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千萬根鋼針,瞬間刺穿了林如岳殘破的意識。巨大的沖擊力撕扯著本就斷裂的左臂,劇痛讓他眼前炸開一片慘白,喉嚨深處嗆滿了混合著血腥、淤泥和腐爛水草的腥臭液體。沉重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淪,污濁的河水擠壓著他的眼球和耳膜,死亡的黑暗如同實質(zhì)的墨汁,迅速向他包裹而來。
“不能死…” 一個微弱卻如鐵石般的念頭在即將崩散的意識邊緣炸開,“左賊…錢狗…張叔…秦公…人心惟危!” 秦無咎刻下的那四個字,如同灼熱的烙印,在他即將熄滅的靈魂中驟然亮起!幾乎憑借純粹的意志力,他重傷脫力的身體猛地一震!殘存的右手本能地死死攥緊——那方溫潤堅硬、刻著“人心惟?!彼膫€字的玉印還在!緊貼胸口的焦糊絲絹觸感尚存!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他猛地蹬動僅存的右腿,拼命向上掙扎。左臂的劇痛在這一刻變得麻木,只剩下斷裂處被水流拉扯的撕裂感。視線被血水和污垢完全遮擋,只剩一片模糊昏黑的濁流。他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深,也辨不清方向,只能憑著對水勢的一絲微弱感知,借著護城河底嶙峋怪石和沉船殘骸的陰影輪廓,拼命朝著遠離那壓抑城樓的黑暗深處潛游。
身后城墻方向,隱約有雜亂的呼喊聲、金屬碰撞聲傳來,旋即又被“噗通噗通”數(shù)聲沉重的落水聲淹沒——追兵來了!冰冷的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攫緊了他!他強忍著劇烈嗆咳的欲望,肺部憋炸般的疼痛讓他眼前金星亂冒,將身體緊緊貼在一段半埋入河床淤泥的巨大朽木之后,一動不動。
混亂的光束從水面上方混亂地掃射下來,如同死神的窺探。是岸上火把的倒影!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渾濁的水流中攪動,尋找著目標。沉重的腳步聲甚至在河底也能感覺到震動。林如岳屏住呼吸,感覺心臟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他縮在朽木的凹陷處,冰冷刺骨的河水和淤泥包裹著他,意識在劇痛、失溫與窒息感中艱難維持。
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岸上的喧囂似乎減弱了些,水中搜索的人影也在慢慢向遠處移動。但林如岳不敢有絲毫動彈。左臂斷裂處的麻木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鉆心剜骨的痛楚,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動都像用鈍刀子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寒冷,如跗骨之蛆,正一點點蠶食著他的體溫和最后的氣力。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意識如同燭火般搖曳欲熄,身體幾乎本能地想要放棄,向上浮出水面換取一口空氣時——
一只冰冷但異常有力的大手,如同鐵箍般,悄無聲息地從背后暗流中伸來,猛地抓住了他右邊完好的肩胛骨!
林如岳渾身劇震,亡魂皆冒!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反擊,卻因體力耗盡而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只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將他整個人狠狠地從朽木后拖拽而出,卷入更湍急的暗流!
想象中的利刃并沒有刺來。那只手鉗著他,以遠超水中追兵的敏捷和力量,拖著他像一條死魚般在水底潛行。河水翻滾著污濁的氣泡,林如岳嗆了幾口水,視線徹底模糊,只感覺被拖入一片更加幽暗、仿佛連水面火光都透不進來的區(qū)域。四周是滑膩粘稠的泥壁,水流沖刷在石壁上的聲音帶著空腔的回響。
是廢棄的泄水涵洞!
林如岳被猛地拽出水面一小截,下半身還泡在冰冷的積水里。他趴在滑溜溜滿是苔蘚的石頭上,大口大口地咳出腥澀的河水,夾雜著暗紅的血絲。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腔,帶來陣陣銳利的刺痛。
“咳咳…咳……誰……”他艱難地抬頭,想要看清眼前的身影。只看到一個模糊的、極其魁梧高大的輪廓,幾乎塞滿了這個狹小的涵洞空間。那人穿著一身深色水靠,臉上也蒙著濕布,只露出一雙眼睛——一雙極其熟悉又讓林如岳瞬間寒徹骨髓的眼睛!
是刑部黑獄的那個行刑斧手!那個像浸透血水木墩般的身影!
林如岳瞬間緊繃!在刑部黑獄最后關(guān)頭,就是這人用絞索差點要了他的命!也是他,在最后關(guān)頭殺死獄卒,塞給他干糧,指點了墻壁縫隙里的絲絹殘片!此刻,他把自己從河里撈出來,又是什么意思?是錢謙益授意新的折磨?還是…又一次詭異的“援手”?
那道身影一言不發(fā),那雙在昏暗光線下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沉凝的死寂。他俯身靠近,林如岳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河水腥氣和一種更原始的、仿佛與生俱來的鐵銹與血腥的混合味道。一只粗糙、布滿厚繭和老傷的大手猛地探過來,不是攻擊,而是極其迅捷地探向林如岳頸間的傷口——那里被粗糙的絞索勒破了皮肉,在水里泡得泛白外翻。
林如岳下意識地想躲,但那速度太快。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傷口邊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似乎只是在確認傷勢的嚴重程度。他的動作沒有絲毫溫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精確。緊接著,他那只大手又快速在林如岳斷裂腫脹的左臂處用力按壓了幾下。劇痛讓林如岳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對方的痛苦,檢查得粗暴又仔細。
確定林如岳骨頭確實斷了數(shù)處,傷口在水中浸泡感染風險極高后,一道低沉的、帶著水銹和嘶啞的聲音終于響起,如同兩塊磨盤在摩擦:
“命大?!?只有兩個字,毫無情感,“我叫石鎖”。
林如岳咬緊牙關(guān),忍著劇痛和屈辱,嘶啞地問:“…為何?” 他想問為何殺他?為何救他?為何現(xiàn)在又在這里?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只化作這最簡單的疑問。
石鎖沒有回答,他那雙木然的、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睛,在晦暗的涵洞里,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投向涵洞更深處難以察覺的黑暗角落。林如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在那片幾乎吞噬光線的角落里,還蜷縮著另一個人!
一個極其瘦小、干癟的身影,穿著更破爛的衣物,頭發(fā)花白,身上濕透,正用一種混雜著驚恐、好奇和難以置信的渾濁眼神看著他。像一只躲在陰影里的老鼴鼠。
石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幾乎虛脫的林如岳,聲音依舊低沉平板,卻清晰地交代:“他是丁老頭,水鬼。待著,別死?!?說完,竟不再理會林如岳,徑自走開幾步,到涵洞靠近入口的地方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那姿態(tài),如同守衛(wèi)洞口的石獸。
林如岳渾身脫力,靠在冰冷濕滑的洞壁上,劇痛和高燒的感覺一陣陣襲來。他看著角落里那個叫“老丁”的干瘦老人,又看向如同鐵塔般堵在洞口的石鎖,心中一片狼藉??謶帧嵟?、疑惑、對生存的渴望……無數(shù)情緒翻騰。那方玉印還緊緊攥在右手里,冰冷的棱角刺進掌心,帶來一絲真實的痛感,提醒著他尚未完成之事。
時間在滲水的滴答聲和外面遙遠的水流聲中流逝。林如岳昏昏沉沉,幾次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不知過了多久,石鎖似乎確認了外面的追兵暫時遠離涵洞區(qū)域。他才走回林如岳身邊。
他沒再看林如岳的眼睛,視線落在他濕透的、沾滿血污的破爛囚衣上,聲音依舊平板,但說出的話卻如驚雷:
“錢閣老下令,江浦之后…刑部所有知‘偽’字的…殺無赦?!?/p>
林如岳猛地一震,強打精神盯著石鎖木然的側(cè)臉:“偽…字?偽璽?!”
石鎖沒有直接回應(yīng),繼續(xù)道:“韓贊周總管制‘逍遙散’,每日貢香薰入乾清宮東暖閣”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或者斟酌用詞,“陛下食躁多怒,眠不安寢,言行…顛妄。” 他話語破碎,信息卻直指核心——弘光帝的瘋狂,并非天生,而是人為!韓贊周下的毒!錢謙益主使!
林如岳呼吸變得急促:“那張叔?老驛卒!通濟門后巷……”
石鎖的臉頰肌肉似乎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幾分:“張投了黑水牢。臨了懷里有一張被血浸透的紙團,他死死抓著不交。說一定要給林大人” 石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林如岳緊攥的右手上,那里面還捏著浸透河水的焦糊絲絹一角?!胺蠲幹谩舆M溝了?!弊詈髱讉€字,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個字都帶著沉重的負擔。那溝渠,便是關(guān)押林如岳的那間刑房角落里翻滾著污物的深溝!
果然!張叔!他果然帶著秦無咎那份用性命傳遞的證據(jù)!而石鎖,就是那個被命令執(zhí)行最后的“清理”之人!林如岳感到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沖天的怒火和無盡的悲愴!
石鎖仿佛沒有察覺林如岳情緒的劇烈波動,繼續(xù)用他那單調(diào)嘶啞的聲音,不帶波瀾地拋出更重要、也更令人心寒的信息:
“閣老嫌馬、左礙眼…他們樹大招風,死得快…” 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但林如岳聽明白了:錢謙益拋出偽璽案這枚炸彈,就是刻意給左夢庚遞了把除掉政敵馬士英及其黨羽(包括秦無咎、林如岳)的刀!他利用了左夢庚急于爭權(quán)奪利的心!甚至可能…左夢庚江浦兵敗,那詭異暴露的行軍路線和時機……難道也是錢謙益暗中遞給建虜?shù)南ⅲ拷杞ㄌ數(shù)氖?,再除掉擁兵自重、早晚也會威脅到他錢牧齋的左夢庚?!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石三鳥!這心思何其狠毒!布局何其深沉!
石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城外韃子兵等著進城了,閣老封城搜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就是林如岳此刻面臨的境地。南京已成鐵桶,清兵即將入城大索,而錢謙益的首要目標,就是讓他林如岳徹底“消失”。
“你…為何…”林如岳幾乎是從胸腔里擠出聲音,死死盯著石鎖那張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剩下輪廓的臉。
石鎖沉默了很久很久。涵洞深處只剩下滲水和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角落里蜷縮的老丁也似乎屏住了呼吸。
“不能在尋常處決” 石鎖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虛無的疲憊,“也不能死在不該知道的地方,不能讓人想到石頭,太干凈也不行” 他斷斷續(xù)續(xù),邏輯混亂,但林如岳隱約明白了。錢謙益要林如岳“合理”消失,不能是被公開處決,也不能是意外死在刑部,所以安排了一個更隱蔽的、像“囚犯暴動中墜河身亡”的結(jié)果?而石鎖第一次在刑房的出手,是純粹的奉命執(zhí)行最后的物理清除;而第二次……在這護城河里,他似乎…微妙地改變了執(zhí)行的方式?
石鎖沒有再說。他魁梧的身軀在狹窄的涵洞里動了動,走向角落的老丁,低沉地交代了幾句什么。老丁唯唯諾諾地點頭。隨后,石鎖看了林如岳最后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像兩口枯井,里面包含了太多無法解讀的復(fù)雜情緒:木然、疲憊、一絲極其淡薄的不忍,甚至還有一絲訣別的意味?
“清理開始,刑部不留活口,當心,希望你能活下去。” 他留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警告,龐大的身影宛如融入幽暗水光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鉆入涵洞入口的水流,轉(zhuǎn)瞬消失不見,只留下水面一圈圈擴散的漣漪。
涵洞里只剩下林如岳和水鬼老丁。冰冷、死寂再次將他們包圍。石鎖帶來的信息量巨大如同風暴,將他腦海中錢謙益的形象塑造成了更加陰鷙可怖的巨獸,也將他推入了更為絕望的死局——全城封鎖、大索搜捕!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錢謙益降清前必須抹掉的最后污點!
接下來該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