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黯淡的天光透過連綿陰雨,吝嗇地灑在南京儀鳳門城樓上,雨水在冰冷的垛墻磚石上無聲滑落,沖刷著城磚縫隙里的積垢。城堞旁,幾竿巨大的素白招魂幡在濕冷的寒風(fēng)中奮力掙扎、翻卷,發(fā)出沉悶壓抑的哀鳴。城垣之上,罕見地站滿了身著朱紫蟒袍或青綠官服的朝臣,未被左夢庚裹挾逃亡的京畿官員盡集于此,直面城外如鉛塊般沉重壓來的清軍兵鋒。
空氣凝結(jié),窒息般的死寂中只有雨聲、旗幟濕重的拍打聲,以及深埋的、無法抑制的恐懼喘息。每一張面孔都覆蓋著一層灰敗的死氣,目光畏縮地投向城外雨幕深處?;尹S暗沉的原野盡頭,江岸方向,沾滿泥濘的清軍營盤如毒菌般叢生,猩紅旗槍刺眼。更近處的灘涂,船只殘骸、傾倒旌旗、密密麻麻堆疊的暗紅甲胄與尸骸,在泥漿中構(gòu)成一幅地獄景象,無聲昭示著抵抗的結(jié)局與投降的“必要”。
大學(xué)士錢謙益憑立垛口最突出處,紫金蟒袍在風(fēng)雨中沉靜如淵。雨水順著他清癯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身前冰冷的磚石上,砸出小小的水坑。他的臉上籠罩著巨大的沉痛與深切的無奈,眼神疲憊蒼涼,仿佛早已勘破天機(jī)。一聲沉重到幾乎凝滯的嘆息,清晰地穿透雨幕,在每一個(gè)僵立的朝臣心頭錘擊:
“龍吟咽江濤……將士成新鬼……”聲音低沉而穿透力十足,飽含悲愴,“千里江山非不足,奈何天意弄人……徒令鐵騎過處,白骨如莽……我百姓何辜?”他緩緩轉(zhuǎn)身,目光如沉寂古井,掃過身后泥塑般的群臣,帶著洞悉一切的疲憊與不容置疑:“事已至此……夫復(fù)何言?天命有歸,神器已定……非人力可強(qiáng)違?!弊志渚徛瑓s重逾千鈞,“社稷為重,生靈為上。馬逆伏誅……奸佞已除……江南沃土……尚可保全其種。唯降……可息干戈。我輩……當(dāng)為億萬赤子求生,縱萬世唾罵,亦甘之如飴!”他代表大明,他是“保全”的最后希望。
城樓死寂,唯有雨打白幡如天地泣血。
錢謙益的目光落在鋪展于城樓地面的巨大乞降表上。素白絹帛在風(fēng)中微顫,“大清順命、臣弘光謹(jǐn)泣血百拜上表”幾個(gè)墨字如刀似劍,刺痛雙眼。內(nèi)官韓贊周捧著金絲楠木托盤立于側(cè),盤中安放的正是蟠龍鈕青玉“傳國璽”。
錢謙益伸出那只修長、骨節(jié)微微變形、浸染著千年文墨金石氣的手掌,指腹極其輕柔地拂去印璽上幾乎不存在的塵埃。動(dòng)作虔誠莊重,如同擦拭失落的圣器。他目光抬起,望向雨幕更深處的清軍大營,聲音清冷如冰玉相擊,不帶半分江南婉轉(zhuǎn):
“天命所鐘……非寶為憑。在于……止戈為武。愿以此石……換我江南……草根泥縫間……茍延之生息?!?/p>
盤玉璽的家丁,面無表情地將托盤傾斜。就在那方印璽緩慢、決絕地移向降表上方那個(gè)巨大墨跡淋漓的“清”字的瞬間——
“且慢!”
一個(gè)撕裂雨幕、帶著濃重血?dú)馀c沙礫摩擦般喑啞的聲音,自城樓內(nèi)側(cè)、登城馬道陰影深處驟然炸響!
所有目光如被強(qiáng)弓牽引,瞬間釘死那團(tuán)濃黑!
一個(gè)渾身濕透、裹滿污泥與暗褐血痂、左臂扭曲軟垂的身影,如同厲鬼掙出地獄,踉蹌卻迅猛地從陰影中撲出。滿臉污血泥垢,額上一道猙獰豁口滲出新鮮的血絲糊住左眼,僅存的右眼,布滿蛛網(wǎng)般血絲,瞳孔深處卻燃著幾乎熔金斷鐵的狂焰,死死攫住那即將落下的玉璽,更攫住憑欄者的紫金背影!
是林如岳!
他胸膛劇烈起伏,喉頭滾動(dòng)著血腥的嘶鳴,每一步踏出都似踩在刀尖。
“林……林如岳?!”
“他竟……未死?”
“意欲何為?”
死寂被打破,驚悸的低呼與抽氣聲彌漫。錢謙益落璽的手,在那“且慢”二字破空時(shí),微不可察地停滯了半瞬。他并未回頭,緩緩收回拂塵之手,攏入蟒袖深處,面上悲憫肅穆不減分毫,仿佛那一聲厲喝不過是風(fēng)過疏竹的雜音。唯眼角余光深處,一絲陰寒銳利,如冰刃乍閃。
“錢——謙——益!”林如岳的聲音從磨碎的齒縫中擠出,每一個(gè)字都淬著心頭血火,沙啞如破鑼刮擦,“弒君篡詔……構(gòu)陷忠良……欺天惑眾……引虎驅(qū)狼……要將我祖宗河山奉作你賣身投靠的晉身之階……千古經(jīng)史……竟讀出你這衣冠禽獸??!”他拖著廢臂,步步逼近,血水泥濘在腳下延伸,每步皆是絕決,“那玉璽……是你篡奪神器的罪證!史公血染揚(yáng)州土未干!左逆尸骨已沉江底!萬千將士屈死猶未瞑目!……你……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竟妄稱……為我江南……保全身家性命?!” 聲聲控訴,如同寒冰刮骨,剝開“保全生靈”的錦袍,露出底下流淌的腐臭。
朝官們面如死灰,眼神飄忽,有人足下微動(dòng),幾欲退避。
林如岳右臂艱難抬起,探入懷中——
“拿下??!快?。?!”
一聲尖利、扭曲、混雜著巨大恐懼與無能狂怒的嘶吼猝然響起!竟是癱在軟輿上、裹著骯臟錦被的弘光帝朱由崧!他被林如岳的喝罵刺穿了麻木,眼中爆出狂亂兇光,那只尚能顫抖的手臂,指向林如岳,涎水橫流:“反…反了!亂臣賊子……逆黨!護(hù)駕!快!拿下!殺了他!”
侍立其側(cè)的兩名左夢庚鐵桿親兵,如夢方醒!主子雖亡,帝號(hào)猶在!狂吼聲中,沉重虎牙刀帶起凄厲雪光,如兩頭被戳痛的惡狼,一左一右,不顧一切猛撲林如岳!刀鋒撕裂雨幕,帶著死營殘卒同歸于盡的瘋狂!
刀光裂電!
林如岳右手方探入懷中,刀鋒攜帶的死亡寒意已砭肌刺骨!
刀光裂電!
左營親兵眼中閃爍的,是主子慘死江心積郁的瘋狂與對“護(hù)駕”令狀的病態(tài)執(zhí)行。虎牙刀卷起的寒風(fēng),幾乎已切入林如岳頸側(cè)皮膚的紋理,死亡的冰冷觸感瞬間席卷全身。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掏印的動(dòng)作!林如岳唯一完好的右肩猛地向后一沉,借著拖拽破麻袋般狼狽前沖的慣性,整個(gè)身體如同折斷的枯枝,極其難看卻異常迅捷地朝著右前方——那個(gè)端著盛放玉璽金絲楠木托盤的韓贊周——直撞過去!
“哎呦——!??!”韓贊周哪料此變,魂飛魄散間一聲凄厲尖叫,手中沉重金盤猛地脫手!
“咣當(dāng)——哐啷——!”
玉璽,那方寄托著錢謙益最后投名狀希望的蟠龍鈕青玉印,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光,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沉重的聲響撕裂了雨幕與死寂,比林如岳的嘶吼更具震懾力。所有人的心臟仿佛都被狠狠攥緊!
“陛下!璽!玉璽!!” 韓贊周連滾帶爬地?fù)湎虻孛?,肥胖的身軀抖如篩糠。
兩名左營親兵的刀鋒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出現(xiàn)了半瞬遲滯,原本合攏的致命絞殺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就這電光火石之間,林如岳眼中血光爆射,他幾乎是用牙齒咬穿了舌尖,一股精血逆沖,壓榨出最后潛力!廢掉的左臂被他無視劇痛猛地往懷里一收,護(hù)住要害,而探向懷中的右手,在身體翻滾躲避刀鋒的剎那,終于抓住了那方冰冷堅(jiān)硬的物事——秦?zé)o咎刻下“人心惟危”的私章!
他沒有掏出印章,而是借勢翻滾,撞開一名因金盤脫手而失神的內(nèi)官,滾到了靠近垛口的城墻邊緣!冰冷的雨水混合著額上傷口涌出的鮮血,將他眼前染成一片模糊猩紅的世界。
“眾位大人!” 林如岳半跪在地,不顧刀鋒再次逼臨,右手高高舉起那方還帶著體溫和血污的小小玉印!那玉印在陰雨天光下,散發(fā)著溫潤卻異常堅(jiān)硬的光芒,上面“人心惟危”四個(gè)篆字雖小,在此時(shí)卻仿佛有千鈞之力!
“看清錢謙益的真面目!” 他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卻字字如錘,砸向那些或驚愕、或恐懼、或呆滯的面孔:
“秦?zé)o咎通政使于通濟(jì)門血戰(zhàn)前夜,焚書明志!此印……即是鐵證!彼已察覺偽璽彌天大謊!這方絲絹!” 他左手艱難地從懷中掏出那角焦黑殘破的白色絲絹殘片,任由雨水迅速將其浸透,血污散開,“乃是秦公手書殘稿!‘錢假璽害命通濟(jì)焚’……字字泣血!他已知錢謙益勾結(jié)內(nèi)宦,炮制偽璽,意圖構(gòu)陷忠良,篡奪神器!馬士英!非首惡!乃是被錢謙益推上絞架的替罪羊!”
他的目光如淬火的刀子,狠狠刺向那依舊憑欄、面沉如水,眼底冰寒卻終于泛起一絲不易察覺波瀾的錢謙益:
“錢牧齋!你指使心腹韓贊周,長期以‘逍遙散’毒害陛下!致君上失心瘋癲,昏聵狂悖,便于你操控朝局!老張頭……儀真城外傳遞軍情之驛卒!為護(hù)我,重傷于通濟(jì)門后巷……卻被你投入刑部地牢!滅口于暗處,棄尸于穢溝!刑部行刑斧手石鎖……便是埋在你麾下的死士爪牙!若非此人天良未泯……”林如岳的話,每一個(gè)名字,每一個(gè)事件,都如同點(diǎn)燃引信的炮仗,在城樓上炸響,將錢謙益精心編織的“保全派”、“救國者”假象炸得粉碎!
錢謙益終于有了動(dòng)作。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紫金蟒袍在風(fēng)雨中紋絲不動(dòng)。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揭穿偽裝的慌亂,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憫與失望:
“林如岳……爾一介刑部死囚,身負(fù)滔天重罪,不思悔改,于社稷存亡之際,猶在此狂犬吠日,攀誣首輔!”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穩(wěn)定,帶著江南文宗特有的韻律,字字敲打在眾人心頭,“爾所言,俱是瘋癲臆測!秦?zé)o咎馬逆同黨,死有余辜!其所謂‘遺證’,焉知非構(gòu)陷之偽物?至于君上龍?bào)w……自有太醫(yī)調(diào)治,豈容爾信口雌黃,污蔑君父?!” 他目光掃過群臣,帶著無形的威壓,“值此危難存續(xù)之際,此等狂悖逆賊妖言惑眾,動(dòng)搖軍心國本!其心可誅!來人——!”
錢謙益身后,那幾名始終沉默、氣息沉穩(wěn)的精銳家丁,眼神陡然銳利,手指微動(dòng),手已按向腰間!
林如岳知道,最后攤牌的時(shí)刻到了!錢謙益要的不是辯解,是即刻滅口!他目光飛快掃過在場官員:有人如馬士英舊部面如死灰,眼神躲閃;有清流文官面露駭然,驚疑不定;有勛貴將領(lǐng)手握刀柄,卻因清軍兵臨城下而猶豫不決。指望他們?不如相信那把即將射穿自己頭顱的短弩來得快!
退無可退!
林如岳發(fā)出一聲凄厲如孤狼的長笑:“是非忠奸!蒼天可鑒!人心惟危!后世可證!”
在那幾名錢府家丁即將暴起發(fā)難的瞬間,林如岳用盡全身力氣,拖著那條軟垂廢臂,猛地向垛口外的虛空一躍而下!
“攔住他——?。 卞X謙益的厲喝第一次帶上了急促!
晚了!
林如岳的身影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直墜向儀鳳門下方那狹窄湍急、布滿嶙峋亂石的護(hù)城河!
“噗通——!”
沉悶的落水聲被風(fēng)雨聲吞沒大半。冰冷渾濁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林如岳,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一黑,斷裂的臂骨再次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求生的意志讓他強(qiáng)忍昏厥,僅存的右手死死攥著那方“人心惟危”玉印和浸水的絲絹殘片,憑著對河水方向微弱的感知,奮力向遠(yuǎn)離城墻的黑暗深處潛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