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霧中的黑水灣1840年3月,北大西洋的海風(fēng)像裹著冰渣的刀子,
刮過黑水灣嶙峋的礁石與歪斜的木板屋。埃德加·莫雷裹緊了他的羊毛大衣,
站在濕漉漉的碼頭上,手里緊握著一只指南針。
他從利物浦坐了整整兩天的馬車才到這鬼地方,一路顛得他骨頭都快散了架。
可比起身體上的不適,更讓他心煩的是這地方的“不對勁”?!皾O業(yè)糾紛?”他喃喃自語,
翻出主編那封措辭含糊的信,“《泰晤士報》什么時候?qū)Ρ狈綕O村的迷信感興趣了?
”埃德加,二十六歲,劍橋機械系畢業(yè),堅信世界是一臺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
一切現(xiàn)象皆可測量、分解、歸類。
著筆記本、銀版相機、還有一套精密的繪圖工具——這些都是他用來解剖世界的“手術(shù)刀”。
可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的刀,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海霧里,鈍得厲害。
黑水灣像是被時間遺忘的角落。利物浦的蒸汽船都已經(jīng)能橫跨大西洋了,
這里的漁民卻還在用人力劃槳。碼頭上停著的木船破舊不堪,
船身上卻鉚著些格格不入的閃亮銅件——顯然是偷偷從蒸汽船上拆下來的零件。
一種詭異的拼湊感,像是把尸塊縫在活人身上??諝饫飶浡还烧f不清的味道。
咸腥的海風(fēng)混著鐵銹和煤煙味,還有一種……像是腐爛海藻的氣息。埃德加皺緊眉頭,
在本子上記下一筆:“當(dāng)?shù)乜諝獬煞之惓?,疑似含有硫化鐵微粒及有機腐敗物。
”他試圖向村民打聽“獨眼號”的事。那艘三桅漁船三周前在風(fēng)暴里失蹤,
卻又自己漂了回來——空無一人??擅慨?dāng)他一開口,那些人就像被掐住了喉嚨。眼神躲閃,
嘴唇緊閉,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悶響。酒館里,他剛掏出記者證,
老板——一個臉上刻滿風(fēng)霜紋路的壯漢,突然抓起手邊的魚叉,猛地刺穿了自己的手掌。
埃德加驚呆了。血滴答落在粗糙的木地板上??伤鼈儧]有四散流淌,而是自己蠕動著,
聚攏起來,形成一個清晰的、逆時針旋轉(zhuǎn)的螺旋圖案。老板像是感覺不到疼,
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啞聲說:“別問。海水聽著呢。”埃德加倒退著逃出酒館,
心臟怦怦直跳。他告訴自己這是愚昧,是自殘式的恐嚇。
可那自我組織的血液……他的理性開始出現(xiàn)第一道裂縫。外面的霧更濃了。這不是普通的霧,
它粘稠得像是活物,纏繞著人的手腳,鉆進肺里帶著一股冰冷的重量。能見度低得可怕,
但他依稀看到碼頭盡頭的石墻上刻著一些扭曲的文字——不是英語,像是更古老的如尼文。
它們和粗糙的鉚釘痕跡重疊在一起,古老和現(xiàn)代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交織。他掏出指南針,
想確認方向。指針瘋狂地抖動了幾下,然后猛地定格——不是指向北方,
而是死死地指向海邊,指向漆黑的海水深處?!斑@不可能……”他用力拍打指南針,
冰冷的金屬硌得他手疼。指針紋絲不動,固執(zhí)地指著腳下的地獄。
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爬上來。物理法則在這里失了效。夜晚的黑水灣更是駭人。
潮水退去后,沙灘上露出巨大的、非自然的凹痕。那不是任何已知生物的足跡,
而是龐大的、清晰的螺旋狀壓痕,像是有什么難以想象的巨物從深海里爬上來,又退了回去。
從遠處的礁石群那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哼唱。那不是人類的語言,
也不是風(fēng)聲或任何已知海洋生物的叫聲。那調(diào)子古怪極了,
時而像是蒸汽機活塞有節(jié)奏的撞擊,時而又變成某種濕滑的、充滿氣泡感的咕噥。
埃德加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懷表的發(fā)條在這聲音里自動上緊了,齒輪發(fā)出過分亢奮的嗡鳴。
第四天黎明,他在一堆被遺棄的、散發(fā)著惡臭的破漁網(wǎng)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
那東西讓他胃里一陣翻騰。一截慘白的、半透明的觸須,像是某種深海烏賊的肢體,
但卻緊緊地纏繞、幾乎像是生長在了一個黃銅齒輪上。齒輪是標(biāo)準(zhǔn)的工業(yè)制品,
甚至還能看到廠商標(biāo)記,但那觸須卻是活生生的有機體,
斷口處正緩緩滲出一種粘稠的、散發(fā)著微弱磷光的藍色粘液。他強忍著惡心,
用鑷子將它夾起,放進玻璃標(biāo)本瓶。那粘液似乎有生命,在瓶底攤開,
然后……開始自己移動。它像是有記憶的金屬,
在玻璃上勾勒起來——又是一個完美的、逆時針的螺旋符號。咔嗒。埃德加猛地抬頭。
標(biāo)本瓶里,那個被觸須包裹的黃銅齒輪,自己轉(zhuǎn)動了一下。咔嗒。又一下。聲音清晰,機械,
精準(zhǔn)。咔嗒。齒輪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和他越來越快的心跳,逐漸重合,嚴絲合縫。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租住的小屋,攤開筆記本,
想用他最擅長的工程草圖記錄下這噩夢般的造物。他畫下齒輪的齒牙,
標(biāo)注尺寸;畫下觸須的紋理,試圖分析其生物結(jié)構(gòu)??僧嬛嬛氖珠_始不聽使喚。
筆尖自己滑動起來,線條變得扭曲、狂亂,最終在紙頁的角落,
不受控制地寫下了一行顫抖的小字:“它在看著我呼吸。”埃德加猛地扔開筆,喘著粗氣。
窗外,濃霧依舊,將整個黑水灣捂得嚴嚴實實。
那低沉的、混合著蒸汽節(jié)奏與深海呻吟的哼唱聲,又隱隱約約地飄了進來。他知道,
有什么東西醒了。就在這片漆黑的海水之下。
而他帶來的科學(xué)、理性、測量工具……在這些東西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他第一次,
對自己堅信的一切,產(chǎn)生了無法言說的恐懼。
2 教堂地下室的羊皮卷埃德加宿在村里的教堂。這不是出于虔誠,
而是因為這是黑水灣唯一勉強稱得上能接待外人的地方。況且,他潛意識里覺得,
一個神圣的地方總該能抵御些外面的……不對勁??涩F(xiàn)在,他只覺得這想法天真得可笑。
教堂本身就很怪。石頭外墻爬滿了某種特別肥厚、顏色發(fā)暗的藤壺,
它們隨著潮汐的漲落微微開合,發(fā)出細微的“吧嗒”聲,像是在低聲咀嚼。
圣徒雕像的臉被海風(fēng)蝕刻得模糊不清,五官融化成一片平滑的慘白,
唯獨眼睛的位置被深色的貝類占據(jù),空洞地望著來人。馬庫斯神父接待了他。這人五十多歲,
穿著標(biāo)準(zhǔn)的黑色長袍,銀質(zhì)十字架掛在胸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看似溫和。
但細節(jié)經(jīng)不起推敲。他遞給埃德加一杯“葡萄酒”解渴,
那液體在杯子里呈現(xiàn)出不祥的深紅色,粘稠掛壁,聞起來一股子咸腥氣,根本不是酒,
更像是……血水混合物。埃德加沒喝,他只是看著神父布道時,那本厚重的《圣經(jīng)》書頁間,
竟夾著幾片細小的、閃著珍珠光澤的魚鱗。最讓埃德加心神不寧的是滿月之夜。窗外,
慘白的月光把濃霧照得一片渾濁。他聽見隔壁神父房間門軸干澀的轉(zhuǎn)動聲,
然后是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的腳步聲下了樓。不是去祈禱室的方向,而是更深、更往下。
地下室。那個神父總是下意識瞥向、又迅速移開目光的地方。埃德加的心跳加快了。
他想起酒館地板上自組織的血螺旋,想起指南針怪異的的指針。
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強烈好奇的沖動攫住了他。他需要答案,哪怕答案會吃人。
他悄無聲息地跟了下去。樓梯是老舊木頭做的,按理說該吱呀作響,但今晚它們沉默得反常,
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嘴。他默默數(shù)著臺階。白天他確認過,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是十三級。
但現(xiàn)在,他一步步往下,數(shù)到十三,腳下卻還是空的。他僵住了,
冷汗瞬間浸濕了襯衣的后背。不可能!他扶著冰冷粗糙的石壁,又往下探了四步。十七級!
多出來的四級臺階,踩上去的感覺不對。不是實心木頭,而是一種……更脆、更輕的空洞感,
像是踩在某種巨大生物風(fēng)干了的骨骼上,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地下室的門沒鎖。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從門縫里涌出——濃烈的、劣質(zhì)機油和深海淤泥腐爛后的混合臭氣,
幾乎能肉眼看到那油膩的、盤旋的污濁空氣。埃德加屏住呼吸,輕輕推開門。燭光在跳動,
不是因為它本身,而是因為投在墻上的影子正在自發(fā)地蠕動。馬庫斯神父背對著他,
站在一張石桌旁,巨大的、扭曲的影子覆蓋了半面墻。
但那影子與他的動作完全不符——神父明明在編織著什么,
而墻上的陰影卻延伸出無數(shù)細小、觸手般的紋路,緩慢地、慵懶地卷曲舒展。埃德加瞇起眼,
看清了神父手里的東西。那不是普通的漁網(wǎng)線,而是一種暗淡無光、微微泛著水色的粗線。
是頭發(fā)。人類的頭發(fā)。它們在他指間仿佛擁有了生命,自動地纏繞、打結(jié),
最終形成一個個眼熟的、完美的螺旋結(jié)。桌角放著一盞黃銅油燈,
燈的形狀是一個猙獰模糊的人魚,但尾部卻是一個精細的、可以轉(zhuǎn)動的齒輪。鑰匙。
這就是開門的鑰匙。神父似乎沉浸在工作中,嘴里用某種古老的語言念念有詞,
語調(diào)起伏帶著一種非人的韻律,
偶爾夾雜著幾個聽起來像“齒輪”、“壓力”、“軸心”的單詞。
埃德加趁他轉(zhuǎn)身去取更多“線”的瞬間,目光鎖定了石桌一角。那里隨意地攤放著一疊東西。
是羊皮紙。顏色暗沉,邊緣破損卷曲,散發(fā)著比空氣更陳舊的霉味和腥氣。機會只有一瞬。
埃德加像幽靈一樣滑過去,手指觸碰到那粗糙的皮質(zhì)表面,迅速抽走了最上面的一張,
塞進懷里。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他幾乎能感覺到那羊皮卷在他胸口散發(fā)出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冰冷。他逃回房間,
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直到呼吸稍微平復(fù),他才顫抖著拿出那頁羊皮紙,
就著昏暗的油燈細看。只看了一眼,他的胃就抽搐起來。這根本不是任何他知道的文字系統(tǒng)。
紙面上布滿了扭曲的、逆時針旋轉(zhuǎn)的螺旋狀符號,像是某種瘋狂蠕動的活物。
但在這些螺旋線的間隙,卻精準(zhǔn)地穿插著類似蒸汽壓力表的刻度線和數(shù)值。
有些段落甚至是用微小的齒輪齒牙拼湊出來的字母,每一個齒尖都透著冰冷的工業(yè)感。
他強迫自己辨認?;旌现邢薜睦≌Z和工程學(xué)知識,再加上那些壓力單位符號的提示,
黃銅代替骨骼……蒸汽代替血液……齒輪代替心臟……”理性的壁壘在這些文字前寸寸崩塌。
這不是迷信!這是一種……一種指令!
一種將工業(yè)產(chǎn)物納入恐怖儀式的、褻瀆神明的技術(shù)手冊!
下面的幾行字被一種暗紅色的、干涸的粘液不規(guī)則地涂抹了。埃德加抽出隨身的小刀,
小心地刮取了一點樣本。那粘液異常堅韌,刮下來的一點在刀尖上居然……收縮了。
它蠕動著,凝聚成一團微小的、有著五根手指的……人手形狀。他猛地甩開小刀,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干嘔。他的目光落在羊皮卷的最后。
那里有一幅用藍色粘液繪制的簡陋地圖,標(biāo)注著海底洞穴的位置和入口,
旁邊還有用兩個單詞標(biāo)注的“回家”。他的目光猛地釘在地圖的右下角,那里有一個簽名。
一個他熟悉到刻骨銘心的簽名。和他父親筆記本上的一模一樣。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緊了他的心臟。
童年那個破碎的夜晚猛地撞回腦海——父親書房里滿地瘋狂的圖紙,上面畫滿了齒輪和觸手,
父親用黃銅圓規(guī)刺向自己雙眼,鮮血淋漓中他嘶吼著:“齒輪會呼吸!鐵會做夢!
它們看見了!它們看見我了!”埃德加一直以為那是瘋子囈語。
可現(xiàn)在……在這北大西洋邊緣這個被迷霧和瘋狂籠罩的漁村,
在一張散發(fā)著深海與機油惡味的古老羊皮卷上,他看到了父親的筆跡。
他顫抖著拿出銀版相機。他需要記錄,需要證據(jù),
需要某種東西來對抗這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瘋狂。他對準(zhǔn)羊皮卷,打開相機的皮腔,固定好,
調(diào)整焦距,按下快門。曝光時間過后,他取出底片。沒有螺旋符號,沒有壓力刻度,
沒有齒輪文字。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還在緩慢旋轉(zhuǎn)的墨色污漬。
和他標(biāo)本瓶里那藍色粘液的質(zhì)感,和“獨眼號”歸來船員皮膚上那半透明的粘液化特征,
一模一樣。知識是有毒的。它會長出牙齒,啃噬你的理智。父親的話在他耳邊轟鳴。
埃德加·莫雷,劍橋機械系的高材生,堅信世界是一臺精密機器的人,
此刻蜷縮在維多利亞時代最偏遠角落的一間教堂小屋里,緊緊攥著一頁能逼瘋?cè)说难蚱ぜ垼?/p>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不該被看見。有些知識,真的會吃掉眼睛。而他,
已經(jīng)無可回頭地踏入了這片禁忌的深淵。地下室那十七級臺階之下,
父親的簽名在地圖上無聲尖叫,指向漆黑的海底。那里有什么東西,醒了。而且,
它認識他的父親?,F(xiàn)在,它可能也在看著他了。
3 月光下的畸變者埃德加在退潮后的沙灘上找到了她。莉娜,“獨眼號”船長的女兒。
才十六歲,瘦得像根被海水泡白的浮木,蜷在一塊黑色礁石后面,
正用一根尖銳的魚骨在濕沙上劃著什么。海風(fēng)吹起她枯黃的發(fā)絲,
露出半張蒼白的、屬于少女的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
埃德加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個因為失去父親而精神恍惚的可憐孩子。他走近幾步,
靴子陷進潮濕的沙子里,發(fā)出噗嗤的輕響。女孩沒有抬頭,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她沙畫中。
那魚骨在她手里移動得飛快,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zhǔn)和癡迷。
埃德加的心臟猛地一縮——又是一個螺旋符號。更大,更復(fù)雜,線條更深。
它幾乎占據(jù)了小半個沙灘。就在最后一筆完成的瞬間,一陣更大的海浪嘩地涌上來,
白色的泡沫翻滾著,精準(zhǔn)地停在了螺旋符號的邊緣,一寸也沒有越過。
就像有一堵無形的墻擋住了海水。莉娜這時才抬起頭,看向埃德加。她的眼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