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外面雨聲嘩嘩的河道上方,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喧囂和紛亂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尖銳、驚恐、變調(diào)的聲音隱約穿透水波和洞壁傳來,是官腔,帶著難以置信的惶急:
“…快!挨家挨戶搜!刑部…刑部出事了!韓公公…他咬舌了!臨死前攀出…水鬼…老丁!城南暗巷的水耗子!…抓人!找水溝!涵洞!一個也別放過!上面…清軍要進城了!務(wù)必……務(wù)必在交接前……把人……把那人……徹底……”
聲音逐漸遠去,但帶來的信息如同另一桶冰水從頭澆下!
韓公公?韓贊周!他竟然在獄中“咬舌”自盡?臨死攀出了“水鬼老丁”?這極可能是錢謙益察覺石鎖在刑部的“清理”未達預(yù)期(也許沒找到林如岳尸體?或韓贊周吐露了什么?)而布置的追命二連環(huán)!借著韓贊周之死,坐實林如岳是“謀逆同黨”,并直接點出了老丁這條隱秘的線!錢謙益要趕在清軍入城接收這座巨城之前,抹掉林如岳和可能知情者的一切蹤跡!連這最后的避難所也已暴露!
死局!真真正正的死局!
林如岳猛地看向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老丁,對方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同樣的恐懼。
“老丁…”林如岳忍著鉆心的疼痛,嘶聲問道,“這涵洞…可有出路?”
水鬼老丁看著洞口方向,聽著那遠去的、如同喪鐘般的搜捕聲,枯瘦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最終化為一種窮途末路般的狠厲和決絕。他干裂的嘴唇翕動,用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氣音回答:
“有,在下面,通得更遠。但水里,全是鬼門關(guān)”他摸索著靠過來,一只冰冷的手搭上林如岳沒受傷的右臂,“后生仔,想活,就把命交給我這把老骨頭,咱們鉆一回十八層地府!” 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水鬼才有的光芒。
渾濁不堪的積水淹到胸口,冰冷刺骨的寒意早已不再是感覺,而是化作一種沉重的、如同鉛塊般附著在骨髓深處的麻木。林如岳咬緊牙關(guān),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左臂和遍布全身的傷口,額上撞破石門的舊傷在骯臟河水的浸泡下陣陣抽痛,讓眼前本就昏暗的景象不斷晃動模糊。高燒如同烈火,在冰冷的積水中內(nèi)外夾攻著他的神智。
老丁,那個干癟枯瘦得如同河邊朽木的老人,渾濁的眼睛里卻跳動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屬于水底老鼠特有的兇悍光芒。他枯枝般的手指緊抓著一段嵌在涵洞石壁上的、早已銹蝕得看不出原貌的生鐵鏈環(huán),另一只手則死死扣住林如岳尚且完好的右臂腕骨,力道之大,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后生…閉氣…跟緊!” 老丁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嘶啞而急促,“下頭…有渦…挨著左壁…蹬石梁!…命…交給水龍王了!” 他最后幾個字帶著狠厲的嘯音,仿佛不是對林如岳說,而是對這吞噬了無數(shù)性命的地下陰河發(fā)出的挑戰(zhàn)!
根本不容林如岳有任何準(zhǔn)備或遲疑,老丁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一頭扎進涵洞深處那片更深沉、更渾濁、散發(fā)著濃郁腐爛氣味的暗流之中!那積水上覆蓋著一層粘稠的、如同油脂般的黑綠色漂浮物,瞬間吞沒了老丁的腦袋。
林如岳被那股巨力拖著,身不由己地隨之沉入這地獄油鍋般的污水!腥臭刺鼻的污穢物猛地灌入口鼻,嗆得他肺部如同炸開!冰冷渾濁的水完全隔絕了外界任何光線,絕對的黑暗瞬間籠罩下來,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無邊的窒息與死亡的擁抱!
他被拖拽著下沉,身體在湍急冰冷的水流中翻滾。耳朵里灌滿了水流狂暴的咆哮和自己粗重心臟在胸腔里撞擊的擂鼓聲。斷裂的左臂一次次擦碰在冰冷的石壁上,劇痛如同閃電撕裂昏沉,帶來片刻的清醒。老丁那扣著他右腕的手指,成了黑暗地獄中唯一的錨點!
“蹬…石梁!!” 老丁的嘶喊聲如同悶雷滾過水流,模糊傳入林如岳耳中!
幾乎是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所有意識!林如岳雙腿用力向下猛蹬!右足觸到了一段異常冰冷堅硬、布滿滑膩水苔的橫木!他死死蹬住,借著這股微弱的力道和前拽的沖勁,身體險之又險地從一股從下方席卷而來的、帶著恐怖吸力的渦流邊緣擦過!他能感覺到那渦流中心散發(fā)出的吞噬一切的氣息,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
這根本不是河!這是水脈深處的地獄咽喉!
不知在死亡邊緣掙扎翻滾了多久,林如岳感覺肺部都要被這腥臭的污水撐爆,意識幾乎徹底沉淪進無邊的黑暗里時,一股巨大的、向上的浮力猛地托住了他!頭頂?shù)暮诎邓坪跻蚕”×诵?/p>
“噗哈——!” “噗——!”
兩聲劇烈的、混雜著濃重水腥和鐵銹味的喘息幾乎同時炸開!林如岳感覺腦袋猛地沖破了某種粘稠的阻礙,刺鼻但至少是“空氣”的東西涌入肺腔!他劇烈地嗆咳,咳出污黑的河水,身體本能地往上拱動。
眼前不再是無邊的黑暗,而是一種昏蒙的、潮濕的、彌漫著濃重霉味的灰暗空間。他們浮出了水面,置身于一片巨大、空曠到令人心悸的地底空間。頭頂是高聳的、在渾濁視線里望不到頂?shù)幕⌒务讽?,邊緣垂落著粗壯的鐘乳石和密密麻麻的水滴簾幕。無數(shù)根粗大得需數(shù)人合抱的巨型石柱,如同遠古魔神的腿骨,扎根在散發(fā)著幽幽磷光的漆黑積水之中,支撐著這片不知有多大的地下洞穴。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水汽、腐爛的泥腥和一種更久遠的、如同墳?zāi)鼓嗤涟愕年惛瘹庀ⅰ?/p>
這里已經(jīng)不是護城河的地下系統(tǒng),而是更深更古老的地下溶洞!
“嘔…” 水鬼老丁趴在離林如岳不遠的一塊突出水面的黑色巨石上,干癟的身體如同瀕死的青蛙般劇烈抽搐著,大口嘔吐著渾濁的污水和胃液。他那件本已襤褸的破衣服在剛才的奔逃中被水流和巖石撕扯得更加破爛,露出下方一道道新添的血痕和皮下淤青。他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趴在冰冷的石頭上只剩下喘息的份。
林如岳情況更糟。冰冷的河水帶走了大量體溫,高燒和劇烈的傷痛瘋狂消耗著他的生命。他勉強扒著另一塊濕滑的石頭爬上去一點,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葉。僅存的視線里,老丁那微弱起伏的脊背都顯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大片的灰暗色塊在晃動。
“老丁…” 林如岳想開口,聲音卻嘶啞得如同破風(fēng)箱。
老丁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布滿血絲,殘留著剛才那股兇悍勁兒,但更多的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冰冷。他沒回答,只是哆哆嗦嗦地在懷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用破油布層層包裹的小包。他顫抖著解開一層又一層——里面不是什么救命稻草,而是一張被油布包裹著的、邊緣磨損得幾乎要碎裂的粗麻紙!上面用炭條極其潦草地繪制著歪歪扭扭的線條,標(biāo)記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符號和意義不明的備注——“石王柱”、“死彎”、“蛤蟆嘴”、“斷流灘”……
老鼠圖!
這就是老丁數(shù)十年水門卒生涯、無數(shù)次潛游鉆洞、無數(shù)次在死亡的邊界上摸爬滾打繪制出的,這座古城地下水系最深層、最不為人知的隱秘通路!
“后生…能熬…到這兒…命硬…” 老丁喘息著,聲音帶著濃重的痰鳴,他將那張極其寶貴的“老鼠圖”用力拍在林如岳扒著石頭的手邊!“看…看好了…這里…蛤蟆嘴…左邊…左邊那道細縫…進去…斜著爬…三里…干土…有個坍了半邊的土地廟…地道口……在塌倒的神像…屁股后頭…”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那潦草的圖紙上虛畫著路線,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老丁…你呢…” 林如岳的心沉下去。老丁交代后事的語氣太過清晰。
“哼…老子…走不了…那三里鉆縫…是活路…也是鬼門…老子這副爛肝肺…咳咳……”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甚至咳出些血沫,滴落在冰冷的石頭上,“…撐死…能送你進縫…能不能鉆過去…看你…造化…” 他枯槁的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怪笑,“石頭…那木頭…給的…干糧…還在?”
林如岳一愣,才想起在刑部黑獄最后關(guān)頭,石鎖確實塞給他一個油膩膩的油紙包,里面是幾塊冰冷發(fā)硬的糙餅子。他伸手在胸口那片勉強還系著的、已經(jīng)被水浸爛的囚衣夾層里摸索,還真掏出了那個已經(jīng)濕透、但里面的餅子勉強還能辨形的紙包!水泡過的堅硬餅子散發(fā)著一股怪異的腥霉味。
老丁看了一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決絕?!敖o…給老子一塊!”
林如岳沒有猶豫,掰下一大塊相對干燥硬實的餅塊遞過去。老丁接過去,沒有立刻吃,而是貪婪地嗅了嗅,然后竟開始用小石塊在剛才那塊平坦的黑石上用力刮、磨!堅硬的糙餅塊一點點被刮下來,混合著刮出的石粉,被他小心地收集在手里。
“…止…止血…消炎…古法…湊合著糊糊…” 老丁喘著氣解釋,也不管林如岳有沒有聽懂,將那堆混合粉末一把按在肋骨側(cè)面一處撕裂翻卷的血口上!劇烈的疼痛讓他身體猛地一抽,發(fā)出一聲悶哼,額上滲出豆大的冷汗,但他臉上那股狠勁卻在疼痛刺激下反而更加突出。
林如岳心中苦澀,學(xué)著他的樣子,用另一塊糙餅小心翼翼地刮下粉屑,摻了些干苔蘚碎屑(剛從石頭上摳下來),艱難地按在左臂斷裂腫脹處的傷口上。粗糙的顆粒摩擦著血肉模糊的傷處,帶來新的劇痛和一種微弱的、刺激性的辛辣感。
就在這短暫處理傷口的喘息間,一股極其細微、但林如岳和老丁這種在絕境中生存的人本能感到寒毛直豎的氣息,順著冰冷的空氣和微微波動的水面?zhèn)鱽恚?/p>
嗒…嗒…嗒…
極輕微的、仿佛什么東西敲擊濕潤石壁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謹慎而致命的韻律!在這空曠卻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顯得異常清晰、詭異!
老丁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里面閃過林如岳從未見過的驚恐!“他娘的…狗鼻子…追來了?!”
林如岳渾身寒毛倒豎!錢謙益的人?還是清軍的巡邏隊?竟然追到了這里?這么快?!這地下迷宮的入口絕不止一個!剛才韓贊周臨死咬舌攀出老丁,絕對附帶了這條隱秘線路的情報!錢謙益掌控宮廷多年,必定知道一些連老丁都未必知曉的皇城下水隱秘節(jié)點!
“水…快!”老丁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掙扎起來,動作甚至比剛才劇烈許多。他急促地指向石柱后方那片更幽深的水域,“下水!…潛過去…左邊…進蛤蟆嘴…我…墊后!” 他說完,不等林如岳反應(yīng),猛地再次扎進冰冷刺骨、散發(fā)著腐臭磷光的漆黑深水!目標(biāo)指向石柱林深處那道在微弱光線中隱隱可見的、如同一張巨大怪口的裂縫狀狹窄入口!
林如岳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跟上!他顧不得全身的劇痛和冰冷,將那張濕透、幾乎要化開的“老鼠圖”塞進懷里最貼身位置,深吸一口帶著濃重霉菌氣息的惡濁空氣,再次猛地扎進那漆黑如墨的地底深潭!
冰冷的污水再次包裹全身。林如岳瞪大僅存的右眼,死死鎖定前方老丁那在昏暗水底模糊晃動的身影。水下的能見度極低,水中漂浮著絮狀的、如同磷火般微微發(fā)光的藻類和不明顆粒,將視野分割成無數(shù)詭異的碎片。身后那令人心悸的“嗒…嗒…”敲擊石壁的聲音,似乎更加清晰了,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每一個水泡升騰的邊緣!
他奮力劃水,蹬腿!斷裂的左臂如同無用的枯枝拖在身后,每一次擺動都撕裂著他的神經(jīng)。突然,右前方水流一陣劇烈的不規(guī)則波動!老丁的身影猛地沉了下去!水里頓時炸開一片混亂的氣泡!
林如岳心頭一沉!咬牙加快速度游過去!透過昏暗的水光,他看到老丁正與一個緊貼在水底石壁陰影中、幾乎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黑影扭打在一起!那黑影動作極其敏捷,穿著緊貼皮膚的黑色水靠,臉上也蒙著布,只露出一雙在昏暗磷光中閃爍著冷厲殺意的眼睛!他手中反握著一把短而鋒利的尖錐,正狠狠扎向老丁的肋下!
老丁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瀕死的悍勇!他竟完全不顧那致命的尖錐,枯爪般的手死死摳向?qū)Ψ降难屎?!兩人在水中翻滾搏殺,攪起大片的淤泥和水泡!
暗殺者!錢謙益的人已經(jīng)到了!
這地下洞穴,已被死神的鐮刀籠罩!
林如岳血液幾乎凝固!他看到另一個更迅捷的黑影正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從另一根巨大石柱的陰影里潛出,手中的短刺直指他毫無防備的后心!那動作快如閃電,是絕對的訓(xùn)練有素的專業(yè)殺手!
前有老丁死斗,后有尖刺索命!頭頂是壓得喘不過氣的冰冷石穹,腳下是深不見底、仿佛埋葬著無數(shù)骸骨的黑暗深淵!
絕境!真正的十面埋伏!
林如岳瞳孔驟然收縮!那森寒的尖刺鋒芒已在昏暗水光中閃至后心!他甚至能感覺到水流被利刃切開的銳利感!
生死存亡,只在呼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