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爾等無須多言，我自有計較?！敝T葛亮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緩緩收起羽扇，轉身便朝行轅外走去，鶴氅在夜風中舒展，像一只斂翅的白鶴，步履雖快，卻依舊沉穩(wěn)。
留下的荊州派官員面面相覷，一時間竟沒人敢出聲。馬謖攥著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魏延嘴角撇著，滿臉不服。
作為千百年來被傳頌的“道德楷?！?，諸葛亮的人品毋庸置疑。他本無意卷入派系爭斗，畢生所求不過是匡扶漢室，完成先帝遺愿?？缮碓诔?，身不由己——政敵早已給他打上“荊州派領袖”的標簽，麾下一眾荊州鄉(xiāng)黨也自然而然地以他為首。哪怕他想置身事外，也終究逃不開這張無形的網。
姐夫蒯祺被殺，諸葛亮心中豈能不怒？那不僅是血脈親情，更是荊州派顏面被生生踐踏?？伤宄?，眼下正是劉備稱王、圖謀天下的關鍵時候，若因私怨掀起內斗，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劉備已經做出懲戒，奪了孟達的兵權，算是給了荊州派一個交代。為了大局，他只能壓下怒火，讓此事到此為止。
“難道就這么算了？”馬謖終于按捺不住，聲音里滿是不甘，“軍師也太過仁厚了！東州人都騎到咱們脖子上拉屎了，殺了咱們的人，還想不了了之？”
“沒錯！”魏延在一旁煽風點火，他本就因漢中都督之位旁落而心存不滿，此刻更是火上澆油，“主公剛稱王，就提拔法正當尚書令，軍師跟著主公出生入死這么多年，職務卻半分沒動！這不明擺著偏袒東州派嗎？”
他眼珠一轉，又把話頭引到劉禪身上：“還有殿下，非要定都南鄭，我原本十拿九穩(wěn)的漢中都督職位，就這么飛了！說到底，還是姻親關系比師徒情分靠譜，殿下心里怕是更向著東州人吧？”
魏延雖是荊州出身，屬荊州派一員，可這番話卻像淬了毒的針，句句戳在眾人痛處。殿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附和聲——是啊，法正憑什么壓過軍師？世子定都南鄭，不就是斷了荊州派的根基嗎？
實則這些抱怨全是無稽之談。劉禪力主定都南鄭，壓根不是偏袒誰，而是為了即將到來的襄樊之戰(zhàn)鋪路，讓大軍能快速馳援荊州；至于諸葛亮與法正的職權，更不是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
劉備麾下如今有兩套政務班子：一套是稱王之后建立的朝廷班子，尚書令法正便是這班子明面上的“文臣一哥”；可真正的核心權力，卻握在劉備的幕府手中，而諸葛亮從始至終都是劉備的幕府長史，總攬幕府事務，相當于劉備的“大管家”。法正的尚書令看似風光，實則管的不過是些程序性的政務，真正關乎軍國大計的決策，還得由諸葛亮經手。說穿了，法正頂多算是“明面上的對手”，論實權，連碰瓷諸葛亮的資格都沒有。
魏延之所以這么說，無非是借題發(fā)揮，把定都南鄭沒能拿到漢中都督之位的怨氣，全撒到派系爭斗上。他本就性子桀驁，煮熟的鴨子飛了，自然要找個由頭泄憤，哪管什么是非曲直。
“魏延！休得胡言亂語！”一聲怒喝打斷了眾人的議論，黃忠拄著大刀，花白的胡須氣得發(fā)抖，“收起你那點小心思！軍師的謀劃豈容你置喙？再敢出言挑唆，莫怪老夫不講情分！”
黃忠心向劉備，更敬重諸葛亮，雖同屬荊州派，卻最看不慣這種搬弄是非的行徑。他與諸葛亮的妻族還是遠親，論私交，比魏延等人更近一層，此刻自然要站出來維護大局。
魏延臉色一變，訕訕地低下頭。黃忠是五虎上將，又是定軍山斬夏侯淵的功臣，威望遠在他之上，他縱有不滿，也不敢當面頂撞，只能拱手道：“老將軍息怒，末將失言了。”
“都散了！”黃忠掃視眾人，沉聲道，“既然軍師已有計較，我等只需遵令便是，切莫再生事端，讓主公和軍師煩心！”
在老將軍的威嚴下，荊州派官員們雖仍有不甘，卻也只能悻悻散去。馬謖走時還回頭瞪了魏延一眼，似在埋怨他挑事。
只剩魏延獨自站在庭中，夜風吹起他的戰(zhàn)袍，露出甲胄上的寒光。他望著諸葛亮離去的方向，又瞥了眼東州派聚集的廊下，臉上滿是憤懣與不甘，拳頭在袖中攥得死緊。
另一邊，吳懿與法正、李嚴作別后，快步穿過行轅的回廊，朝著劉禪車駕離去的方向追去。夜色漸深，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殿下，討逆將軍求見?！壁s車的黃皓眼尖，老遠就看到吳懿的身影，連忙掀開車簾稟報。
劉禪正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聞言掀開車窗簾子，果然見吳懿站在車前，正對著車駕拱手行禮，便笑道：“兄長深夜攔車，可是有要事？”
“末將無禮，攔了殿下的車駕，還望恕罪?！眳擒补硇卸Y，語氣帶著幾分局促。他雖是劉禪的大舅哥，可君臣之別還是要守的，這般深夜追車，終究有些逾矩。
“兄長太見外了?！眲⒍U擺了擺手，示意黃皓停車，“黃皓，搬個馬扎來，請討逆將軍上車說話?！?/p>
黃皓麻利地從車后取下一個小馬扎，墊在車轅邊。吳懿謝過，撩起朝服下擺，小心翼翼地鉆進了車廂。車內空間不大，卻收拾得整潔，角落里放著一卷竹簡，正是劉禪白日里看的《孫子兵法》。
“兄長匆匆而來，想必不是為了閑聊吧？”劉禪開門見山，語氣親和，卻也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直接，“咱們這關系，沒必要拐彎抹角，有話不妨直說?！?/p>
吳懿本還有些拘謹，聽劉禪這么一說，反倒松了口氣，苦笑道：“殿下快人快語，那臣就直說了。此番前來，是為孟達之事——想請殿下方便時，在孔明先生面前斡旋一二，替我等轉達幾分歉意?！?/p>
劉禪端起車中的茶水，輕輕吹了吹浮沫，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道：“兄長，我不拿你當外人，你給我透個底——這事，到底是孟達一人擅作主張，還是……你們東州派合謀？”
這話問得極重，車廂內的氣氛瞬間凝重起來。劉禪心里清楚，這兩種情況，性質天差地別。若是東州派合謀，那便是兩派徹底撕破臉，絕非他一個世子能擺平的，必須請劉備親自出面調和；可若是孟達一人沖動，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他不介意當個和事佬，畢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內斗只會誤了大事。
吳懿聞言，連忙擺手，苦著臉道：“嘿呀！殿下明鑒！這絕對是孟達擅自妄為！我和孝直、正方剛才在殿內聽到消息時，都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低了幾分：“不瞞殿下，孟達這事做得確實過分，不僅傷了孔明先生的心，也壞了咱們東州派的名聲。我等商議了半天，才想著托殿下周旋，給孔明先生賠個不是，也讓這事能體面過去?！?/p>
劉禪看著吳懿焦急的神色，見他眼神坦蕩，不似作偽，心中便有了數。他暗暗點頭——只要不是東州派合謀，事情的嚴重性就大大降低，頂多算是孟達一時犯渾。東州派主動上門道歉，也說明他們尚有分寸，不想把矛盾鬧大。
“這事我應了?！眲⒍U放下茶盞，語氣干脆，“明日我去面見先生時，會替你們轉達歉意。”
“多謝殿下！”吳懿長舒一口氣，臉上的愁云散去不少，又補充道，“蒯祺雖不幸身故，但他的遺孀應當無恙。我等商議過，若蒯祺有子嗣，愿意為其舉孝廉、薦官職，也算略表心意，讓逝者安息，生者安穩(wěn)。”
劉禪點點頭，沒再多說。他攬下這差事，不光是賣吳懿一個面子，更是為了大局——襄樊之戰(zhàn)在即，正是用人之際，絕不能讓內部爭斗消耗元氣。正好，他本就打算明日找諸葛亮，商議親自去一趟荊州的事，順便提這事，倒也順理成章。
車廂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輕響，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更鼓聲。吳懿見事情辦妥，便知趣地起身告辭：“殿下早些歇息，臣就不打擾了。”
劉禪掀開車簾，看著吳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對黃皓道：“走吧，回去?！?/p>
馬車緩緩啟動，劉禪靠在車壁上，望著窗外掠過的燈火，眉頭微蹙。東州派與荊州派的矛盾，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蜀漢的根基上。這次雖能暫時平息，可根源未除，遲早還會爆發(fā)。他得抓緊時間趕往荊州，不光是為了襄樊之戰(zhàn)，或許……還能從那邊找到平衡兩派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