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掉光了葉子。枝杈光禿禿地戳著灰蒙蒙的天。我搓了搓凍僵的手,
把砂鍋蓋子掀開一條縫。白茫茫的熱氣撲上來,帶著點中藥的苦香。雞湯燉得差不多了,
湯色清亮,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花。周予深只喝我燉的這種清湯。加了當歸、黃芪,幾粒枸杞,
撇得干干凈凈。他說,有家的味道。“林溪?”周予深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不高不低。
“來了?!蔽覒艘宦?,關了火,盛了一小碗湯,端著走進書房。暖氣很足,
他身上只穿了件煙灰色的羊絨衫,靠在寬大的皮椅里看文件。我把湯輕輕放在他手邊。
他沒抬頭,目光還停在文件上,只說了句:“放著吧?!蔽艺玖艘粫?,他沒再說話。
空氣里有他慣用的雪松香水味,混著淡淡的紙墨氣息。書桌上那個水晶相框很顯眼。照片里,
女孩笑靨如花,依偎在他肩頭,陽光灑滿海邊的棧橋。女孩叫蘇晚晚。三年前,
在一場混亂的跨國綁架案里失蹤了。下落不明。后來,我遇到了周予深。在一個雨天,
他撐著傘,隔著咖啡館的落地窗,死死盯著我,眼神像要把我釘穿。他說我像她。眼睛,
側(cè)臉,笑起來嘴角的弧度。于是,我成了蘇晚晚的替身。搬進了這棟市中心頂層的大平層,
活在她的影子里。用著她喜歡的香薰,穿她常穿的品牌,學她說話的語氣。甚至,
連燉湯的習慣,也是她留下的。周予深對我的要求只有一個:像她。更像她。他拿起勺子,
舀了一勺湯,吹了吹,送進口中。動作斯文,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的側(cè)臉線條冷硬,
沒什么表情?!拔兜涝趺礃樱俊蔽覇?。聲音放得輕柔,模仿著相框里蘇晚晚那種溫軟的調(diào)子。
他頓了一下,放下勺子,終于抬眼看向我。那目光很深,像在審視一件物品,
又像在透過我看別的什么。幾秒鐘后,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嗯?!本瓦@一個字。
心里那點小小的期待,啪嗒一下,熄了。我習慣了。這三年來,他對我的評價,
最高級別也就是這個“嗯”?!巴砩舷氤允裁??”我維持著臉上的溫順?!半S意。
”他視線又落回文件上,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昂谩!蔽肄D(zhuǎn)身,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帶上門?;氐娇諘缇薮蟮目蛷d,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夜景。燈火璀璨,車流如織。
這里很好,奢華,舒適,應有盡有。周予深在物質(zhì)上從未虧待過我。名牌包,珠寶,
每個月打進卡里的豐厚“報酬”,足以讓很多人眼紅。但我心里清楚得很。
我只是一件昂貴的贗品。一個被精心保養(yǎng)的、活著的紀念品。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是閨蜜趙晴發(fā)來的消息?!赶?,晚上出來不?新開那家火鍋店,巨火爆!」
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字,手指懸在鍵盤上。周予深不喜歡我晚上出門。他說,
晚晚不喜歡晚上在外面亂跑。她喜歡安靜地待在家里。我慢慢敲字?!覆涣?,有點累,
改天吧?!拱l(fā)送。趙晴很快回了個翻白眼的表情包:「又被他關金絲籠里了?林溪,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那是替身的錢!花著不燙手嗎?」我看著那行字,指尖有點涼。燙手嗎?
怎么不燙??晌倚枰X。我爸的尿毒癥像個無底洞,每個月透析、藥費,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媽身體也不好。這份“替身”工作,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足夠粗壯的救命稻草。尊嚴?
在親人的命面前,輕得像灰。手機又震了一下,還是趙晴?!杆懔怂懔?,知道你有難處。
但想想清楚,別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刮叶⒅切凶郑钡狡聊话迪氯?。一輩子?
我早就沒有未來了。我的未來,就是蘇晚晚的影子。直到……她回來,或者周予深厭倦。
客廳水晶吊燈的光刺得眼睛有點疼。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涼的玻璃貼著額頭。
窗外是冰冷堅硬的城市,窗內(nèi)是溫暖柔軟的金絲籠。我抬起手,
冰涼的指尖在蒙了一層水汽的玻璃上,無意識地描摹。幾筆下來,一個模糊的輪廓。
是周予深冷硬的側(cè)臉。心口猛地一縮,手指僵住。水汽很快模糊了那點可憐的痕跡,
什么都沒留下。我慢慢放下手。替身,不該有自己的念想。夜里,周予深沒回主臥。
他在書房待到很晚。我躺在次臥的床上,聽著客廳隱約傳來的走動聲。這套房子太大,
空曠得能吸走所有溫度。次臥是蘇晚晚的舊房間,后來給了我。但周予深從不進來睡。
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華麗的吊燈輪廓。枕頭有點硬,
散發(fā)著陌生的、屬于這個房子的清潔劑的味道。過了很久,客廳的聲音消失了。
大概是去了主臥。那個房間,我進去過幾次,打掃衛(wèi)生。里面全是蘇晚晚的東西,
梳妝臺上她的香水瓶,衣帽間里她的裙子,床頭柜上她沒看完的書。像一個時間膠囊。
我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吸進去的,還是那股冰冷的清潔劑味。沒有陽光曬過的暖香,
也沒有周予深身上那種冷冽的雪松味。真冷啊。第二天是周末。周予深難得在家。
他靠在客廳沙發(fā)上看財經(jīng)新聞,穿著家居服,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但眉宇間依舊是疏離的。
我在廚房準備午餐。他說想吃清淡的蒸魚。正小心地給鱸魚改刀,客廳里周予深的手機響了。
不是他平時常用的鈴聲,而是一段很輕很柔的鋼琴曲。我手上動作頓住。這鈴聲……很陌生。
三年了,我從沒聽過他的手機用這個鈴聲。周予深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那一瞬間,
我清晰地看到,他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jié)泛白。
他臉上那種慣有的、掌控一切的淡漠,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鑿開了一道裂痕。震驚,
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狂喜。那光芒瞬間點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甚至讓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他幾乎是立刻接起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急切和……顫抖?“喂?”他只說了一個字。然后,他猛地站起身,
幾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膀繃得緊緊的。廚房到客廳有一點距離,
我聽不清電話那頭說什么。只看見周予深的背影,像一張拉滿的弓。時間像是凝固了。
只有財經(jīng)新聞的主持人,還在平板地播報著枯燥的數(shù)據(jù)。我站在料理臺前,
手里還捏著那把細長的廚刀。刀刃冰涼,抵著指腹。砧板上,那條處理了一半的鱸魚,
微微張著嘴,空洞的魚眼望著天花板??諝饫锏难鯕夂孟癖怀楦闪?。心臟在胸腔里,一下,
一下,沉重地跳。像擂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周予深轉(zhuǎn)過身。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變了。
那瞬間的狂喜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復雜的東西覆蓋。他的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陌生。不再是看一件物品,也不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
看到了“林溪”這個人。帶著審視,帶著一種……冰冷的,塵埃落定的穿透力。
他掛斷了電話??蛷d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電視里還在喋喋不休。他朝我走過來。步子很穩(wěn),
一步一步,踏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聲音很輕,卻像踩在我的神經(jīng)上。他在我面前站定,
隔著一個中島臺。離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混合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感。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眼神,太復雜了。像在看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
帶著點被打擾的不悅,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終于到來的解脫?我喉嚨發(fā)干,
手里的刀有點滑?!爸芟壬蔽以噲D開口,聲音啞得厲害。他打斷了我。聲音很平靜,
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八貋砹??!比齻€字。輕飄飄的。砰!
我手里的廚刀掉在了大理石臺面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刀尖在光滑的臺面彈跳了一下,
最后歪倒,閃著寒光。那條魚還靜靜地躺在砧板上,死不瞑目。腦子里“嗡”的一聲,
一片空白。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所有思緒瞬間被砸得粉碎、飛散。蘇晚晚。她回來了。
那個真正的女主角,周予深心頭的白月光,朱砂痣。那個我模仿了三年,活在她影子里的人。
她沒死。她回來了。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黑了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冰冷的臺面,
指尖用力到泛白。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竄上來,勉強拉回了一絲神智。周予深就站在我對面,
隔著那個昂貴的中島臺。他看著我失態(tài)的樣子,臉上沒什么表情。沒有意外,沒有愧疚,
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好像我只是打翻了一杯水那樣平常。那眼神,平靜得殘忍。
剛剛電話里那一瞬間的狂喜,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那只是我的錯覺。空氣像是凍住了。
沉重的,冰冷的,壓得人喘不過氣。財經(jīng)新聞的聲音還在響,
主持人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念著枯燥的數(shù)據(jù),形成一種詭異的背景音。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問他真的嗎?問她怎么樣了?或者……我該怎么辦?可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所有想問的、想說的,都被他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凍住了。替身的使命,
到頭了。不是嗎?“我……”我艱難地擠出一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周予深的目光終于動了一下,落在我的臉上。像是才想起來這里還有個人需要處理?!傲窒?。
”他叫我的名字。不是“晚晚”,是林溪。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本名。
不帶任何模仿的意味?!斑@段時間,辛苦你了。”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公式化的,
像在解雇一個不合格的員工?!拔視岅愔砺?lián)系你,后續(xù)的事情他會處理好。
”后續(xù)的事情?我的腦子遲鈍地轉(zhuǎn)動著。錢。合同。搬離這里。啊,對。合同。
三年前簽的那份協(xié)議,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一旦蘇晚晚小姐出現(xiàn)或確認生還,
協(xié)議自動終止。甲方(周予深)支付乙方(林溪)剩余酬勞及一筆額外補償,
乙方需在24小時內(nèi)搬離甲方住所并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出現(xiàn)在甲方及蘇小姐面前。
一筆足夠買斷三年時光和所有尊嚴的錢。很劃算的交易。他交代完了。沒有再看我,
仿佛我這個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轉(zhuǎn)過身,拿起沙發(fā)上的西裝外套,動作利落。他要出門。
現(xiàn)在,立刻,馬上。去找她。去找那個真正占據(jù)他心尖的人。
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玄關處。大門打開又關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隔絕了兩個世界。
偌大的客廳,瞬間只剩下我一個人。電視還在響,那條魚還張著嘴,掉落的廚刀閃著冷光。
巨大的死寂包裹上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手腳冰冷,血液好像都凝固了。結(jié)束了。
就這么簡單。他甚至沒問我一句“你還好嗎”。一個眼神的停留都嫌多余。替身,用完即棄。
原來這三年的小心翼翼,模仿扮演,那些深夜的等待,那鍋熬了又熬的湯,
那些刻意放柔的聲調(diào)……在他眼里,大概和這臺面上的死魚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消耗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席卷全身。我慢慢地蹲下去。不是因為腿軟。
是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太惡心了。這三年,我自己。我死死捂住嘴,干嘔了幾下,
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模糊了視線。原來,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那份合同,從一開始就為我寫好了結(jié)局。我的位置,
從一開始就是臨時的。而我,居然還抱著那么一絲可笑的、隱秘的幻想。真賤啊,林溪。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我抹了把臉,掏出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陳助理”。周予深的速度真快。一分鐘都不愿意等。我吸了口氣,接通,
聲音盡量平穩(wěn):“喂,陳助理?!薄傲中〗?,”陳助理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公事公辦,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公式化同情,“周總交代了您這邊的事宜。關于合同終止和補償款項,
您看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們……”“我現(xiàn)在就搬?!蔽掖驍嗨曇粲悬c啞,但異常干脆。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這么干脆。“現(xiàn)在?林小姐,不需要這么急,
24小時內(nèi)……”“我現(xiàn)在就搬?!蔽抑貜土艘槐椋瑪蒯斀罔F。
“麻煩你幫我聯(lián)系一個搬家公司,東西不多,打包一下很快。我只需要帶走我自己的東西。
其他的,都不是我的?!薄昂玫摹玫?,林小姐?!标愔砗芸旆磻^來,“我馬上安排。
地址還是發(fā)您之前租住的那個公寓嗎?周總交代過,已經(jīng)為您續(xù)租了一年?!薄班?。
”我應了一聲,“謝謝你,陳助理?!薄安豢蜌?,應該的?!标愔眍D了一下,補充道,
“補償款最遲明天下午會打到您賬上,包括這個月的……酬勞?!薄爸懒??!睊炝穗娫挕?/p>
世界徹底安靜了。我看著這間奢華卻冰冷的房子。巨大的落地窗,昂貴的意大利沙發(fā),
璀璨的水晶吊燈……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一場由別人主導的、我扮演著滑稽角色的夢?,F(xiàn)在,
夢醒了。我直起身,走向次臥。打開衣柜。里面掛滿了衣服,大部分是蘇晚晚的風格,
周予深讓人送來的。旁邊一個小格子里,掛著我自己的幾件衣服。普通的T恤,牛仔褲,
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我找出一個大的編織袋。是我剛來時帶來的,
裝著我那點寒酸的家當。我把那幾件屬于自己的衣服疊好,塞進去。然后,是床頭柜抽屜里,
我的幾本書,一個用了很久的水杯,
還有一個小小的相框——里面是我和我爸媽去年在醫(yī)院門口拍的合照。我爸插著透析管,
笑得有點虛弱,我媽緊緊挨著他。這是我三年里,唯一帶來的、真正屬于“林溪”的東西。
我把相框小心地塞進衣服里層,保護好。房間里其他東西,我一件沒碰。那些昂貴的化妝品,
首飾盒里周予深隨手送的珠寶,衣帽間里不屬于我的華服……都靜靜地待在原地,
像無聲的嘲諷。最后,我走到書桌前。那里放著一個IPad,是周予深給我用的,
方便他隨時聯(lián)系我,也方便我看那些關于蘇晚晚的資料和視頻。我拿起它。冰冷的金屬外殼。
打開屏幕,
些文件:《晚晚喜好記錄》、《晚晚生活習慣》、《晚晚常用物品清單》……一個個文件夾,
像一座座墓碑,埋葬了我三年的光陰。我找到設置,選擇恢復出廠設置。
看著屏幕上的進度條一點點走滿。清除。徹底清除。做完這一切,
我拖著那個半空的編織袋走出房間??蛷d里依舊安靜。那條魚還在砧板上,湯鍋冷在灶臺上。
我走到玄關,換上我自己那雙穿了很久的運動鞋。鞋底有點磨損了,但踩在地上,很踏實。
門鈴響了。搬家公司的人來得真快。我打開門。外面站著兩個穿著工裝的男人。“林小姐?
是您要搬家嗎?”“是?!蔽覀?cè)身讓他們進來,“東西不多,就這個袋子,
還有……沒有其他了。”我指了指客廳角落那個孤零零的編織袋。
兩個工人有點詫異地對視一眼,顯然沒接過這么簡單的單子。但他們沒多問,
利索地扛起袋子?!澳噯??”一個工人問?!安挥昧?,”我搖搖頭,
“地址我發(fā)給你們負責人了。你們直接送過去就行?!薄昂玫摹!惫と丝钢幼吡恕?/p>
腳步聲消失在電梯口。我站在空無一人的玄關,最后看了一眼這間巨大的、冰冷的房子。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卻照不進一絲暖意。這里從來就不是家。
我輕輕帶上門。咔噠。鎖舌咬合的聲音。清脆,果斷。像是斬斷了什么。電梯下行。
金屬壁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蒼白的臉,沒什么表情。走出樓棟大堂,深冬的冷風猛地灌進來,
吹得我一個激靈。空氣里有灰塵和汽車尾氣的味道。真實的世界。我裹緊了身上那件舊外套,
拿出手機,打了個車。目的地:市醫(yī)院。車子匯入車流。窗外是熟悉的街景,飛速倒退。
商店,行人,擁堵的十字路口。手機震動了一下。銀行入賬短信。長長的一串數(shù)字。
陳助理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我只看了一眼,就按滅了屏幕。錢到了。買斷費。
車子在醫(yī)院門口停下。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這味道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在骨子里。
焦慮,疲憊,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我熟門熟路地穿過擁擠嘈雜的大廳,走向住院部。
電梯門口永遠排著長隊。我等不及,直接爬樓梯上了七樓腎內(nèi)科。走廊里人來人往,
護士推著治療車匆匆走過。我走到711病房門口,輕輕推開。三張病床。
最里面靠窗那張床上,我爸靠坐著,臉色蠟黃,嘴唇?jīng)]什么血色。胳膊上連著透析的管子。
他正在跟我媽說話,聲音很輕。我媽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低著頭削一個蘋果,動作很慢,
背有些佝僂了。“爸,媽?!蔽液傲艘宦暎哌M去。兩人同時抬頭?!跋??”我媽很驚訝,
手里的蘋果差點掉了,“你怎么這個點來了?今天不上……”她突然頓住,
大概是想起來我那份“工作”不需要朝九晚五。我爸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
扯出一個虛弱的笑:“閨女來了?!薄班?,今天沒事,過來看看?!蔽易哌^去,
接過我媽手里的蘋果和水果刀,“媽,我來吧?!蔽覌尶粗遥凵窭飵е皆兒鸵唤z不安。
她大概覺得我臉色不太好?!跋?,你……”“媽,我辭職了?!蔽业皖^,
專注地削著蘋果皮,長長的果皮一圈圈垂下來?!耙院髸r間就多了,能常來陪陪爸。
”“辭職了?”我媽的聲音猛地拔高,又意識到是在病房,趕緊壓低,“干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辭職了?那個周先生……他對你不好?”“沒有?!蔽覔u搖頭,
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小碗里,遞給我爸,“他人挺好的。就是……正主回來了,
不需要我這個替身了?!蔽艺f得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病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有隔壁床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答聲。我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的,充滿了無力感。
我媽眼圈瞬間紅了。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手指冰涼粗糙,帶著常年做家務的薄繭。
“溪溪……”她的聲音哽咽了,“是爸媽拖累了你……讓你受委屈了……”“沒有,媽。
”我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真沒有。錢給夠了,足夠爸治病的,還有富余。
咱們以后不用愁醫(yī)藥費了。”我把手機短信調(diào)出來給她看。她掃了一眼那串數(shù)字,
眼淚唰地掉了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翱赡恪阋院笤趺崔k???
名聲……名聲都……”她說不下去,只是哭。“名聲?”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沒笑出來,
“那東西值多少錢一斤?能換我爸的命嗎?媽,我們這種家庭的人,沒資格矯情。
”我把碗遞給我爸,“爸,吃蘋果。”我爸接過碗,手有點抖。他低著頭,
看著碗里白生生的蘋果塊,渾濁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去。
“爸……對不起……”他啞著嗓子,聲音破碎?!澳f什么呢?!蔽页榱藦埣埥恚?/p>
給他擦眼淚,“您好好治病,早點好起來,比什么都強。我年輕,有手有腳,
還怕找不到正經(jīng)工作養(yǎng)活自己?”我在病房待了快兩個小時??粗o士來給我爸做了治療,
看著他吃了點東西,精神似乎好了一點。我媽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
開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講家里的事,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
樓下李叔家的貓又生了一窩……瑣碎的,煩人的,溫暖的煙火氣。離開病房前,
我去了一趟醫(yī)生辦公室,把剛收到的那筆錢轉(zhuǎn)了一大半進去,
預存了未來一年的醫(yī)藥費和透析費。走出醫(yī)院大門,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寒風凜冽。
我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一時竟有些茫然。這三年,我的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圍著周予深轉(zhuǎn),圍著那份“工作”轉(zhuǎn)?,F(xiàn)在突然停下來,就像高速行駛的車猛地剎住,
巨大的慣性過后,是空落落的失重感。手機又響了。是趙晴?!拔?,晴晴。”“溪溪!
在哪兒呢?晚上必須出來!老娘今天發(fā)獎金了,請你吃大餐!新天地那家烤肉,我饞好久了!
”趙晴的聲音充滿活力,像個小太陽。我冰冷的指尖似乎被這聲音燙了一下。“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