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內(nèi)的燭火跳了跳,將帳幔上繡的纏枝蓮紋映得忽明忽暗。劉禪坐在床沿,錦被的邊角被他無意識地攥出幾道褶皺,眉頭擰成個疙瘩,像有解不開的繩結(jié)。
吳莧端著銅盆蹲在他身前,溫?zé)岬乃^他白嫩的腳丫,她指尖輕輕揉捏著他的腳踝,動作輕柔得像在擺弄易碎的玉件。銅盆里的水面蕩起細(xì)碎的漣漪,映著她鬢邊的珠花,一晃一晃的,倒比燭火更顯溫柔。
“都說了不必如此?!眲⒍U嘟囔著,卻沒抽回腳。自他娶了吳莧,這位比他年長幾歲的大姐總把他當(dāng)孩子疼,洗足、梳發(fā)這些事,非要親力親為才放心。起初他還覺得別扭,后來也漸漸習(xí)慣了這份暖意——就像寒夜里裹著的厚棉袍,熨帖得讓人不想動彈。
吳莧抬頭瞪了他一眼,眼尾的胭脂卻透著笑意:“多大的人了,還跟姐姐客氣?!彼龜Q干錦帕,細(xì)細(xì)擦著他的腳指縫,“我方才見你從殿上回來就皺著眉,可是為兄長托你說和的事犯愁?若是為難,便推了去,左右有大王和軍師在,輪不到你一個半大孩子扛事?!?/p>
劉禪往床里挪了挪,讓出半邊位置:“倒不全是為這個。”
吳莧擦干他的腳,將銅盆推到一旁,順勢坐到他身邊,伸手就把他攬進(jìn)懷里。她身上帶著淡淡的梔子香,是蜀地女子愛用的熏香,混著體溫漫過來,讓劉禪緊繃的肩背不自覺地松了。他往她懷里拱了拱,像只尋暖的小獸,鼻尖蹭到她衣襟上繡的玉蘭花,軟軟的,帶著線香的韌勁。
“先生的為人,我信得過。”劉禪的聲音悶悶地從她衣襟里傳出來,“他不會因私怨誤了國事,更不會公然報復(fù)東州派。我愁的是別的?!?/p>
“別的?”吳莧抬手順了順?biāo)陌l(fā),指尖劃過他尚未完全褪去稚氣的鬢角,“是今日殿上那些爭執(zhí)?”
“嗯?!眲⒍U應(yīng)了一聲,眼珠在她懷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父王麾下的山頭,實在太多了?!?/p>
他扳著手指,一個一個數(shù)給她聽,聲音輕得像怕被窗外的風(fēng)聽去:“最早跟父王闖天下的,是關(guān)二叔、張三叔、子龍叔他們,從涿郡起兵就跟著,算是元老派。他們跟父王是過命的交情,說話比誰都有分量;后來父王到了徐州,又收了糜竺、糜芳、孫乾這些人,算是徐州派,他們手里握著不少財貨,當(dāng)年父王最落魄時,全靠糜家接濟(jì);再后來占了荊州,孔明先生、黃老將軍、魏延他們拉起的荊州派,是人最多、勢力最厚的,畢竟荊州是咱們的根基;入了益州,法正、李嚴(yán)、還有你兄長他們,又成了東州派,都是劉璋舊部,在益州地頭熟得很;最后還有秦宓、黃權(quán)那些益州本土士族,算是益州派,他們在蜀地經(jīng)營了幾代,盤根錯節(jié)的……”
他數(shù)完,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瞧瞧,就這么半個荊州加一個益州的地盤,硬生生分出五派來。曹操、孫權(quán)手下也有派系,可哪有咱們這么涇渭分明?”
吳莧的手指頓了頓,順著他的話想了想:“這不是因為父王顛沛流離了大半輩子嗎?走一路收一路人,自然就有了這么多山頭?!?/p>
“正是這話?!眲⒍U往她懷里縮得更緊了些,“父王能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稱王,靠的就是這份能聚人的本事。可本事成了隱患——這些派系,就像扎在蜀地皮肉里的刺,平日里相安無事,真要是動了誰的利益,怕是要鬧出大亂斗?!?/p>
后世有戲言,說蜀漢政權(quán)是“偽裝成國家的幫派”,這話雖帶戲謔,卻也不算全錯——這些派系,可不就像一個個各有地盤的堂口?
“有父王在,總不會出大岔子吧?”吳莧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父王威望那么高,又最會調(diào)和這些事,哪容得他們胡來?”
“這倒是。”劉禪的腦袋在她衣襟上蹭了蹭,鼻尖沾了點她衣襟上的香粉,“父王的手段,駕馭這些派系確是綽綽有余??伞?/p>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低了些:“你沒瞧出來嗎?大哥對我這個世子,心里是不太服氣的。”
“劉封?”吳莧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幾分怒意,懷里的力道都重了些,“他憑什么不服氣?他又不是父王的親兒子,不過是早年收養(yǎng)的,世子之位本就該是你的,輪得著他惦記?”
她出身東州派,自與劉禪成婚,便一心向著他。在她看來,劉封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若非劉備仁慈,當(dāng)年怎會收養(yǎng)他?如今竟還敢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話是這么說,理也是這個理。”劉禪無奈地嘆了口氣,“可當(dāng)局者迷啊。你換個角度想,劉封改了姓氏,喊了父王這么多年‘爹’,跟著出生入死,身上的傷疤比軍功章還多。換作是你,拼了這么多年,眼看著唾手可得的東西要給別人,能甘心嗎?”
吳莧哼了一聲,卻沒反駁。她雖是女子,卻也知道沙場征戰(zhàn)的兇險,劉封這些年的功勞,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像今日孟達(dá)這事?!眲⒍U繼續(xù)說道,“父王要奪孟達(dá)的兵權(quán),派誰去都不合適——派東州派的人去,荊州派定然不依,說父王偏袒;派荊州派的人去,東州派又要鬧,說父王打壓;張三叔、子龍叔他們地位太高,去了反倒顯得事態(tài)嚴(yán)重。思來想去,只能派劉封。”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通透:“他是父王的養(yǎng)子,能代表父王的意思;又不算純粹的哪一派,派他去,兩邊都挑不出錯??蛇@也讓他覺得,父王離不得他,心里的火苗就更旺了。”
“我這個年紀(jì),又做不了什么?!眲⒍U自嘲地笑了笑,“束發(fā)的年紀(jì)都沒到,總不能披甲上戰(zhàn)場吧?他自然覺得,我這個世子不如他有用?!?/p>
“胡說!”吳莧把他摟得更緊了些,胸口的珠串硌得他額頭微微發(fā)疼,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道,“你是父王的親兒子,這是天定的名分!我背后有東州派,軍師是你的老師,荊州派自然向著你;關(guān)二叔、張三叔他們,從小看著你長大,只認(rèn)你這個大侄子。劉封就算蹦得再高,也搶不走你的位置!”
她說得篤定,眼里的光比燭火還亮。作為東州派與劉禪聯(lián)姻的紐帶,她比誰都清楚,整個東州派都把寶押在了劉禪身上——吳懿、法正、李嚴(yán)這些人,只會無條件支持他;諸葛亮是他的授業(yè)恩師,荊州派自然也會力挺;元老派的關(guān)張趙,更是打小疼他的長輩。劉封看似有軍功,實則孤立無援,連一丟丟勝算都沒有。
劉禪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模樣,心里的郁氣散了些,伸手摟住她的腰:“我知道,只是……”
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只是什么?”吳莧追問,指尖輕輕刮了刮他的臉頰,“還有比劉封更讓你憂心的事?”
劉禪沉默了片刻,往她懷里鉆得更深了些,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jìn)她的衣襟:“是荊州,仲父那邊?!?/p>
吳莧愣了愣:“荊州能有什么事?關(guān)二叔在那邊鎮(zhèn)守,威望那么高,曹操、孫權(quán)誰敢輕易招惹?”
劉禪沒回答。他想起史書上的記載,漢中之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襄樊之戰(zhàn)便爆發(fā)了——關(guān)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卻也因此遭了孫權(quán)的暗算,最終敗走麥城,身首異處。那是蜀漢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點,是他穿越過來最想改寫的結(jié)局。
可這些話,他沒法對吳莧說。說出來,只會被當(dāng)作戰(zhàn)亂年代少年人的胡思亂想。
“累了?!彼麗瀽灥卣f,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明天再跟大姐說吧?!?/p>
吳莧見他眼皮都開始打架,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哪里還舍得追問。她伸手吹滅了燭火,只留窗臺上一盞小燈,昏黃的光剛好照亮床榻一角。
“好,明天再說?!彼p輕拍著他的背,像哄襁褓里的嬰兒,“睡吧,有大姐在呢。”
劉禪在她懷里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鼻尖縈繞著她衣襟上的梔子香,耳邊是她平穩(wěn)的心跳聲。眼皮越來越沉,那些關(guān)于派系、關(guān)于劉封、關(guān)于荊州的煩心事,漸漸被睡意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