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岳的頭顱埋在百官之中,緊貼著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那份曾滾燙灼手的血書就揣在離他心口最近的位置,此刻卻冷得如同一塊寒鐵,與周遭狂熱的氛圍格格不入。史公遺墨間“非一木可支”、“必敗”、“保全生靈”的字眼刀刻般撞在他心頭。他悄無聲息地將額頭更深地埋下,試圖藏起自己眼中瞬間涌起的巨大驚駭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懷疑。儀真城外的喊殺聲與此刻殿內這令人作嘔的喧囂榮光,錯亂得讓他幾乎以為自己身處噩夢深處。
吱嘎——
沉重的殿門發(fā)出艱澀喑啞的摩擦聲,被緩緩向內推開一線。門外濃重的夜色與殿堂內昏黃的燭光劇烈地碰撞、交融、撕扯。所有人屏住呼吸,心臟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嘴里蹦出來。
一道格外瘦長、仿佛被某種無形力量無限拉長的影子,先于主人一步投射進來,那影子在殿磚上詭異地搖曳、變形,如同一個行走的魘魔。接著,人影緩慢地走入殿門光圈之內。
新晉的奉先殿掌印提督太監(jiān)張慎,佝僂著腰背,頭頸深埋,雙手虔誠地高擎于頭頂。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明黃包裹的方形重物,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腳步輕盈無聲,卻又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他走到距離丹陛不足一丈處方才停下,整個頭顱幾乎垂到了胸口,雙手高高捧起那包裹。在跳動的燭火下,那布包包裹的輪廓異常堅硬方正,沉甸甸的重量感撲面而來。燭火映在他深紫貼里上,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迷離、流動而緊張的光暈。
馬士英緊盯著那明黃包裹的嚴實重物,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喉結上下滾動,終于踏前一步,伸出那雙保養(yǎng)得細膩的圓潤手掌,微微顫抖著,從張慎手中接過了那份代表著無上權柄、承載了萬鈞重壓的“祥瑞”。他捧著它,每一步走向御座都異常緩慢而凝重,殿內所有的目光都被他手中那沉甸甸的明黃吸引。他停在那張寬大而冰冷的紫檀御案前,小心翼翼地撕開一道縫隙,然后屏住呼吸,極其緩慢、虔誠地掀開覆蓋其上的柔軟黃綾。
剎那間,仿佛殿中燭火都暗了一瞬,緊接著又驟然亮得刺眼!
一方溫潤、方正、凝重得幾乎具有視覺上的實質重壓的玉質印璽,在殿宇中央數(shù)不清的燭火交映之下,安靜地、不容置疑地橫陳在弘光帝、馬士英以及所有伸長了脖頸的朝臣面前。
玉色深青,質地看似細膩溫潤,卻在流轉的燭火下透出難以言喻的肅穆與深沉歷史感,仿佛自秦宮漢闕中穿越而來。其上雕琢盤繞的五方龍鈕,鱗爪清晰,虬須飛動,威嚴畢露,栩栩如生,似乎隨時要騰空而去。那方整的底部微微朝向群臣的方向,露出四個蒼老遒勁、深深刻入玉髓的古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每一筆每一劃都帶著不可名狀的威嚴與宿命感,沉沉壓在每個人瞳孔之上,烙在每一條瘋狂跳動的血脈里!
群臣跪倒的身軀如同被巨大的風浪推過,爆發(fā)出更為狂熱的山呼海嘯:
“萬歲!萬萬歲!” 聲音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而落。弘光帝已全然站直,先前佝僂萎縮的姿態(tài)一掃而空,那張被酒色和絕望掏空的臉上,潮紅如同涂了胭脂,細眼撐裂了眼皮,放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貪婪光芒,死死攫住眼前那方玉璽,仿佛要將它吸進自己塌陷的眼窩里去。
在一片群情洶涌的頌圣浪潮頂端,林如岳悄然側首,目光如針,刺向那安靜侍立在旁、依舊低垂著頭顱的奉先殿提督太監(jiān)張慎。就在那玉璽揭開一瞬,當所有目光都死鎖在那一方象征“天命”的玉石上時,林如岳分明看到,這老太監(jiān)深垂的眼簾下,那蠟黃而刻滿歲月溝壑的眼角,仿佛被殿內陡然燃燒的熾熱空氣刺激般,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快得像一片枯葉在寒風邊緣顫栗。隨即,他搭在腿側的手指,幾根焦黃枯瘦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捻了一下,指腹悄悄在腿側的衣料上蹭過,似乎想擦掉某種無形的、粘連的污跡。
金殿內回蕩的“萬歲”之聲仍在碰撞,林如岳只覺一股刺骨的寒意沿著脊椎炸開,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那極細微的動作,像毒蛇的信子,在喧囂的假面下吐露著一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