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降臨，華玄言拖著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回到馬府別院時，前廳的燈還亮著。
馬元素正焦急地踱步，看到華玄言，如同看到救星：“華團練！校場情形如何？當陽……”
“州兵已成雛形，新弩正在趕制。三日后，足可一戰(zhàn)。”
華玄言言簡意賅，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當陽情況如何？”
“探馬回報，鉆山豹攻破當陽后，并未立刻撲向州城，而是大肆劫掠，裹挾流民?！?/p>
馬元素眼中不禁滿是憂懼，“其意在積聚力量，恐有更大圖謀！我們必須……”
“知道了。”華玄言打斷他，“王公子處如何？”
提到兒子，馬元素臉上憂慮更甚，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啟齒的尷尬：
“唉……釗兒他……自聽聞當陽城破，便將自己鎖在西跨院書房內(nèi)，誰也不見。送去的飯食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出來。唐先生去勸過幾次……也是……唉！”
馬元素重重嘆息，顯然對這個天賦異稟卻性情孤僻的兒子束手無策。
“帶我去看看?！比A玄言道。
西跨院書房外，氣氛壓抑。房門緊閉，屋內(nèi)一片死寂，沒有半點燈火。
唐延謙一臉無奈地站在門外，對著緊閉的房門溫言勸說著，里面卻毫無回應。兩個小廝捧著紋絲未動的食盒，垂頭喪氣。
華玄言示意眾人噤聲。他走到門前，并未敲門，也未說話。目光落在門旁窗欞下散落的一堆小東西上——幾顆磨圓的鵝卵石，幾截長短不一的樹枝，還有幾片撕碎的、寫滿密密麻麻算籌符號的紙。
他蹲下身，撿起一顆鵝卵石，又撿起一截樹枝。然后，就在門外冰冷的青石地上，用樹枝劃了起來。
沒有復雜的符號，只有清晰的線條和點：一個大大的方框代表書房，一個點代表王釗的位置，幾條線代表門窗路徑。
接著，他用鵝卵石在代表王釗的那個點上輕輕一敲，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隨即，樹枝在代表門窗的線條外點了幾個位置，模擬包圍。最后，樹枝在方框內(nèi)幾個看似“死角”的位置劃了幾個叉，又在幾個看似尋常的角落畫了圈。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對著緊閉的房門，用不高卻清晰的聲音說道：
“匪有千眾，圍宅而攻。門窗皆堵，看似絕境。但灶房煙道可容瘦小者攀爬，后園假山有暗穴通外，東墻狗洞雖狹，稍加拓寬即可潛行?！?/p>
“死地？我看未必。算學之道，在于格物窮理，洞悉毫微，于不可能中尋得生門。困守一室，坐以待斃，非智者所為?！?/p>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似乎都消失了。
門外的唐延謙和馬元素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桑小鳳好奇地踮著腳，看著地上的“鬼畫符”。
突然！
“吱呀——”一聲輕響。
那扇緊閉了一整天的房門，竟然…開了一條縫！
一只蒼白瘦削的手伸了出來，指向地上華玄言畫的那個代表“東墻狗洞”的圓圈位置，一個略帶沙啞、卻異常清晰的少年聲音響起：
“此洞狹，需拓三尺七寸，方可容成年男子俯身過。然，拓之必驚動墻外巡哨。當用聲東擊西之法，于西側(cè)縱火，引其主力。此間，可獲半刻之機。成功率……或有六成?！?/p>
聲音冷靜得近乎漠然，仿佛在計算一道與己無關(guān)的算題。
華玄言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好小子！不僅瞬間理解了他的“沙盤推演”，更計算出了關(guān)鍵數(shù)據(jù)，甚至估算了成功率。
這份對空間、時間、人心的計算能力，絕非尋常！
“六成？”華玄言語氣平淡，“若我有一支十人小隊，攜強弩，于百步外壓制西側(cè)巡哨，縱火后即刻轉(zhuǎn)移，為你爭取時間。成功率，可提至幾成？”
門縫里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飛速心算。
“八成五。”少年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前提是，弩手需精準，轉(zhuǎn)移路線需避開……”他開始詳細描述一條復雜的潛行路線和精確的時間節(jié)點。
“好?！比A玄言干脆利落地打斷他，“開門，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算得更精，逃得更快?！?/p>
這一次，門縫開得更大了些。一個穿著素凈青衫、身形單薄、面色蒼白如紙的少年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
他約莫十二三歲年紀，五官清秀，但眼窩深陷，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星辰，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和疲憊。
他直直地看著華玄言，眼中沒有了之前的封閉，只有一種遇到同類、遇到“可計算對手”的奇異光芒。這便是王釗。
“你懂算學？”王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探尋。
“略懂?！比A玄言迎上他的目光，“比你懂如何用算學活命?！?/p>
王釗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似乎只是肌肉的抽動。他側(cè)開身，讓出了門口。
唐延謙和馬元素看著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
唐延謙自詡才學，苦勸無果，卻被華玄言用幾顆石頭、幾根樹枝和一番“匪徒攻宅”的推演，撬開了這自閉天才的心防！
馬元素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看著兒子主動開門，仿佛看到了天大的希望！
華玄言邁步走進書房。屋內(nèi)彌漫著墨香和一種少年人久不通風的悶濁氣息。
書案上堆滿了各種書籍卷軸，最多的卻是《九章》、《周髀》這類算經(jīng)。
王釗默默地走到書案旁，將一碗早已冰涼的粟米粥推到華玄言面前，自己則拿起另一碗，小口地喝了起來，眼睛卻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華玄言，仿佛在審視一個巨大的、等待計算的謎題。
華玄言也不客氣，端起粥碗，腦中已算好了下一步。
“算學，不止于紙上。”華玄言喝了一口粥，聲音平靜，“復州城防圖，看過嗎？”
王釗喝粥的動作一頓，眼中光芒大盛：“看過！州府存有副本，我……我畫過?！?/p>
他立刻從書案下抽出一卷畫在厚麻布上的地圖，正是復州城防圖！城墻厚度、城門結(jié)構(gòu)、街道走向、包括年久失修的薄弱點，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其精細程度，雖然不及現(xiàn)代的等高線地圖，卻絕不遜于大濮官方城防詳圖。
“好?！比A玄言放下粥碗，指著地圖上復州城外當陽縣的位置：
“鉆山豹據(jù)此，裹挾流民，其勢日盛。三日后，我將率軍往救當陽。但州兵羸弱，新弩初成，兵力、器械皆處劣勢。若你是鉆山豹，已知州兵動向，會如何設伏？伏擊點選在何處？需用多少人？勝算幾何？”
他拋出的，不再是一個假設的困局，而是一個真實的、迫在眉睫的、關(guān)乎數(shù)千人生死的戰(zhàn)略難題。一個需要將算學、地形學、心理學、甚至人性都納入計算的龐大課題！
王釗整個人瞬間繃緊了！蒼白的小臉因極度的興奮而泛起一絲病態(tài)的紅暈！他猛地撲到地圖上，手指顫抖著在當陽與復州之間的山川間飛快移動，口中念念有詞，眼睛亮得如同燒紅的炭火！
之前的自閉、孤僻、厭食，在這一刻被一個更宏大、更刺激的“計算游戲”徹底擊碎！
“當陽北二十里……有了，落馬坡！兩山夾一溝，而且是官道必經(jīng)，相當有名！坡頂可藏兵，若提前半日占據(jù)，可伏兵……”
“弓弩手居前，滾木礌石備于兩側(cè)高地，待州兵前鋒入谷……火攻？不，風向不穩(wěn)……然而……”
王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中，語速快得驚人，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道道虛擬的兵鋒軌跡。
唐延謙站在門口，看著書案前那一大一小兩個投入的身影，聽著王釗口中蹦出的那些令人發(fā)寒的計算，心中震撼無以復加。
他終于明白，華玄言為何要留下他“照應”王釗。
這孩子的天賦，根本不在經(jīng)史子集。華玄言要的，是一個能洞悉戰(zhàn)場毫微、計算勝敗概率的“人形軍略器”！而王釗，恰恰就是！
馬元素看著兒子那從未有過的、充滿生機的專注模樣，老淚縱橫，對著華玄言的背影，無聲地再次深深一揖。
夜色深沉。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華玄言沉穩(wěn)的聲音和王釗急速的推演聲交織在一起。
桑小鳳好奇地趴在窗欞外偷看，小嘴微張。沮如同門神般守在院門口，警惕著四周。
復州城的危機與希望，荊南的亂局與棋局，似乎都在這間小小的書房里，被拆解成一道道冰冷的算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