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介紹的那位李默醫(yī)生,是一位在記憶康復領(lǐng)域頗有建樹的專家,看起來約莫四十歲上下,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顯得斯文而儒雅。他為奶奶做了一系列詳細的檢查后,面色凝重地將孟爺爺單獨叫到了診室外面,神色嚴峻地說道:“孟大爺,檢查結(jié)果……不太樂觀。根據(jù)CT和核磁共振的影像顯示,您老伴兒大腦萎縮的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嚴重。通俗一點說,就是……阿爾茨海默癥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中度階段?!?/p>
孟爺爺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手中那張早已被汗水浸濕了一角的名片。
“不過,”李醫(yī)生話鋒一轉(zhuǎn),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建議你們,可以嘗試一下音樂療法,或者……多帶她去一些對她有特殊意義的地方走走,看看,也許能夠刺激她大腦中那些沉睡的記憶神經(jīng)。”
李醫(yī)生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另外,我在您提供的病歷資料里看到,您老伴兒年輕時,似乎對桂花有著非常特殊的感情?”
孟爺爺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地回答:“是……是的。她年輕的時候,在老家做過一段時間的桂花糕生意,后來……后來就一直對桂花念念不忘?!?/p>
“那太好了!”李醫(yī)生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就從桂花入手。您可以多買一些新鮮的桂花,或者帶她去有大片桂花的地方走走,聞聞桂花香,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p>
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天空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孟爺爺撐著一把舊雨傘,牽著奶奶的手,慢慢地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奶奶突然停下了腳步,仰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聲說道:“老頭子……下雨了……”
“嗯,下雨了?!泵蠣敔斚乱庾R地應了一聲,將雨傘向她那邊傾斜了一些,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擋住飄落的雨絲。
“下雨的時候……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待在家里,不要出門了?”奶奶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孩子般的依賴。
“對……對,待在家里?!泵蠣敔斎崧晳?。
“那……那我們要不要……煮一碗酒釀圓子吃?”奶奶又補充了一句。
孟爺爺?shù)男念^微微一顫。酒釀圓子,那是奶奶以前最愛做給他們吃的甜品之一。尤其是每逢下雨天,她總會早早地起床,將糯米粉和好,搓成一個個圓滾滾的小圓子,然后放入鍋中,加入甜甜的酒釀和桂花蜜一起熬煮。他記得,有一次,他因為要去給一個重要的客戶送一批緊急的舊書,錯過了吃早飯的時間,當他中午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卻發(fā)現(xiàn)奶奶竟然還坐在灶臺前,默默地守著一鍋早已涼透了的酒釀圓子,眼睛里充滿了失落和期待。
“好……”他強忍著眼中的濕潤,點了點頭,“等回家……我們就煮酒釀圓子吃?!?/p>
回到家中,奶奶從床頭柜最底層的那個小抽屜里,翻出了一個用紅綢布精心包裹著的小物件。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一臺款式老舊的卡帶錄音機,以及一盤同樣陳舊的磁帶。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塵,輕輕按下播放鍵。很快,一陣熟悉而悅耳的旋律便從錄音機里流淌了出來——那是鄧麗君演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甜美的歌聲,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這是……這是你當年……送給我的定情禮物?!蹦棠炭粗桥_錄音機,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既有懷念,也有迷茫,“你當時對我說……‘小棠,等我以后賺夠了錢,就給你買一臺最新式的彩色電視機,那樣……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看電視劇了’?!?/p>
孟爺爺怔住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奶奶竟然還保留著這樣一件早已被遺忘的舊物。他記得,當年他許諾要給她買彩色電視機的那個愿望,直到他們搬離老房子的前一年,才終于得以實現(xiàn)。可是,那時候,奶奶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視力模糊的癥狀,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的,漸漸地,也就不再怎么看得起電視了。
“奶奶,”他拿起那臺冰冷的錄音機,聲音有些顫抖,“您……您還記得這首歌嗎?”
奶奶搖了搖頭,眼神里一片茫然:“歌……?”
孟爺爺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按下了“停止”鍵。然而,那熟悉的旋律,卻仿佛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里,久久無法散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奶奶第一次教他唱這首歌的情景。那時候,他們還年輕,剛剛新婚不久,擠在老房子里那間狹小而昏暗的廚房里。奶奶一邊在灶臺前忙碌著,一邊耐心地教他唱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老頭子……”奶奶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眼神里閃爍著一絲奇異的光芒,“我……我好像……想起來一些事情了?!?/p>
孟爺爺?shù)男?,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奶奶。
“我……我好像記得……我們家……我們家院子里……好像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奶奶皺著眉頭,努力地回憶著,臉上的表情有些痛苦,“每年……每年桂花開的時候……你……你都會爬到樹上去,給我摘最高處的那些桂花……你還說……你說最高的桂花……最香……”
孟爺爺?shù)难蹨I,再也控制不住,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這是她這三年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記起關(guān)于老房子和桂花的往事。他激動地握緊了奶奶的手,聲音哽咽地說道:“對……對!奶奶,您記起來了!您全都記起來了!我們家院子里確實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是您嫁過來的時候,從娘家?guī)淼臉涿?,親手種下去的。每年桂花開的時候,我都會爬到樹上去給您摘桂花,您還總是在下面叮囑我,讓我小心一點,別摔著了……”
奶奶聽著他的敘述,臉上的表情漸漸放松下來,嘴角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嗯……我還記得……你還說過……說要把那些桂花……做成桂花香囊……送給我……”
“對!沒錯!我還做了好幾個桂花香囊,您都好好地收藏著,不舍得用?!泵蠣敔斉Φ鼗貞浿噲D喚起她更多的記憶。
然而,奶奶的記憶,卻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片段,很快就又消散了。她眨了眨眼睛,看著孟爺爺,眼神里再次充滿了陌生:“老頭子……你……你是誰呀?我……我怎么會在這里?”
孟爺爺?shù)男?,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揪緊,重新跌入了無底的深淵。他默默地擦去臉上的淚水,聲音沙啞地說道:“奶奶,我是孟慶生,是您……您老伴兒?!?/p>
奶奶卻搖了搖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警惕和不解:“老伴兒?我……我沒有老伴兒……我兒子……我兒子在美國……”
小航不知何時悄悄地站在了房門口,聽著里面的對話,眼圈微微有些泛紅。他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了,輕輕地帶上了房門,沒有打擾他們。孟爺爺知道,小航一定是不忍心再看他傷心難過了。他輕輕地將奶奶攬入懷中,像小時候哄她睡覺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哼唱著那首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纏綿不絕。孟爺爺隱約聽見,客廳里的那臺老式座鐘,又一次敲響了沉悶的鐘聲——晚上八點了。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奶奶通常會準時服用降壓藥和安眠藥。他從衣兜里摸出了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片,想要喂給她吃,奶奶卻突然像受驚的小鹿一般,猛地掙扎起來,用力推開了他的手,眼神驚恐地看著他:“你……你……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要給我下毒?”
“沒有……奶奶,我沒有……”孟爺爺連忙解釋道,“這些是……是醫(yī)生開的藥,是給您治病的,吃了藥,您的頭就不會那么疼了。”
“我……我沒有?。 蹦棠虆s尖叫起來,聲音凄厲,“你……你騙我!你……你就是想把我毒死!你好狠心啊!”
孟爺爺?shù)男?,像是被無數(shù)把尖刀同時刺穿,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顫抖、口齒不清、對自己充滿敵意的老人,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突然間想起了陳建國下午在醫(yī)院里說的話:“阿爾茨海默癥……就像是一場殘酷的馬拉松,患者會一點一點地失去他們最珍貴的記憶,最親近的人……而我們這些家屬,能做的,往往只是默默地陪伴,靜靜地目送?!?/p>
那天晚上,孟爺爺?shù)谝淮螐匾刮疵?。他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陳建國的名片,腦海里反復回想著李醫(yī)生提出的種種建議——音樂療法,去有桂花的地方散心,嘗試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可是,這些方法,真的能夠喚醒奶奶那些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碎片嗎?或者說,即使真的喚醒了,又能改變什么呢?她終究還是會忘記,忘記他,忘記這個家,忘記所有的一切。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他隱約聽見,隔壁奶奶的房間里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他連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只見奶奶正站在窗前,手里拿著一件他早已不穿的舊毛衣,借著窗外朦朧的月色,正在專注地織著什么。她的動作很慢,很笨拙,織針在毛線間來回穿梭,卻總是出錯,織出來的針腳也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奶奶,這么晚了……您怎么還不睡呀?”孟爺爺放輕了腳步,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
奶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卻是一片茫然,似乎根本不認識他:“我在……我在給你織毛衣……你……你以前……不是說……說這件舊毛衣太薄了……不夠暖和嗎?”
孟爺爺?shù)男?,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酸澀而疼痛。這件舊毛衣,是他二十多歲時穿過的,款式早已過時,毛線也早已磨得起了不少毛球。他清楚地記得,奶奶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等他有空了,就幫他把這件舊毛衣拆了,重新給她織一件新的??墒?,后來的日子里,因為生活的種種忙碌和變遷,他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做這件事,這件事也就漸漸地被擱置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奶奶,不用……不用再織了,這件……這件還能穿?!彼斐鍪?,想要接過她手里那件織得不成樣子的毛衣。
奶奶卻像是護崽的母雞一般,猛地把手縮了回去,眼神里充滿了警惕:“不……我還沒有織完呢……等……等我織完了……就給你穿……”
孟爺爺默默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在昏暗的燈光下,一下一下地、執(zhí)著地織著手里的毛衣??椺樑鲎裁€發(fā)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了奶奶年輕時,第一次給他織毛衣的情景。那時候,她也是這樣笨拙地織著,織錯了無數(shù)針腳,卻固執(zhí)地說:“這樣……這樣才特別呢,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件一模一樣的毛衣啦!”他還記得,當他穿著那件帶著瑕疵的毛衣,在寒冷的冬天里感到一絲溫暖時,奶奶臉上露出了滿足而驕傲的笑容。
原來,有些記憶,就像是深埋在土壤深處的桂花種子,即使被時光無情地掩埋,被歲月的塵埃所覆蓋,也總有一天,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重新生根發(fā)芽,綻放出沁人心脾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