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的說我八字陰氣重,活不過十八歲。雅閣里,發(fā)誓尋遍天下也要救我的竹馬摟著新歡,
對著起哄的兄弟說:“娶誰都不會娶那個短命鬼。”他不知道,
破我命格的真正方法是滅他滿門。1“鼎臣,你這離京半年,回來先找兄弟們喝酒,
不怕你未婚妻找你麻煩?”謝鼎臣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暗含不悅:“亂嚼什么舌根,
哪里來的未婚妻,我謝鼎臣娶誰也不會娶那個短命鬼?!蔽以陂T前將這一切聽得一清二楚,
推開門,脂粉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讓我隱隱做嘔。閣內(nèi)眾人對我的出現(xiàn)始料未及,
一時間靜了下來。半年未見,謝鼎臣容貌未改,此刻,懷里正依偎著一個紅衣少女。他蹙眉,
語氣不耐:“誰叫你來的?”不等我作答,謝鼎臣懷里的少女將溫好的酒送到他唇邊,
聲音嬌媚:“是我讓阿夏叫白姐姐來的,我聽說今兒是白姐姐生辰,
想著叫她過來給她賀壽呢?!彪S即,少女坐直了身體,上下打量著我,
像看到什么稀奇的玩應(yīng):“姐姐還不認(rèn)識我吧,我叫楚熠,以后日子長,
還指望姐姐多照顧我。”說完,她給阿夏使了個眼色。阿夏是謝鼎臣的貼身小廝,
我與謝鼎臣多年青梅竹馬,他也不曾對我有半分好顏色,眼下他竟肯聽楚熠差遣,
將一杯酒送至我面前。謝鼎臣伸手摟過少女的細(xì)腰,又將她帶到懷中,靜靜注視著我,
目光催促。見我不動,楚熠撇撇嘴:“白姐姐這是瞧不上我呢。
”謝鼎臣笑著掐了一把她的臉,又看向我,目光沉沉宛若剜刀:“白玉京,
小熠敬你酒是她知禮。你若不喝,便是你不識抬舉了?!北娙艘娭x鼎臣有動怒之意,
連忙插科打諢?!坝窬槐贫?,別小氣啊?!薄昂嚷铮嚷?,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眼看著阿夏手中酒不停地?fù)u蕩,混著香籠里的刺鼻的香氣,一時天旋地轉(zhuǎn),于是伸出手,
接過酒杯,在眾人隱含譏誚的目光中將酒倒在了地上。一片靜寂。
謝鼎臣拍案而起:“白玉京!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當(dāng)我死了不成?你別忘了,
你爹這個官職當(dāng)年是如何在我家面前搖尾乞憐得來的。若是今日拿不出一個態(tài)度,
明日你們白家便滾出京城吧!”眾人連忙出聲安撫著謝鼎臣,暗暗指責(zé)我砸了場子。
楚熠撫了撫謝鼎臣的胸膛,看向我腰間,眼仁一轉(zhuǎn):“謝哥哥何故動這樣大的氣,
我瞧著姐姐腰間那個玉佩不錯,不如送予我當(dāng)歉禮吧,今日我們就當(dāng)你沒來過,
姐姐意下如何?”此言正中我下懷,我伸手解下腰間玉佩,
說了今日第一句話:“這玉佩乃是多年前謝母所贈的謝家家傳玉佩,今日物歸原主,
萬望二位永結(jié)同心?!甭勓?,謝鼎臣眉頭微皺,似是不太滿意。一雙玉手先他一步接過玉佩,
在謝鼎臣看不見的角度,楚熠沖我眨了眨眼,揚(yáng)起一個近乎妖異的笑。2鎖云院。
阿福拆下我發(fā)間最后一支珠釵,銅鏡里映出她通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嘴唇。
“小姐……”她今日跟著我,目睹了雅閣里的一切,此刻哽咽著替我不值。“阿福,
去歇著吧。今日種種,不必再提?!彼龔埩藦堊?,卻什么也沒說,默默退了出去。
屋內(nèi)只剩我一人,目光掃過妝奩,謝鼎臣去年送的珠釵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望著它,
想起了八歲的小謝鼎臣,那時的他像頭護(hù)食的小狼,兇巴巴地趕走所有想和我一起玩的小孩。
后來,他攥著拳頭對那個斷言我“活不過十八”的算命先生大吼:“你胡說!
我定會尋遍天下,破了玉京的命格!”。半年前,他聽說苗疆有破命之法,
信誓旦旦地說這次一定不會空手而歸,不曾想,收獲的竟是一個少女。我信他純善,
也信他赤誠。在暗中探查謝家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時,固執(zhí)地將他排除在外。
在我每一種謀劃里,始終為他留了一條全身而退的生路。只是,他竟從邊疆將楚熠帶了回來。
我拉開妝奩最底層的暗格,取出一張薄薄的密報。楚熠,生于崇徽六年冬月十五,冬至日。
我起身來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古籍,指尖劃過那行字:“冬至日子時,井水沸。
汴河舊橋下現(xiàn)鬼市,市者皆覆面,以血玉換十年陽壽。”寒意爬上脊背。未等我細(xì)細(xì)思索,
袖口處傳來細(xì)微的窸窣聲,一只通體火紅的蜘蛛慢悠悠地爬出。它并未攻擊我,
而是爬向窗欞,與另一只碧眼蜘蛛觸須相碰。那只碧眼蜘蛛腹部綁著一小卷油紙。心念電轉(zhuǎn),
我屏息靠近,小心翼翼地挑下油紙卷。展開,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
如同幼童初學(xué)的漢字:“謝府廢井下有異?!笨粗皺籼幰蕾说膬芍恢┲?,心下戚戚,
楚熠到底是苗疆圣女,交接玉佩之際她大約就猜到我對謝家的陰謀并非一無所知,
只是不知謝鼎臣對她了解幾分。謝府一向守衛(wèi)森嚴(yán),幾次探查均是無功而反,
本想借婚約之便再行圖謀,如今這條路被她捷足先登,
那唯一的機(jī)會便是一個月后謝府的中秋宴。門處傳來叩響?!斑M(jìn)來?!贝迡邒咔穆暡饺?,
頸間的長疤在昏黃燭光下像只蜈蚣,她聲音嘶?。骸靶〗悖崎T’有急信。
”我拆開那封密函,一目十行,眉峰微挑?!皩Ψ街该佬?,要‘云京客’親自押鏢,
開了離譜的高價?!贝迡邒叨⒅业碾p眼難掩擔(dān)憂。我稍作思索,
沉吟道:“鏢局近來幾單生意都折了本,庫銀吃緊。這筆錢正是雪中送炭。”“小姐!
”崔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事出反常必有妖!指名要東家親自出手,又開出這天價,
我怕是沖著您來的!”“無妨?!蔽覍⑿偶垳惤鼱T火,“是人是鬼,總要會一會才知道。
準(zhǔn)備一下,明日我去慧通寺祈福?!币钊涨宄?,雅閣之內(nèi)的事情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
竟在京城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眾人皆說我異想天開,身份這般低微竟還妄想著攀上謝家的高枝。
我也‘不負(fù)眾望’地氣倒了身子,去寺中靜養(yǎng)。與此同時,京外崎嶇的山道上,
我身著玄色勁裝,覆著半張銀質(zhì)面具,護(hù)送著“云門鏢局”的隊伍。一路無驚無險,
黃昏時分,鏢車返回位于京城一角的鏢局總舵。鏢局二樓,
專為貴客準(zhǔn)備的靜室內(nèi)無聲地對峙著。我將那只黑檀木劍匣置于桌上,
推向?qū)γ妫骸柏浺阉偷剑埞域?yàn)看。”對面坐著一位少年,面色蒼白,唇色淡淡,
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如同澄澈的兩顆星子,靜靜地望過來。他沒看劍匣,而是伸出了手。
手指修長,皮膚薄嫩,似乎可以窺見內(nèi)部如玉般的組織。劍匣被他推了回來。我不明所以,
靜待下文。少年不急不慢,端起白瓷茶盞,呷了一口,唇上終于有了幾分血色。
隨即放下茶盞,眼眸直直地看向我,面帶笑意:“驗(yàn)貨不急。云東家,或者說白姑娘,
”目光落在那黑檀木劍匣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在下想以此青霜劍為聘,求娶白玉京。
不知閣下,意下如何?”3腦中驚雷乍響,這個身份是我暗中布局的根本,
多年來自認(rèn)天衣無縫。然而,面上依舊沉靜如水,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四皇子殿下說笑了。
”我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坦然,“云某一介草莽布衣,只識得刀劍鏢旗,
不懂這世家貴女的門道。您若要求娶白家小姐,這聘禮,該堂堂正正送去白府,
問過白老爺和白小姐才是正經(jīng)?!毕络S人自稱沈四,沈是國姓,
此人方進(jìn)門時見其風(fēng)度翩翩氣質(zhì)不凡,我心下便有猜測,
入座時露出腰帶上的圖案乃是皇子規(guī)格,心下已然確認(rèn)他的身份。
只是我素來不愿與皇家扯上關(guān)系,所以全當(dāng)不知?,F(xiàn)知對方來者不善,
我又何須為他留有顏面。他聞言也不惱,一雙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兒:“云東家何必自謙?
一介江湖布衣哪能一個照面就猜出我的身份,哪里有你這般處變不驚的本事?”話鋒一轉(zhuǎn),
語氣故作天真:“聽聞白小姐今日恰在鎮(zhèn)寧寺祈福靜心,我心悅白小姐,求娶心切。不如,
就勞煩東家陪我走一趟?將這青霜劍匣,親自送到白小姐手中。”倏爾又放緩了語速,
字字珠璣:“只要讓我見到白小姐,這護(hù)送的費(fèi)用東家盡管開口,金山銀海,亦無不可。
”我垂下眼瞼,知曉再否認(rèn)下去已沒有意義?!暗钕滦枰易鍪裁??”沈懷謙見我不再否認(rèn),
笑意更深:“白小姐果然快人快語。我所求,只是一紙婚約?!薄鞍桌蠣斄烽e職,
于奪嫡一事毫無助益。”這聯(lián)姻價值實(shí)在有限,
對面小狐貍樣的少年明顯不會做出這樣虧本的買賣。只見他輕輕咳了兩聲,
眼神里帶著幾分裝模做樣的可憐:“我身子骨弱,七弟視我如眼中釘。
如今京城處處明刀暗箭,我實(shí)在惶恐。江湖盛傳,云京客一手劍法出神入化,若是得她庇佑,
我自可高枕無憂?!彼⑽A身,靠近我,聲音壓低,“況且,我需要一雙眼睛,
一雙能在京城高門內(nèi)宅中行走自由的眼睛。聽聞云門鏢局的鏢師皆是女子,且各個身懷絕技。
讓她們以婢女的身份潛入各家的府邸,相信對白小姐而言并非難事?!彼睦锸乔蟊幼o(hù),
分明是要我和鏢局成為他暗處的一把刀。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壁,思緒紛飛,卷入奪嫡之爭,
是九死一生的豪賭。“四殿下好算計?!蔽姨ы币曀?,“只是,虧本的買賣,殿下不做,
我白玉京也不做?!彼坪踉缌系轿疫@番說辭,他輕聲道:“事成之后,世上再無謝家,如何?
”心下駭然,此人掌握的情報遠(yuǎn)超我的想象,竟連我與謝家之仇都了然于胸,
看似病弱的四皇子,其心機(jī)城府,深不可測。只是這個砝碼,實(shí)在是不夠重量,
再加上布局多年,忽而發(fā)現(xiàn)執(zhí)棋者另有其人,一時郁悶,有心刺他:“縱使沒有殿下的幫助,
謝家眾人也活不過三年?!鄙倌昴请p星眸此刻深不見底:“我信白小姐的手段。
只是……”他微微一頓,語氣像只蠱惑人心的狐貍精,“單單讓他們沒了性命就能滿足你嗎?
百年后,無人知曉謝家與你的弒母之仇,所有人只會道他們是赫赫戰(zhàn)功的一品侯。
而我能給你的,是從此,正史,野史,民間傳說……皆無謝家的痕跡,讓他們從未存在過。
”這確實(shí)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籌碼。對謝家這樣的家族而言,徹底抹殺他們的存在,
比死更難以接受。但我仍未松口。他輕輕嘆息一聲:“白小姐重情重義,令人欽佩。
聽聞白府有一崔嬤嬤,待你如親女。”言及此,我心下一沉。“十一年前,武家村血案,
”他語速平緩,像是在講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故事,“一女子手刃夫家滿門十七口,手段狠絕,
朝廷海捕文書至今猶在。幾乎就在同時,白府多了一位姓崔的管事嬤嬤,脖頸帶疤。白小姐,
你說,這世上的巧合,真有這么多嗎?”我瞇起眼凝視著他:“殿下莫非是在威脅我?
”迎著我?guī)子麣⑷藴缈诘哪抗?,他絲毫不懼,緩緩地?fù)u了搖頭,
臉上甚至還帶著溫和的笑意:“白小姐,我是在送你一份見面禮。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聽聞崔雁前輩一直在找當(dāng)年封她內(nèi)力,害她流亡半生之人。
此人我今日帶來了,就在樓下。是生是死,是剮是剜,全憑崔前輩心意。
”他精準(zhǔn)地抓住了我的軟肋。母親走后是一直是師父帶我習(xí)武,如今她年歲已高,
若再找不到此人,只怕師父會抱憾終生。可是奪嫡的渾水一旦踏入,唯恐再難全身而退。
一時僵持不下。片刻后,終是下定決心?!拔掖饝?yīng)你。但我也有一個條件,”我盯著他,
道出多年來為自己安排好的結(jié)局“待你得償所愿之后。我要一場‘意外’,
讓白玉京這個人徹底消失?!敝灰娝敛华q豫地頷首:“白小姐所求,不過是遠(yuǎn)離是非,
我自然允諾?!苯灰走_(dá)成,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些許。我望著對面之人,
按捺不住心底最大的疑問:“你究竟是如何識破我的身份?”聞言,
他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待日后時機(jī)成熟,我自會告訴白小姐。
”我素來討厭別人和我打啞謎,聞言也不愿再理他,只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他也識趣,
只說了句‘兩月后,會求下賜婚圣旨’便起身欲走。踏出門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微微偏過頭,“對了,我的名字是沈懷謙?!彼麚P(yáng)起唇角,
補(bǔ)充了一句“白小姐也可喚我的小字——長生。”4一月后,謝府中秋宴,
我應(yīng)謝夫人邀約赴宴。酒過三巡,月上中天,以不勝酒力為由自請去客房休息。避開耳目,
潛入后院。更深露重時謝府花園安靜得詭異。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閃身躲進(jìn)假山后,
屏息。兩個提食盒的婢女低語:“廢井那邊陰氣重得緊!昨兒夜里小雪當(dāng)值,
說聽見井底有哭聲!”“你快別說了!汗毛都豎起來了!趕緊走!”假山后,
我將兩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廢井里果然有些古怪,看來楚熠沒有騙我,
只可惜今日夜宴上謝府稱楚熠病了,沒有機(jī)會向她打探更多消息。無聲掠至井口,
一股陳腐濕冷的寒氣撲面而來。凝神提氣,縱身而下。井底淤泥落葉堆積,散發(fā)著霉?fàn)€氣息。
細(xì)細(xì)探查時,清晰的水流聲鉆入耳中。循聲轉(zhuǎn)向一側(cè)井壁,此處表面青苔藤蔓覆蓋,
與其他處無異。抬起頭,頭頂高處一截藤蔓的斷口映入眼簾,切口平整,非自然斷裂,
說明有人近期從此出入。指尖在濕冷的磚石上細(xì)細(xì)摸索。一塊磚石微微凸起,觸感有異,
運(yùn)力一按——“咔噠!”一聲機(jī)括輕響在死寂的井底格外清晰,一塊井壁滑開,
露出容許一人通過的洞口,濕腥的水汽撲面而來。我心下警惕,青霜劍悄然出鞘半寸。
閃身入密室,只見一條地下暗河奔涌而過,河上僅有一座簡陋的木橋。
河對岸是一個巨大的獸籠,籠中關(guān)著一人——是楚熠!她本坐在籠中閉目養(yǎng)神,
聽到聲響睜開眼,見到是我,她的臉上先露出驚喜之色,隨即猛地起身,對著我嘶喊,
聲音在密室中回蕩:“快跑?。。 鄙砗笠坏榔瓶章?,有人放暗箭欲置我于死地!
來不及回頭,只能憑聲辯位側(cè)身躲閃。嘶……嘶……還未站穩(wěn),
只見眼前的木橋之上數(shù)百條大小不一的蛇從橋板間隙中涌出。幾息之間,
這些蛇蜿蜒著鋪天蓋地向我壓來,前有狼后有虎,進(jìn)退兩難。我握緊青霜劍,手中劍光暴漲,
劍氣所到之處蛇血飛濺,同時,不停地扭閃躲著身后襲來的箭矢。嗖!嗖!嗖!
又是三道弩箭呈品字形封死我閃避的方向。眼前的蛇像是得了什么指令,
竟亮著獠牙一齊向我攻來。我揮劍斬蛇,又催著輕功,險之又險地避開兩箭,
第三箭已避無可避。心突突地亂跳,難道今日真要命喪于此?就在這分神的一剎,
腳踝驟然傳來劇痛。低頭一看,一條碧綠色的小蛇不知何時已攀附其上。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
內(nèi)力瞬間被吸空。身子已然不聽使喚,拼盡全力堪堪避開要害,那一箭射穿了我的右肩,
巨大的沖擊力帶著我向前踉蹌。劇痛之下,青霜劍已脫手,腳下不穩(wěn),竟直直地栽進(jìn)暗河里。
刺骨的河水灌進(jìn)我的耳朵和鼻腔,失去意識前,我聽到謝鼎臣的怒吼,好像在喚我的名字。
隨即,萬物俱寂。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微弱的光透過我眼簾,模糊的視線里是陌生的帳頂,
鼻腔和嘴巴里縈繞著苦澀的藥氣。我下意識地去摸藏在腰間的軟劍,
摸到的卻是一只冰涼的手“玉京,是我?!?我活下來了?這是哪里?“江府,
我母親的娘家。”沈懷謙蒼白的面容映入眼簾,眼底布滿血絲,下巴冒出青茬,
比上次見面更清瘦了幾分。沈懷謙告訴我,中秋那日他在鏢局等了我很久,
崔嬤嬤從白府帶來一只碧眼蜘蛛,身上綁著一塊碎帛,
上面用特殊的藥粉寫著去城外的鵲河里尋我。他握著我的手,
眼里還帶著后怕:“幸好你運(yùn)氣好,甫一出城就被沖上了岸,我找到你時還以為無力回天了。
”可即便救回來,毒氣已沁入心脈,現(xiàn)下除了手,我哪里都動不了。郎中來了一個又一個,
看到我的狀況后皆束手無策,只說靜養(yǎng)。歲月無情,兩年時間,京城早已物是人非。
在“白玉京”失蹤后沒多久,白老爺便對外稱她得了癆病死了。
那個曾斷言我活不過十八歲的算命先生,竟因此名聲大噪。這兩年,
我以江家表小姐“江萊”的身份在江府養(yǎng)傷。最初的一年,那蛇毒霸道異常,侵蝕經(jīng)脈,
讓我內(nèi)力盡散,形同廢人。一雙手拿不起比杯子更重的東西,日日受劇痛折磨。
沈懷謙不顧自己體弱之軀,日日陪著我。一年前,他帶來了苗疆的解毒藥,
只是拔毒過程是刮骨剜心般的痛,仿佛千萬把鈍刀在體內(nèi)混攪。痛楚稍歇,
便是如有億萬只螞蟻在皮膚下游走啃噬般的奇癢,意志喪失時,我會瘋狂地抓撓自己,
直至全身盡是血痕。第二日沈懷謙來探望,看到我身上的痕跡什么也沒說,
默默地搬到了隔壁的廂房。從此,每一次毒發(fā),無論多晚,他都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床邊。
他會緊緊地握住我因痛苦而痙攣的手,任由我在意識模糊中將他的手臂咬得血肉模糊,
留下深深淺淺齒痕。每一次拔毒,都像是在生死邊緣走一遭,幾度撐不下去,但大仇未報,
我咬著牙,熬過了一次又一次。兩個月前,下了圣旨,冊封江氏表小姐江萊為四皇子妃,
來年春日擇日成婚。而此時,窗外飄起了今冬第一場雪。我坐在榻上,凝神屏氣,
欲沖破內(nèi)力屏障,終不得法,心下煩悶?!跋氤鋈ネ竿笟饷矗俊鄙驊阎t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nèi)。
我緩緩地?fù)u了搖頭:“外面在下雪?!彼呓徊剑瑴芈暤溃骸胺讲艁頃r,雪已止了。
園子里的紅梅開得正好,陪我去看看?心情舒暢于身體恢復(fù)也有益。”他知我這幾日郁郁,
語氣帶著幾分的哄勸。我不好再拒絕,沈懷謙會意,唇角微揚(yáng),立即取來狐裘大氅,
仔細(xì)為我系好帶子,動作熟稔自然。雪后初霽,紅梅傲雪,冷香沁入心肺,心下舒暢幾分。
沈懷謙忽然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你在此處等我片刻?!辈坏任一貞?yīng),
他已轉(zhuǎn)身快步走入梅林深處,身影被叢叢梅花掩映。約莫一刻鐘,他回來了,
帶著滿懷的紅梅,襯得他那張病弱的臉有幾分鮮活生氣。
他將花捧到我面前:“我們把這些釀成梅花酒,就埋在那棵樹下。等十年后,
我們再挖出來喝,定是絕世佳釀!”看著發(fā)間粘著的梅花瓣,我不由得失笑,下意識伸出手,
替他捻去。他立刻順從地俯下身,將頭頂湊近我的手。指尖觸到他柔軟微涼的黑發(fā),
沾染了幾分梅花馥郁的氣息。眼前忽然浮現(xiàn)幼年時曾短暫豢養(yǎng)過的那只小狗,
也是這樣低頭任人撫摸。心念微動,無意識地在他發(fā)間輕輕摩挲了一下。
手心下傳來一聲低低的悶笑,心漏了一拍,沈懷謙倏然抬手,抓住了我欲收回的手腕。
他并未松開,溫涼的手順著我的手腕向上,握著我的手,撫上他自己的臉頰,
漂亮的桃花眼注視著我,緩緩開口:“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碧^直白的含義,
掌心下他臉頰微微發(fā)燙,眼中是他毫不掩飾的情愫,心跳失序,一股熱意涌上臉頰。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他肌膚細(xì)膩的觸感和香氣,倉促地轉(zhuǎn)過身,
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控制的慌亂:“有些冷了,回去吧?!被▓@里寂靜,
只有我們二人踩在薄雪上的聲音。沈懷謙與我并肩走著,忽然開口:“過幾日皇家冬獵,
你同我一起去吧。悶在府里許久,出去散散心?!蔽夷_步微頓,
蹙眉:“聽聞謝鼎臣前幾日回京述職了?!边@兩年,
謝鼎臣從未放棄暗中搜尋“白玉京”的下落,手段愈發(fā)瘋狂。我雖頂著“江萊”的身份,
但容貌未改,氣質(zhì)難易,縱使帶著帷帽也很容易被認(rèn)出,恐給沈懷謙帶來麻煩。
沈懷謙側(cè)頭看我,心下了然,臉上帶著安撫的笑意。他伸出手,
輕輕捏了捏我攏在袖中的指尖:“無妨。有我在?!倍C日,幾場大雪過后,天空一藍(lán)如洗。
皇家獵場,旌旗獵獵。我坐在沈懷謙身側(cè)的觀禮席上,幾頭野鹿被放出,躥入山林中,
一時間馬嘶人叫,好不熱鬧。謝鼎臣一身勁裝,兩年的戰(zhàn)場廝殺,
倒是將他磨練得更鋒芒畢露。沈懷謙今日格外“忙碌”。他將溫好的酒輕輕推到我面前,
又塞來一個剛換過炭的湯婆子。片刻后,又傾身過來,將我大氅的系帶解開,再仔細(xì)系好,
指尖偶爾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下頜。我歪頭看他,用眼神詢問。少年抿了抿唇,
眼神瞥向場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謝鼎臣等人,又飛快收回,落在我臉上時,
眼里一閃而過的是委屈和賭氣?還不等我看個真切,他輕哼一聲,別開了臉。我心下了然,
他自幼體弱多病,只能勉強(qiáng)騎馬,如今看著同齡人縱情馳騁,心里定是失落??粗麆e扭,
心底泛起憐憫,本想安慰,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最終只是悄悄伸出手,
輕輕覆上他放在膝上的手,安撫地握了握。誰知這一握,他仿佛更氣了。
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不容掙脫地按在了他腿上。我試著抽了兩次,紋絲不動,
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便也由他握著。好在眾人目光都聚焦在獵場中央。毫無懸念,
謝鼎臣拔得頭籌?;实埤堫伌髳偅事曅Φ溃骸昂煤煤?!不愧是朕親封的大將軍!當(dāng)賞!
”謝鼎臣上前謝恩,姿態(tài)恭謹(jǐn)卻難掩銳氣。轉(zhuǎn)身欲退時,余光掃過觀禮席。他倏爾頓住腳步,
目光里充滿了震驚與狂喜。6我迎著他的目光,隔著帷帽與他對視。這時,
一直放在沈懷謙膝上的手被輕輕地抬起,注視著謝鼎臣驟收的瞳孔,沈懷謙低下頭,
一個溫?zé)岬奈怯≡诹宋业氖直成?。隨即,他揚(yáng)起一個慵懶的笑意,迎上了謝鼎臣暴怒的眼神。
御前不能失儀,謝鼎臣猛地低下頭,攥緊了拳,待落座時,臉上已恢復(fù)了平日的冷靜。只是,
自那之后,那道滾燙的視線有如實(shí)質(zhì)般黏在我身上。
沈懷謙俯身與我咬耳朵:“他認(rèn)出你了呢?!倍呝康貍鱽硪还蔁釟?,有些癢,
我偏了偏頭:“嗯,我知道瞞不過他。”也不知道這句話中哪個詞刺到了他,
不滿地輕哼一聲。奇怪的男人?;实勰晔乱迅?,精力不濟(jì),不久便擺駕回宮。
場中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各家女眷紛紛換上利落的騎裝,準(zhǔn)備下場一試身手。
謝鼎臣端著酒杯,走到沈懷謙的案前?!俺记靶┤兆臃交鼐┦雎殻?/p>
還未及恭賀四殿下訂婚之喜。”雖是對著沈懷謙說,目光卻緊盯著我,
好像這樣就能將帷帽穿幾個洞,讓我原形畢露,就地正法?!跋雭磉@位便是江小姐?
”“江小姐”三個字,被他咬得極重。沈懷謙未碰酒杯,
只懶懶地抬了抬眼皮:“謝將軍有心了?!敝x鼎臣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冬獵難得,江小姐久居深閨,今日正該下場活動筋骨。
”我垂下眼瞼,聞言只道:“謝將軍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我自幼體弱,不會騎馬。”“無妨。
”謝鼎臣似乎早料到如此“末將有一匹溫順良駒,名喚‘紅豆’。性子溫順,
縱使從未騎過馬也能駕馭自如。配給江小姐騎乘,再合適不過。”紅豆,
是我六歲生辰那年謝鼎臣送的生日禮。那年母親剛剛失蹤,我爹說她隨人跑了。
而我又剛開始隨師傅崔雁在夜里學(xué)武,總是弄得一身傷。生辰那日,只有謝鼎臣來看我,
牽著那匹剛出生不久、毛色赤紅如豆的小馬駒,說:“玉京,不要難過,
以后紅豆和我都會陪著你?!蔽椅⑽⒂行﹦尤荩瑑赡晡匆?,沒想到紅豆被謝鼎臣帶走了。
心下糾結(jié)之際,沈懷謙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抬眸望向他:“長生,
那你……”此次冬獵是七皇子一手承辦,若動些手腳想置沈懷謙于死地再容易不過,
雖說有護(hù)衛(wèi)傍身,可我到底信不過?!胺判摹!鄙驊阎t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
唇角噙著淡笑,“去吧,好好玩。”我點(diǎn)頭應(yīng)允,回頭發(fā)現(xiàn)謝鼎臣竟一直盯著我們,
身側(cè)攥緊的手掌上青筋根根暴起。一刻鐘后,我換好騎裝。
謝鼎臣牽著一匹高大健碩的馬駒等在那里??吹轿宜鼩g快地打了個響鼻,頭親昵地蹭了過來,
隔著帷帽的薄紗,我嗅到它身上溫?zé)岬那嗖輾庀?。沒想到它還認(rèn)得我,心下浮起一絲暖意,
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撫摸它頸側(cè)?!凹t豆倒是與江小姐一見如故呢。
”謝鼎臣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幾分的陰陽怪氣的意味。我心里擔(dān)心沈懷謙,
不愛搭理他這拈酸吃醋的話,只裝作沒聽到,翻身上馬。心下惴惴不安,
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觀禮臺的方向。沈懷謙正端坐那里,視線落在我身上。見我回頭,
漂亮的桃花眼瞬間彎起。那副模樣真像只小狐貍,今日若是有機(jī)會,我當(dāng)為他獵只白狐才是。
身后,謝鼎臣策馬靠近,傾身湊到我耳邊,壓低嗓音:“玉京,我知道你怨我。我答應(yīng)你,
無論是楚熠還是廢井那一箭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且等我!”語速極快,話落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