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臺城的苜蓿田泛著新綠時,蘇綰正蹲在鹽池旁調試熬鹽的牢盆。三月的風沙卷著細煙掠過她的鬢角,卻吹不散眉尖的郁結 —— 昨日收到的加急軍報還揣在袖中,烏孫王庭的使者已到玉門關,隨行人車里裝著匈奴左賢王的聘禮,三車產自長安私坊的劣質鹽巴。
"夫人,長安的商隊到了。" 老胡的聲音混著駝鈴傳來,他指向城門口那隊插著饕餮紋旌旗的車馬,領頭的車夫正對著苜蓿田指指點點,"領頭的人說,是霍光大人派來的屯田使。"
蘇綰的手指在牢盆邊緣頓住,鐵制的盆沿還帶著熬鹽留下的灼痕。她想起三個月前在長安,霍光袖中掉落的輪臺鹽價表,想起他算籌袋上與自己相同的苜蓿紋。這個在武帝面前永遠謙遜有禮的光祿大夫,此刻正借著屯田之名,將觸手伸進西域的鹽池。
"請他們去驛館歇息," 蘇綰起身拍了拍裙角的鹽粒,"就說我明日陪他們看新開的苜蓿田。" 轉身時,她瞥見車夫袖口露出的蘭草紋 —— 那是衛(wèi)氏私坊的標記,與當年潑漆鹽池碑的兇手如出一轍。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長安,李弘正盯著霍光呈遞的《西域屯田計劃書》。竹簡上的字跡工整秀麗,卻在 "苜蓿換馬" 的條款旁畫著密圈,與蘇綰在商路圖上的標記完全一致。他忽然想起張騫親隨的話:"霍光的屯田使,每到一處便收購當?shù)佧}礦,用的卻是官鹽的價銀。"
"霍大人對西域倒是上心," 李弘指尖劃過 "鹽池駐軍" 的條目,"只是這三萬屯田兵的糧餉,怕是要從鹽鐵稅里出?"
霍光的笑容依舊溫潤,算籌在掌心敲出輕快的節(jié)奏:"將軍多慮了," 他指向計劃書末頁的朱砂印,"這是桑大人病中批復的,說屯田是固邊良策。" 提到桑弘羊,他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倒是將軍,該關心關心尊夫人在輪臺的處境 —— 烏孫使者帶了百車鐵器,說是給月氏公主的嫁妝。"
李弘的指甲掐進掌心,想起蘇綰信中提到的匈奴聘禮。霍光分明知道,烏孫與匈奴聯(lián)姻的鐵器,正是長安私鑄坊的產物,卻偏要在此時提出屯田計劃,分明是要借屯田之名,行監(jiān)守自盜之實。
三日后,輪臺城外的苜蓿田迎來了特殊的訪客。蘇綰陪著霍光的屯田使穿行在田壟間,看著對方不時蹲下?lián)芘酌?,指尖卻在暗中丈量行距 —— 那是官鹽運輸?shù)淖罴崖肪€。她忽然停在一口新挖的鹽井旁,井壁上刻著的饕餮紋還帶著新鮮的鑿痕。
"屯田使大人對苜蓿倒是精通," 蘇綰輕笑,指尖劃過井沿的鹽晶,"可知道這種 ' 河西苜蓿 ',必須用含鹽三成的井水澆灌?" 她指向遠處的鹽池,"就像官鹽官鐵,從來離不開百姓的灶臺。"
屯田使的手在井沿頓住,袖口的蘭草紋與井壁的饕餮紋重疊,像兩條交纏的毒蛇。蘇綰忽然從袖中取出片染血的羊皮,上面畫著烏孫使者的車隊路線,每到一處私鑄坊便有紅點標記:"勞煩大人帶給霍大人,就說輪臺的鹽晶,照得出誰的手是干凈的。"
當夜,輪臺城的瞭望塔上升起了警示烽煙。蘇綰站在鹽池碑前,看著遠處火光映紅的天際,想起李弘在長安說的 "苜蓿要在凍土扎根"。她知道,霍光的屯田使不會善罷甘休,就像長安的私鑄坊,永遠盯著西域的鹽礦。
"夫人,月氏公主求見。" 老胡的聲音帶著焦急,"她說烏孫使者帶來了巫蠱木偶,心口插著寫有您生辰八字的銀針。"
蘇綰的手指驟然收緊,碑面上 "味澤天下" 四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想起三年前在椒房殿看見的木偶,想起陳皇后眼中的恐懼。此刻,同樣的詛咒再次降臨,只不過這次的矛頭,直指西域的鹽鐵官營。
"請公主到鹽池亭," 蘇綰解下鬢邊的金步搖,那是月氏人送的護身符,"別忘了帶上熬鹽的鐵鏟 —— 有時候,對付巫蠱最好的辦法,是讓詛咒見見太陽。"
月氏公主阿依娜的金冠在夜色中閃爍,她懷中抱著的胡桃木匣正滲出朱砂的氣息。打開匣子的瞬間,蘇綰看見木偶心口的銀針刻著 "蘇" 字,卻在針尾發(fā)現(xiàn)了苜蓿纖維 —— 那是霍光屯田使的衣角碎絮。
"漢人有句話,叫 '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 蘇綰將木偶投入熬鹽的牢盆,滾燙的鹽水瞬間浸透符咒,"公主可知道,鹽能防腐,也能破蠱?" 她指向翻涌的鹽湯,"就像西域的商道,容不得半點雜質。"
阿依娜的目光落在蘇綰腕間的司南佩上,忽然輕笑:"難怪匈奴人怕你們,你們連詛咒都能用鹽來破。" 她取出片羊皮地圖,上面標著烏孫與匈奴的聯(lián)姻路線,"他們的聘禮車隊,其實裝的是私鑄兵器,打著鹽巴的幌子。"
蘇綰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私鑄坊標記,忽然想起李弘信中提到的霍光算籌節(jié)奏。原來,烏孫聯(lián)姻不過是幌子,霍光真正的目的,是借匈奴之手,毀掉西域的鹽鐵官營,讓私鑄坊的鐵器重新壟斷商道。
"傳我的令," 蘇綰望向苜蓿田深處的烽燧,"讓商隊改道黑水鹽池,用官鹽換烏孫的戰(zhàn)馬。"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冷光,"另外,給長安的將軍送信,就說苜蓿田里的毒蛇,該用漢家的環(huán)首刀來斬了。"
半個月后,李弘在長安收到了蘇綰的密信。展開羊皮的瞬間,苜蓿汁寫的密語在火烤下顯形:"霍光私鑄坊標記已查清,烏孫車隊實為兵器。" 他望著窗外飄落的柳絮,想起蘇綰在輪臺調試牢盆的模樣,想起她鬢角的鹽晶比雪花更白。
"大人," 親隨呈上霍光的新計劃書,"這次的屯田地點,正是烏孫聯(lián)姻的必經之路。"
李弘的手指劃過竹簡,在 "苜蓿換馬" 的條款旁畫了個醒目的叉。他忽然想起桑弘羊病中說的話:"霍光的算籌,算得了糧草,算不了民心。" 此刻,他終于明白,這個看似謙遜的新貴,早已與私鑄坊勾結,妄圖用西域的鹽鐵,填滿自己的權欲之壑。
"備馬," 李弘解下腰間的司南佩,"去見陛下。這次,我們要用西域的鹽晶,照出朝堂的魑魅魍魎。"
未央宮的夕陽將武帝的影子拉得老長,李弘跪在丹墀下,呈上蘇綰送來的私鑄坊賬本。當武帝看見每筆交易旁的蘭草紋標記,看見烏孫車隊的兵器清單,眼中終于閃過怒意。
"好個霍光," 武帝將賬本拍在案上,"用朕的屯田令,養(yǎng)他的私鑄坊。" 他望向李弘,目光比往日更冷,"你妻子在輪臺,怕是早已料到這一步?"
李弘點頭,想起蘇綰信末的苜蓿圖案 —— 那是她獨有的暗號,代表 "時機已到"。他忽然明白,妻子在西域種的不僅是苜蓿,更是一張大網,一張將霍光的陰謀盡收其中的大網。
"傳朕旨意," 武帝的聲音像破冰的利器,"西域屯田使即刻召回,私鑄坊一律查封。"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的苜蓿園,"另外,讓蘇綰在輪臺設鹽鐵學堂,教西域百姓熬鹽鑄鐵 —— 朕要讓天下人知道,漢家的鹽鐵,永遠姓漢。"
退朝時,李弘路過椒房殿,聽見陳皇后正在訓斥宮娥:"那些木偶上的苜蓿紋,分明是從霍光大人的袖口剪下來的......" 他駐足,看見殿內燭影搖晃,皇后手中的木偶心口,插著寫有霍光生辰八字的銀針。
夜風帶來遠處的駝鈴,那是西域商隊抵達的信號。李弘望著宮墻上的苜蓿影子,忽然想起蘇綰在輪臺說的話:"鹽晶在陽光下有七種顏色,可最純的,永遠是百姓灶臺上的白。"
他知道,這場西域與長安的博弈,才剛剛揭開序幕?;艄獠粫p易罷手,就像大漠的風沙不會停止。但只要鹽池的苜蓿還在生長,只要熬鹽的爐火還在燃燒,他們就有信心,讓漢家的鹽鐵之德,像北斗星一樣,永遠照亮西域的商道。
這一夜,長安的苜蓿園里,新種下的幼苗正在月光下舒展葉片。李弘望著星空,忽然覺得每顆星子都像蘇綰熬鹽時濺起的鹽晶,雖然微小,卻能匯聚成照亮長夜的光芒。
而在千里之外的輪臺,蘇綰正站在鹽池碑前,看著月氏人用漢家的鐵鏟翻動苜蓿田。她知道,種下的苜蓿終會開花,就像埋下的證據終會結果。霍光的算籌再精妙,也算不到,民心才是最穩(wěn)固的根基,鹽鐵才是最鋒利的武器。
風再次拂過鹽池,帶著咸澀的氣息,卻比以往多了份希望。蘇綰望向東方,長安城的方向已泛起魚肚白,而她和李弘,正站在西域的棋眼上,用鹽鐵作子,在歷史的棋盤上,落下最關鍵的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