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gè)陌生地方的夜比南嶺長，星星落得慢。小囡囡走了半宿，腳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尖石子上。遠(yuǎn)處發(fā)光的房屋漸漸近了，是個(gè)小小的村落，土坯墻圍著茅草頂，屋檐下掛著的不是長明燈，是串發(fā)光的珠子，像凝固的星子。
村口有戶人家還亮著燈，煙囪里飄出淡淡的煙火味，混著粥香。小囡囡站在籬笆外，抱著青銅面具的手緊了緊。她餓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只啃過兩口路邊的野果，肚子里空空的，像破廟漏風(fēng)的墻。
“吱呀——”
柴門被推開，一個(gè)穿藍(lán)布衫的老婦人端著泔水桶出來，看見籬笆外的小囡囡，愣了愣：“這娃娃，咋在這兒？”
小囡囡沒說話，只是睜著大眼睛看她，睫毛上還沾著夜露，像掛著串小水晶。她的破褂子后背裂了個(gè)口，風(fēng)一吹，露出里面干瘦的脊梁。
老婦人放下泔水桶，走過來，伸手想摸她的頭，卻被她往后縮了縮躲開。小囡囡把臉埋進(jìn)面具的“眼睛”圓洞里，只露出一點(diǎn)鼻尖。
“別怕，”老婦人的聲音軟下來，“餓了吧？跟婆婆進(jìn)屋，有熱粥?！?/p>
小囡囡抬頭看她，老婦人的鬢角有白發(fā)，眼角的皺紋里沾著點(diǎn)灶灰，像南嶺村里給她塞野山楂的婆婆。她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懷里的面具，又指了指小指上的戒指，小聲說：“這些……不能丟?！?/p>
“不丟，不丟。”老婦人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都是娃娃的寶貝，誰也不碰?！?/p>
小囡囡跟著老婦人進(jìn)了屋。屋里很暗，只有一盞油燈，燈芯跳著小小的火苗，映得土墻上的影子忽大忽小。一個(gè)老漢坐在炕沿上，正用草繩編筐，看見她，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里有點(diǎn)復(fù)雜。
“撿來的？”老漢問。
“在村口呢，可憐見的?！崩蠇D人給小囡囡盛了碗粥，粥里有幾粒糙米，飄著點(diǎn)野菜葉，“快吃吧，熱乎的?！?/p>
小囡囡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粥很稀，卻暖得她胃里發(fā)漲。她不敢看老漢，只盯著碗里的野菜葉，像在數(shù)哥哥給她摘的野草莓。懷里的青銅面具硌得胸口疼，她用手護(hù)著，生怕掉在地上。
“娃娃，你爹娘呢？”老婦人坐在她身邊，輕輕拍她的背。
小囡囡的手頓了頓，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又指了指自己的面具，沒說話。老婦人嘆了口氣，沒再問。
夜里，老婦人把她安排在灶房的柴堆上，給她蓋了件打補(bǔ)丁的舊棉襖。棉襖上有煙火味，像哥在破廟燒的柴火。小囡囡把青銅面具抱在懷里，戒指套在小指上，蜷縮在柴堆里，聽著外屋老漢和老婦人的說話聲。
“……那買娃的人說了，給三斗米?！笔抢蠞h的聲音，壓得很低，“咱欠的地租……”
“可這娃娃……”老婦人的聲音帶著猶豫，“看著乖得很，懷里還抱著個(gè)破銅片，許是有念想的?！?/p>
“念想能當(dāng)飯吃？”老漢哼了一聲，“明天他來取人，你就說這娃是撿的，無父無母。三斗米，夠咱過到秋收了?！?/p>
小囡囡的心跳突然快了。她把臉埋進(jìn)棉襖里，耳朵卻豎得尖尖的。買娃的人？三斗米？她不懂，卻覺得渾身發(fā)冷，比在南嶺的雨夜里還冷。
她想起哥說的，陌生人給的糖不能吃?？蓜偛诺闹嗍菬岬?，棉襖是暖的……
后半夜，她被老婦人搖醒了。外屋的油燈還亮著，門口站著個(gè)穿黑布褂子的男人，手里拿著個(gè)麻袋，眼神像南嶺的野狗，直勾勾地盯著她。
“醒了？”男人笑了笑，露出黃牙，“跟我走，給你找個(gè)好地方，有糖吃?！?/p>
小囡囡往老婦人身后縮，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角，眼睛里滿是慌。老婦人別過臉，不敢看她，聲音有點(diǎn)抖：“娃娃乖，跟這位大叔走，能吃飽飯?！?/p>
“我不！”小囡囡終于喊出聲，聲音啞得厲害，“我要找哥！我要戴面具！”
她想去抱懷里的青銅面具，卻被男人一把抓住了胳膊。男人的手很粗，指甲縫里有泥，捏得她胳膊生疼。
“小崽子還挺倔。”男人不耐煩了，伸手去搶她的面具，“這破銅片值不了幾個(gè)錢！”
“別碰！”小囡囡瘋了似的掙扎，用牙去咬男人的手。男人疼得“嗷”一聲，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啪——”
響聲在灶房里回蕩。小囡囡被打得偏過頭，嘴角滲出血。她沒哭，只是死死盯著男人，眼睛亮得嚇人，像藏著兩團(tuán)火。懷里的青銅面具突然發(fā)燙，“嘴巴”處的血印泛出淡淡的金光，映得男人的手背上冒出個(gè)紅印。
“邪門！”男人罵了一句，不再搶面具，直接把她往麻袋里塞。
小囡囡的手腳亂踢，卻怎么也掙不開。她看見老婦人背對著她，肩膀在抖，老漢低著頭，繼續(xù)編他的筐，好像什么都沒看見。灶房的油燈晃了晃，火苗滅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麻袋口被扎緊了，黑暗籠罩下來，只有懷里的青銅面具還在發(fā)燙。她聽見男人付米的聲音，聽見老婦人的啜泣聲，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在破廟外等哥時(shí)那樣，又急又慌。
麻袋被扛在肩上，晃來晃去。小囡囡的頭撞在麻袋壁上，疼得發(fā)暈。她用手摸了摸嘴角的血，又摸了摸懷里的面具，面具的“嘴巴”似哭非笑，在黑暗里泛著微光。
哥，他們要把我賣掉了。
哥，我沒救到你，還把自己弄丟了。
哥，面具燙得很，是不是你在喊我？
她在麻袋里，對著面具的“眼睛”圓洞，小聲地喊：“哥……”
聲音被麻袋悶住，傳不出去。只有小指上的銅戒指，卡得緊緊的，硌得掌心發(fā)麻，像哥在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丟。
麻袋外傳來男人的腳步聲，還有遠(yuǎn)處村落的狗吠聲。小囡囡蜷縮在麻袋里，抱著發(fā)燙的青銅面具，眼淚無聲地掉下來，打濕了面具上的血印，也打濕了她對那碗熱粥、那件舊棉襖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
原來，不是所有帶煙火味的地方，都能當(dāng)作家。
原來，不是所有笑著給你粥喝的人，都會(huì)像哥那樣，把你護(hù)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