悲鳴與歡欣！
與此同時，那面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鏡，仿佛從沉睡中被徹底驚醒！
鏡身劇烈地震動起來，表面斑駁的銅綠和水漬如同活物般瘋狂蠕動、剝落！鏡背那些日月星辰、飛禽走獸的圖案逐一亮起，散發(fā)出各色微弱卻神圣的光芒！
最驚人的是那昏暗的鏡面！
它不再反射青銅殘片的光，而是自內而外，迸發(fā)出一種柔和卻穿透力極強的、純白色的微光！
這白光與青銅殘片的青輝交織在一起，卻不混合，仿佛兩種同源卻不同屬性的能量在彼此呼應、共鳴！
整間石室都被這兩種光芒籠罩，塵埃在光柱中飛舞，那些墨黑色的骸骨似乎都在光芒下微微扭曲。
韓二狗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得目瞪口呆，手一抖，那枚躁動不已的青銅殘片脫手飛出！
但它并未落地，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精準地、嚴絲合縫地……嵌回了古鏡背面那處殘缺的紋路之上！
咔嚓。
一聲輕響，仿佛最后的拼圖歸位。
完整了。
青銅古鏡的震動緩緩停止，所有光芒逐漸內斂，最終穩(wěn)定下來。它靜靜地立在石臺上，鏡背圖案完整，流轉著一種古樸厚重的微光。鏡面依舊不算清晰，布滿了歲月的痕跡，但那些純白色的微光卻從鏡面深處幽幽散發(fā)出來，照亮了方寸之地，比之前殘片的光亮了許多，也穩(wěn)定了無數(shù)倍。
那是一種……溫和、澄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凈化與洞察力量的光。
韓二狗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怔怔地看著那面煥然一新的古鏡。
他猶豫了許久，才一點點挪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鏡框。
冰涼。沉靜。沒有任何排斥或危險的感覺。
仿佛它本就屬于這里，也仿佛……在等待著他。
他的目光落在鏡面那柔和的白色微光上，鬼使神差地，緩緩將臉湊了過去。
模糊的、布滿銅綠和水漬的鏡面，隱約映出了他此刻蒼白驚恐、沾滿污跡的臉龐。
但就在他與鏡中倒影對視的瞬間——
鏡面深處的白光輕輕蕩漾了一下。
他鏡中倒影的雙眼部位，猛地閃過一抹極淡、卻無比清晰的……金色光芒！
與此同時，一股完全陌生的、零碎的、混亂的影像和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猛沖進他的腦海！
破碎的山河、傾覆的宮殿、絕望的吶喊、驚天動地的爆炸、還有……一雙冰冷俯視眾生的、巨大無比的金色眼眸！
“啊——！”
韓二狗抱頭痛呼，猛地向后跌坐在地，冷汗瞬間浸透全身！
那是什么？！
幻象？還是……這古鏡殘留的記憶？
他驚恐萬狀地瞪著那面再次恢復平靜的古鏡，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鏡面依舊散發(fā)著柔和的白色微光，映照著他驚恐失色的臉，那雙普通的眼睛里，再無半點金色痕跡。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石室內寂靜無聲，只有他粗重驚恐的喘息。
他連滾帶爬地向后縮，直到后背抵住冰冷潮濕的巖壁，才瑟瑟發(fā)抖地停下。
那面古鏡靜靜地立在石臺中央，白光幽微，仿佛亙古如此。
它映照著塵封的過往，也映照著少年眼中無盡的驚懼與茫然。
微光依舊，前路卻似乎更加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