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啪”一聲撂在更衣室那張油膩膩的破桌子上，塑料殼子震得嗡嗡響，
在凌晨三點半死氣沉沉的空氣里蹦跶了幾下，像垂死掙扎的螞蚱?！袄宵S那破手機殼，
裂口子喇手?！边@念頭沒頭沒腦地撞進我混沌的腦子，像根小刺，
把熬夜熬出來的黏糊勁兒戳破個小洞。其實那聲兒不大，
比趙濤嘴里嚼口香糖的“吧唧吧唧”聲小一萬兩千倍。
可它鉆進耳朵眼兒那一下鉆進耳朵眼兒那一下，我骨頭縫里那些銹蝕的酸疼勁兒全活了，
咯吱咯吱催著我彎腰。杯口在催著我彎腰。杯口在紙箱尖角上狠狠一別。
糊味兒的東西——我跑味兒的東西——我跑三條街買來提神的三條街買來提神的命根子咖啡，
全潑在了趙濤那條雪白簇新的名牌運動褲褲腳上。嘖。純白的。意大利貨。
他今早才在倉庫門口顯擺過，唾沫星子橫飛地說這料子多金貴，沾點灰都得用特制泡沫擦。
完了。脊梁骨里那點殘存的困意瞬間被殺氣沖得無影無蹤，血都涼透了。人麻了。
我看著那灘丑陋的墨漬，像活物一樣，飛快地洇進那亮閃閃的梭織面料里，嗤嗤作響，
仿佛燒著的不是布，是我那點可憐的工資。時間，大概凝固了半輩子那么長。
空氣成了冷硬的石膏，糊住了所有人的喉嚨。我聽見自己喉嚨里血往胃里砸的咕咚聲，
悶得人想吐。吧唧。吧唧。那刺耳的咂摸聲停了。接著是沉重的、帶著黏膩水聲的腳步聲，
慢悠悠地刮擦著臟污的塑膠地面，蹭著頭皮滑過來。眼梢往上挑，
趙濤斜倚在更衣柜掉漆的門框上，指關(guān)節(jié)繃得像石頭，死死摳著破窗框的金屬邊。
灰蒙蒙的破曉天光從他歪著的腦袋后面漏進來，把他半邊臉刻成一道陰冷的弧線。
頭頂?shù)臒艄堋八焕病币宦?，猛地亮了一截，又暗下去，在死寂的空氣里劇烈地抽動?/p>
趙濤俯下身，猛地湊近。一股混合著隔夜煙臭和廉價薄荷口香糖的溫熱氣流，
高壓泵似的灌進我鼻腔。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喉嚨?！啊?？野？
”聲音從他薄嘴唇后面捻出來，帶著逗弄耗子的輕佻。
他手指頭在我右臂邊上那堆灰撲撲、洗得發(fā)白的舊制服下擺上蹭了蹭，
抹掉指尖沾著的、還帶點熱氣的咖啡漬。那雙眼睛，
毒蛇一樣纏在我制服袖口磨破的毛邊上——“擦，凈？”氣流像淬了冰渣子，
刮著我腮幫子底下那片汗?jié)竦钠つw。字縫里都帶著冰碴子，磨著耳膜里那根快崩斷的弦。
他嘴角咧開，皮笑肉不笑，露出森白的牙床：“新的，今兒頭回上腳，
意大利空運來的限量版。”語調(diào)慢悠悠往上飄，“陸師傅這杯咖啡，”尾音陡然劈下來，
像把鈍刀，“值兩百八十八。”墻角老舊的通風(fēng)管“吱滋”怪叫兩聲。
冷汗密密麻麻地從后頸毛孔里鉆出來，凝成珠子，順著脊溝往下滾，
黏在廉價化纖外套粗糙的內(nèi)襯上。后褲兜沉甸甸的。剛發(fā)的月度獎金，薄薄一疊，，
薄薄一疊，還帶著塑封的熱乎氣兒……四位數(shù)，整整一百兒……四位數(shù)，
整整一百二十張紅票子?！摆w主管，”這幾個字燙嘴，“我…我這就弄干凈。
”手指頭摳住幾張浸了水、軟塌塌的劣質(zhì)餐巾紙，在掌心搓揉成爛糟糟的一團。
膝蓋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發(fā)出骨頭磕碰的悶響……腦子里“轟”地一片空白——爛紙團裹著——爛紙團裹著臟污，
在那簇新的、貴得要命的褲腳上蹭著。趙濤腮幫子咬得死緊，能磨碎石頭，那張臉壓得極低，
死死盯著地面！“……你他媽拿這擦茅坑的破紙糊弄鬼呢？！”下一秒，
裹著風(fēng)的皮鞋狠狠跺在我右肩窩的鎖骨凹槽里，一股蠻力猛推。“咔！
”頸脖連接后背那塊軟骨，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身后貨架冰涼的合金棱角上！
我踉蹌著撲出去四五步，
得搖搖欲墜的三層高深藍色塑料筐——后腦勺“咣當”一聲刮在墻邊剝落漆皮的舊暖氣片上！
趙濤直起他那竹竿似的身子，拍了拍手，甩了甩鞋跟上沾的濕印子。
锃亮的皮鞋踩在斑駁的塑膠地上，嗒、嗒作響?！皟汕Ф賶K？！
這點破事兒值這個價……” 話在舌頭底下滾了一圈，再砸出來，“翻……一倍給你抹個零？
算你討個吉利！麻溜兒轉(zhuǎn)過來！”空氣凝固了半秒。
我腦子像過載的破硬盤：賠款數(shù)字從他牙縫里“蹦”一下跳了級？從一百二跳到兩千二？
血“嗡”地沖上頭頂，耳朵尖燒得滾燙！胃猛地一沉，像吞了塊冰坨子，
直墜膀胱……灰撲撲的塑料門無聲地晃開一道三指寬的黑縫，
隔壁大倉庫分揀快遞的金屬碰撞聲稀稀拉拉傳進來，又遠了。趙濤叉開腿，
一只腳蹬在翻倒的藍色貨筐空檔里，眼神像看街邊一灘爛泥，
掃過我汗?jié)裼臀鄣念I(lǐng)口：“磨蹭個屁！等著我給你發(fā)喪呢？”后褲兜里掏出的小米手機，
屏幕被手汗浸得滑膩膩，指紋解鎖劃拉了好指紋解鎖劃拉了好幾次才開。
來——微信——零錢余額剛顯出那個還帶著點金粉光澤的四位數(shù)——剛被轉(zhuǎn)走……轉(zhuǎn)賬界面，
輸入框里，手指頭抖得厲害，像得了雞爪瘋，戳了好幾下才把“2200”輸全。
按下“確定”時，
指尖凍得發(fā)木——轉(zhuǎn)賬成功的電子音和余額瞬間縮水成“6.23”的界面，
像塊燒紅的烙鐵，“滋啦”一下燙在眼球上?！岸＿?！
” 趙濤那邊清脆的提示音在空蕩的屋子里撞出回響。他斜眼瞥了下手腕上蘋果表盤的反光，
“記著數(shù)”，輕飄飄三個字砸在地上，
扭身推開那扇沾滿油手印的破木門——老舊門軸發(fā)出一連串銹鐵摩擦的刺耳呻吟，
像鈍刀子刮著耳膜。門“哐當”一聲撞在墻上，光線涌進來又迅速被掐斷。留下我一個人，
肩后撞過的地方，寒氣順著毛孔往骨頭縫里鉆。地上攤著我剛才撞倒貨筐散落的一堆雜物。
幾個破紙盒摔開了，掉出半截畫著水彩小花的卡片，還有幾顆滾落的藍色水彩顏料，沾著灰，
在臟地上拖出幾道狼狽的印子。畫具盒子翻了！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涼了半截。
幾小時前換夜班，值班的老班長偷偷塞給我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厚信封，
還沖著趙濤那白球鞋的背影無聲地啐了一口。
我還沒來得及拆開——里面是剛簽下的合作插畫師限量版簽名畫卡？還是新手機？
撕膠帶的聲音刺耳地扎破寂靜——盒子打開。還好，
硬殼畫本和那張附贈的簽名卡片盒角……邊角有點壓痕，但沒破！
硬紙卡的棱角隔著褲兜布料硌著大腿。更衣室的破燈管“嗡嗡”響著，像頭快斷氣的老牛。
外頭腳步聲由遠及近，又走遠了。再沒回來。死一樣的沉寂?？諝獬淼孟窭鋮s的鐵水。
嗓子眼開始發(fā)干發(fā)辣。得收拾干凈。
腰去撿地上那些沾滿咖啡漬的爛紙團……目光掃到墻角——一根細長的、鋼骨包塑的支架腿，
斜斜地杵在一堆紙箱縫隙里。腳下一滑，踢到了支架底座，帶倒了旁邊墊著的一個硬紙板箱。
箱子一歪，撞上那根倚著墻根、蒙著深色防塵布的長條狀物體！我整個人失去平衡，
猛地朝前撲跌出去——那根金屬支架，帶著一種慢得令人心碎的優(yōu)雅，晃悠悠地……倒了。
防塵布包裹的東西失去支撐，從墻邊滑落，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炸開！無數(shù)晶瑩的碎片，裹挾著冰冷銳利的星光，從地上爆射而起，
瞬間填滿了整個更衣室！天花板上、墻壁上、每一個角落，
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的亮光占據(jù)、切割！碎片反射著慘白的燈光，像無數(shù)把微型冰刀，
狠狠扎進視網(wǎng)膜！……一片較大的、帶著弧度的碎玻璃上，
蝕刻的簽名字母在強光下猙獰地一閃。死定了。心臟像被重錘猛擊肋骨。
喉嚨里堵著的那團空氣，瞬間變成了燒紅的鐵水，燙得喉管生疼，又冰得窒息。
門被一股巨力“哐當”一聲撞開，砸在墻上，震得墻灰簌簌往下掉。
濃烈的煙味混著冷風(fēng)灌進來。趙濤的身影堵在門口，腳步在離那堆碎片一米遠的地方，
硬生生釘住。鞋底摩擦水泥地，發(fā)出細微卻刺耳的“嘎吱”聲，像踩在神經(jīng)末梢上。
他站在那里，微微俯身，看著滿地狼藉和狼藉中僵住的我?！鞍?？呵！
”一個干癟、短促的氣音從他薄嘴唇縫里擠出來，撞在布滿灰塵的鐵出來，
撞在布滿灰塵的鐵皮柜上，彈起一點微弱的回響。一條嶄新的、價格不菲的白色運動褲腿，
膝蓋微曲，支在旁邊翻倒的紙箱棱角上，投下一小段斜斜的影子。
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了敲他手腕上那塊亮得晃眼的蘋果金表。表盤反射的冷光弧，
毒蛇信子般舔過我的眼白。表盤光滑地一轉(zhuǎn)——手機屏幕被他食指一點，亮度調(diào)到最高，
屏幕上的白光像個小太陽，猛地照亮了滿地沾著灰塵、折射著詭異光芒的玻璃和晶體碎片。
屏幕上，赫然是那張剛轉(zhuǎn)完兩千二的支付憑證截圖！但數(shù)字欄上方，
一個刺目的、全新的數(shù)字正在瘋狂跳動、定格——“二十九萬？整三十萬——這數(shù)兒吉利，
給你抹個零頭？不用你一次吐干凈，細水長流嘛，”他聲音黏膩得像毒蛇吐信，
“每月從你工資里扣，慢慢啃，啃上十年，
骨頭渣子都給我榨出油來……”眼珠子從金表邊緣抬起來，
毒鉤一樣釘在我褲兜——那方硬紙卡的輪廓，正清晰地頂在薄薄的布料上。
一聲悶笑從他鼻腔里壓出來，帶著痰音，像破風(fēng)箱漏氣：“錢不夠？
把你褲兜里那點擦屁股都嫌硬的破紙片子掏出來，抵債？”話語像滾燙的瀝青，
帶著腐蝕性滴落：“手摸著那熱乎玩意兒呢？舍不得？”指尖觸碰的紙卡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