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鄉(xiāng)三伏天的蟬鳴,嘶啞而粘稠,像鈍刀子在耳膜上反復(fù)刮擦,
拼命撕扯著午後沉滯得近乎凝固的空氣。我,上野諒太,
攥著一封邊緣已經(jīng)磨損、字跡略顯模糊的匿名信,站在了村口的界碑前?!俺喙却濉薄?/p>
木牌斑駁,油漆剝落,那三個刻上去的字也透著一股被歲月侵蝕的疲態(tài)和漠然。十年了。
自從父親在那條我所不知道的河里意外身故后,我逃離了這個被重重群山死死箍住的村落,
發(fā)誓永不回頭。都市的喧囂和 anonymity 是我最好的療傷藥,
也是我脆弱的保護殼??蛇@封信,像一只從過去伸出的冰冷的手,輕易地撕開了這一切。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只有一張薄薄的紙,上面用一種古怪的、仿佛蘸著水漬寫就的字跡,
留下一句話:“渡口將啟,速歸?!焙喍痰乃膫€字,卻像四根冰冷的釘子,楔入我的心臟。
渡口?什么渡口?父親從未提及。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混雜著對過往的抗拒和一絲被強行勾起的好奇。最終,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引力——或許是關(guān)于父親之死的隱秘疑問,
或許是血脈里對所謂“根”的愚蠢執(zhí)念——驅(qū)使著我回到了這里。踏入村莊,
一股比記憶中更加濃重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村道兩側(cè)的稻田大片荒蕪,枯黃的稻稈耷拉著,
像一片片被遺棄的、死人的頭發(fā)。幾只烏鴉停在田埂上,
漆黑的眼珠冷漠地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發(fā)出幾聲沙啞短促的啼叫,
旋即撲棱著翅膀飛入遠處墨綠色的山影里。村子里幾乎看不到人煙,幾間屋舍的門窗緊閉,
甚至有些已經(jīng)坍塌,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間。老宅比村莊更顯破敗。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味的空氣涌出,嗆得我連連咳嗽。
陽光透過破敗的紙窗格,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億萬塵粒,像活躍的蠹蟲??蛷d角落的神龕上,
祖先的牌位東倒西歪,積著厚厚的灰,供品早已干癟腐爛成無法辨認的一團。
一種物是人非的悲涼和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包裹了我。我嘆了口氣,
將簡單的行李扔在積灰的地板上,準備開始清理。就在這時——窗外,遠遠地,
飄來一陣歌聲。極其細微,斷斷續(xù)續(xù),卻清晰地穿透了煩人的蟬鳴,鉆進我的耳朵。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在哼唱。調(diào)子古老、哀婉,甚至有些詭異,節(jié)奏緩慢得像挽歌,
歌詞模糊不清,似乎是什么“……渡河……彼岸……歸來……”之類的詞句。
是村里的婦人嗎?可這調(diào)子……我從未聽過。更讓我汗毛倒豎的是——赤谷村方圓十里,
據(jù)我所知,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河流!哪里來的“渡河”?歌聲飄渺不定,忽遠忽近,
像是從山那邊傳來,又像是就在屋后的林子里。我猛地推開窗戶,向外張望。
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除了搖曳的樹影和更遠處沉默的群山,什么都沒有。
那歌聲持續(xù)了一會兒,又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旅途勞頓產(chǎn)生的幻聽。
但我心底的不安,卻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蔓延開來。第二章:渡口的異變第二天清晨,
我被一陣規(guī)律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村長山田。他比我記憶中蒼老了許多,
背佝僂得厲害,像一棵被風(fēng)雨嚴重侵蝕的老樹。他拄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拐杖,站在晨霧里。
最讓我心頭一凜的是他的臉——他的左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
覆蓋著一層褶皺的、暗沉的皮肉,像是被什么利器硬生生剜去了眼球,
只留下一個空洞而可怕的痕跡?!罢徧貋砹司秃??!彼穆曇羯硢〉萌缤凹埬Σ量菽荆?/p>
那只獨眼上下打量著我,目光渾濁卻銳利,“你父親走得突然,有些事,終究要交到你手上。
”他頓了頓,從懷里摸索出一把鑰匙。鑰匙很大,古銅色,上面布滿了暗紅色的銹跡,
形狀也有些奇特,匙柄似乎雕刻著什么模糊的圖案?!斑@是你父親留下的……渡船的鑰匙。
”山田村長將鑰匙遞給我,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指尖一縮?!岸纱??
”我壓下心中的震驚和疑惑,“村長,我們村哪里來的渡船?我從來沒聽父親說過。
”山田的獨眼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他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得發(fā)黃的牙齒,
形成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孩子,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跟我來。
”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這或許與那封信、與昨夜詭異的歌聲有關(guān)。我沉默地跟上他。
他沒有帶我走村中的大路,而是拐進了村尾一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徑。
小徑通向一片茂密的杉樹林,越往里走,光線越發(fā)昏暗,空氣也越發(fā)潮濕陰冷,
彌漫著一股泥土和腐葉的氣息。走了約莫一刻鐘,前方隱約傳來水流聲。
穿過最后一道糾纏的藤蔓,眼前豁然開朗——一條河流,如同巨大的、幽綠色的蟒蛇,
無聲地橫亙在眼前。河水顏色深得發(fā)黑,流動極其緩慢,幾乎看不出波瀾,
水面漂浮著一些枯枝敗葉,還有不少殘缺的、黃色的符紙,隨著水流慢慢打轉(zhuǎn)。河對岸,
是一片更加濃密的、仿佛不透光的森林,林間隱約露出一座破敗祠堂的飛檐斗拱,
看起來荒廢已久。我們所在的這邊,是一個簡陋的渡口,幾級石階延伸入水,
石壁上生滿了滑膩的、暗紅色的苔蘚,像是凝固的血痂。一條舊得不能再舊的木船,
靜靜地泊在岸邊。船身比想象的寬大,通體呈暗褐色,像是被河水長久浸泡的結(jié)果。
船幫和船舷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深深刻入木頭的奇異咒文,那些符文扭曲而古老,
看久了讓人頭暈?zāi)垦?。山田村長用拐杖指了指那條船:“就是它了。每十年,
它都需要啟動一次?!薄皢??用來做什么?”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村長沒有直接回答,
而是示意我上船。船身隨著我的腳步輕微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船艙里很暗,
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陳年的水腥味和香火味。船艙最里面,竟然設(shè)有一個小小的神龕,
神龕里供奉著一尊一尺來高的木雕神像。那神像雕刻的是一個女子的身形,穿著古老的服飾,
但詭異的是——她沒有臉。面部的位置光滑一片,什么也沒有雕刻。神像的脖頸處,
系著一根已經(jīng)嚴重褪色、幾乎變成灰白色的紅繩,打著一個復(fù)雜的死結(jié)。
“這是……”我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升?!盁o面的渡神。
”村長的聲音在空曠的河面上顯得異??斩矗懊渴暌淮?,渡船需要載著新娘過河,
前往對岸的祠堂進行祭祀?!薄靶隆履??”我難以置信地重復(fù)這個詞,
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是的。”村長的獨眼死死盯著我,
那空洞的眼窩仿佛也在凝視我,“這是赤谷村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
否則……”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怖,“否則,冥河就會發(fā)怒,
上漲的河水會吞噬掉整個村子。你父親……他本該在上一次祭祀時擔(dān)任渡手,
但他卻……”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父親的死,和這個詭異的祭祀有關(guān)?
我站在船上,看著幽綠死寂的河水,看著對岸陰森的祠堂,
看著船艙里那尊無面的、系著紅繩的神像,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惡寒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隱藏著我完全陌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
第三章:夜半船歌回到老宅,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村長的話、那條詭異的冥河、那艘刻滿咒文的渡船、還有那尊無面的女神像,
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里旋轉(zhuǎn)?!摆ず印薄迕駛兯较吕锎_實是這么稱呼那條河的。
據(jù)說河底連通著死者的世界。夜幕再次降臨。白天的燥熱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沁入骨髓的陰冷。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容、母親早逝的模糊身影(我?guī)缀醪挥浀盟耍?、村長那可怖的獨眼……各種影像紛至沓來。
就在我迷迷糊糊之際,那歌聲——又來了!這一次,它比昨夜更加清晰!不再是遙遠的哼唱,
而是仿佛就在窗外,甚至……就在我的床邊!是一個女人哀戚的吟唱。
歌詞依稀可辨:“冥河寬,冥河長,渡船悠悠載新娘……” “紅繩系,無面相,
此去彼岸莫回望……” “狐貍眼,笑掩藏,魂靈永錮河水涼……”歌聲婉轉(zhuǎn)凄惻,
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質(zhì)感,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死寂的夜里。我渾身汗毛倒豎,
猛地從床上彈起,心臟狂跳不止??謶謮旱沽死碇牵疑钗豢跉?,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
小心翼翼地撥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月光如水,灑在冷清的院落里。外面空無一物。
但歌聲并未停止,它似乎轉(zhuǎn)移了方向,飄飄蕩蕩,向著村尾——冥河渡口的方向而去。
鬼使神差地,我套上衣服,抓起手電筒,悄悄地出了門,循著那歌聲跟去。
夜晚的村落死寂得如同墳?zāi)?。月光照亮的小路像一條蒼白的死蛇。歌聲在前方引路,
像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我走向那片禁忌的河域。越靠近渡口,空氣中的水腥味越重,
還夾雜著那種詭異的、淡淡的腥甜氣。河水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黑沉沉的墨綠色,
平靜得可怕。那艘舊渡船,靜靜地泊在岸邊,在月光下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而歌聲,
赫然是從河對岸的祠堂里傳來的!我躲在一棵大樹后,屏住呼吸,向?qū)Π锻ァ?/p>
祠堂破敗的窗欞里,竟然透出搖曳的、燭火般的光暈!透過那些破損的格子窗,
我看到了讓我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一幕——祠堂里,一群身著白色單衣、披頭散發(fā)的女子,
正伴隨著那哀戚的船歌,緩緩地、詭異地舞蹈著。她們的舞姿僵硬而扭曲,如同提線木偶。
而她們的臉上……全都覆蓋著白色的、嘴角咧開到耳根、帶著詭異笑容的狐貍面具!
月光、燭火、白衣、狐面、詭異的舞蹈、哀怨的船歌……構(gòu)成了一幅極度陰森恐怖的畫面。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其中一個舞動的白衣女子身上。雖然隔著河,雖然戴著面具,
但她的身形、她舞蹈時脖頸微側(cè)的角度……竟然像極了我記憶中早已模糊的——母親的背影!
就在這時,似乎察覺到我的注視,那個酷似我母親的狐面舞女,動作猛地一滯,
頭部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轉(zhuǎn)向了我所在的方向!白色的狐貍面具上,
那兩個空洞的眼孔,仿佛穿越了黑暗的河面,直直地“看”進了我的眼睛深處!
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向后跌去,手電筒也脫手滾落在地,光芒熄滅。
我什么也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這個可怕的渡口遠一點!
我發(fā)瘋似的跑回老宅,死死閂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那是我母親嗎?不可能!
她早就……可是那個背影……還有那些狐面白衣女子……她們到底是什么?
第四章:河底的骸骨第二天,
我試圖向村里僅存的幾位老人打聽關(guān)于渡口、關(guān)于祭祀、關(guān)于昨夜對岸祠堂的異象。然而,
只要一提起這些話題,原本還算溫和的老人立刻臉色大變,要么閉口不言,要么連連擺手,
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像是觸碰了什么絕對的禁忌。
只有一個住在村口最偏僻處的神婆阿嬤,在我偷偷塞給她一些城里帶來的點心后,
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才壓低聲音,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對我說:“后生仔……有些事,
不知道比知道好……那是狐妖大人的地盤……招惹不起……”“狐妖?
”“唉……”阿嬤嘆了口氣,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敬畏和恐懼,
“三十年前……你母親綾子……就是被選中的渡船新娘……可是那夜過后,
她就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大家都說,是被河神……哦不,
是被狐妖大人帶走了……”我如遭雷擊,猛地抓住阿嬤干枯的手臂:“我母親?她是新娘?
消失了?”阿嬤驚恐地掙脫我,
…河底下埋著很多不聽話的新娘的骸骨……怨氣重得很……夜里才會唱那首歌……”她說完,
像是怕極了,飛快地關(guān)上房門,任我再怎么敲也不開了。母親是新娘!消失了!河底有骸骨!
阿嬤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中恐懼的閘門。
昨夜看到的那個酷似母親的狐面舞女……難道那是……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心中滋生。
我必須去那艘船上看看!父親留下的鑰匙,不僅僅是用來啟動渡船的,一定還有別的秘密!
趁著黃昏時分,村里人大多回家吃飯,我再次悄悄來到了冥河渡口。
夕陽的余暉給墨綠的河面涂上了一層詭異的血色。渡船靜靜地停泊著,像一頭沉睡的怪獸。
我深吸一口氣,再次踏上渡船。船身輕晃,河水拍打船幫,
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像是某種催促。我徑直走入船艙,
來到那尊無面女神像前。神像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詭異。我強忍著不適,
仔細檢查神龕和船艙的每一寸木板。父親是個細致的木匠,如果他留下了什么,
一定會藏在極其隱蔽的地方。我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艙壁和地板,仔細傾聽聲音的區(qū)別。終于,
在神龕下方的一塊木板下,我聽到了輕微的空洞回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