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南京城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初時尚如篩過細沙,敲打著屋頂黑瓦,發(fā)出綿密的窸窣聲。很快,風裹著濕氣,將雨勢催成沉沉的鞭子,兇猛地抽打著灰蒙蒙的街巷和凍僵的城墻磚石,將整個石頭城浸泡在一種凄惶的濕冷之中。通濟門內側一條暗啞的、連排水溝都沒有的窄巷深處,一座不起眼門樓的燈籠光被雨幕暈染成模糊昏黃的一團,微弱地照著緊閉的粗木門板,門板上的桐油被雨水打得油膩膩發(fā)亮。
一陣急促而謹慎的敲門聲悶悶響起,在雨聲中顯得有些猶豫不定。三短一長。聲音落下不久,門悄然向內拉開一道縫,一雙警惕的老眼在門縫后一閃,接著門縫迅速拉開足夠一人通行。林如岳閃身擠入,立刻一股潮濕發(fā)霉的陳腐氣味混雜著若有若無的劣質煙絲味道撲面而來。
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嚴絲合縫。開門的老者,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帶著補丁的布褂,一張臉上刻滿風霜,正是白天在文華殿中抖抖索索遞信的那個儀真老驛卒張叔。他回身便引著林如岳快速穿過堆滿雜物的、狹窄的天井,走向光線幽暗的堂屋。
屋內僅有一盞油膩、燈草稀疏的小油燈散發(fā)著微光,空氣混濁。一個同樣穿著不起眼褐色布袍、背對著門佝僂著身子的人影坐在靠墻方桌旁,聞聲緩緩轉過頭來?;椟S的光勾勒出一張異常蒼白、甚至隱隱泛著青氣的男人臉孔。他約莫三十出頭,五官輪廓分明,但神色間透著一種長期不見天日的倦怠和驚弓之鳥般的敏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即使在這幽暗光線下,依然異乎尋常地明亮、銳利,甚至帶著點金屬般的冷光。他看見林如岳進來,布滿紅絲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如釋重負。
“林大人!”那人掙扎著想起身,動作牽動了什么,口中忍不住發(fā)出輕微“嘶”的一聲。
“秦先生不必!”林如岳疾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觸手只覺得那布袍下的身體瘦削如柴,隔著布料也能感受到異常的緊繃,“坐著說話。”林如岳臉上掩飾不住擔憂,“傷勢如何?儀真那邊……”他在張叔搬過來的一張老舊木凳上坐下,目光灼灼。
被喚作秦先生的人,正是林如岳三年前任淮安府司獄時結識的一名死囚——秦無咎。此人才學驚人,尤其精通金石篆刻之技,有鬼斧神工之名,卻因一樁牽連甚廣的私鑄官錢舊案獲罪,判了斬監(jiān)候,一直被林如岳秘密設法羈押未決,直至甲申之變天下大亂。月前史可法揚州殉國消息傳來,林如岳料定南京必危,心中一個可怕的念頭成型,便暗中動用最后僅有的渠道將此人從淮安死牢偷天換日帶到了南京,安置在這通濟門內與張叔有遠親關系的隱秘落腳點。
秦無咎蒼白泛青的臉上扯出一抹苦笑,牽動了嘴角還未褪盡的青腫:“咳……些須皮肉之苦,能活著……已是萬幸。”他下意識活動了一下肩膀,額角又有一層細密冷汗?jié)B出,“多虧張叔……機警。儀真城……破城前夜,城內已成鬼域,韃子先頭人馬已在城外三里扎營立寨,哨騎往來如梭。南門守備已開小差跑了大半……”他喘了口氣,眼中那點銳光被巨大的恐懼和荒誕取代,“可恨城中一些賊子,竟公然開城……跪迎那些……那些拖著金錢鼠尾巴的禽獸!韃兵進城……見……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
他說不下去了,牙齒咯咯作響,仿佛那地獄景象就在眼前。“大人……”秦無咎喘息未定,喉頭滑動了幾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猛地抬頭盯住林如岳的眼睛,“你讓張叔帶給我的……那方‘東西’……還有那……那幾頁拓樣……”
林如岳的心臟驟然緊縮,懸在了喉嚨口,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凳子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急切地向前探身:“怎樣?”
秦無咎臉上卻浮現(xiàn)出巨大無比的困惑與驚疑,仿佛自己剛剛看破了天底下最荒唐的騙局。他喉嚨里嗬嗬地響了兩聲,像是在努力吞咽著某種苦澀艱澀的東西,慘白泛青的臉上肌肉神經(jīng)質地抽動著,眼睛里那點銳光此時被一種純粹的、無法理解的荒謬感取代:
“那印……那方所謂宮中所出的古物……大人……那……那是新的!”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新磨出來的!做舊的功夫……厲害!非常厲害!用的必是藍田凍里上好的冰青料底子……選得妙!一般人決計看不出……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眼神驟然變得極其鋒利、冰冷,像是刀尖出鞘:“但那刀口!大人!秦望祖?zhèn)鞯氖炙?,秦人琢玉用角弓碾,刀下如崩雪,古意嶙峋!唐宋以后多用旋法砣機,漸趨圓融!近世……尤其是本朝玉工所刻印文,多用斜口刻刀!刀尖直下,雖鋒銳,卻總有新鑿之痕!那方‘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每一筆畫末端……都是斜口刀尖拉出的毛茬!細微!極其細微!若非浸淫此道三十年……根本瞧不出來!”秦無咎激動得胸膛起伏,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字字如冰錐:“——那是半年內才出爐的鬼東西!”
轟?。?/p>
一聲沉悶的巨雷恰在此時從九天之上碾過,震得窗紙簌簌作響。油燈火苗猛地一個劇烈的搖曳跳動,秦無咎那張驚怖中夾雜著憤怒的青白面孔在明暗不定中扭曲了一瞬。林如岳身體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冷水澆透的石雕。所有在文華殿中看見那方玉璽時感受到的突兀不安、狂悖預感、以及在暖閣里錢謙益那句“豈系乎一石乎”的機鋒……此刻都被這鐵鑄般的“斜口刀拉出的毛茬”瞬間擊碎!化為一把冰冷鋒利的碎瓷片,在他五臟六腑里狠狠攪動!
“假的……”林如岳的聲音干澀得如同風吹過裂罅,“果然是假的……”
一個多月前,他剛剛把秦無咎從淮安大牢里撈出安置在通濟門這處隱秘小屋,緊接著便從宮里一個老同僚口中聽到些風聞碎語——司禮監(jiān)新調任奉先殿的提督張慎身邊帶著個奇怪的啞巴小黃門,似新近受刑割了舌頭,卻極擅篆刻。隨后,馬士英與內廷走動驟然頻繁,隱隱有重提舊議、力主弘光“登極正位”之意……幾線飄忽的跡象被林如岳強行拼接起來,心頭警鈴大作!幾乎是憑著一種絕望的直覺和史公血書“當思良策固本”卻指向不明的沉痛,他讓秦無咎憑著記憶默繪了宮中規(guī)制印璽的形制細節(jié),再設法讓那老驛卒張叔借著傳遞邊報的丁點便利,幾度冒險潛入奉先殿區(qū)域邊緣,終于從一個倒夜香的老太監(jiān)手里拿到幾張疑似殿內磨下的石粉拓片!
一切只為印證那個令人窒息的瘋狂猜想!而這“斜口刀拉出的毛茬”,正是那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鐵刺!
油燈芯噼啪爆了個燈花。雨點砸在屋頂?shù)穆曧懹l(fā)密集激烈,如同萬馬奔騰的鼓點,撞得整個屋子都在震顫。林如岳的手指深深摳進了身下的老舊木凳縫隙里,木頭粗糙的刺屑扎進他指腹,他卻毫無知覺。冰冷的絕望感像這屋外的寒雨,裹著死亡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向他碾壓下來。
假的!文華殿上那令滿朝文武頂禮膜拜、令弘光帝幾近癲狂的“天命符箓”,竟是一個被精心捏造、奉上神壇的泥偶!一個……一個用血與火也無法洗凈其污穢的巨大謊言!
“半年內……”林如岳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的味道,“他們……到底想做什么……”
秦無咎眼中那點銳利的鋒芒已被無邊的灰暗所取代,他哆嗦著手摸索著身邊那條長條青布包袱:“……不成了……不成了……大人……趕緊走!這南京城就是個火坑!遲早……” 他慌不擇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走?”林如岳猛抬頭,窗外的閃電映亮他布滿血絲的雙眸,那里面是近乎燃燒的憤怒和破釜沉舟的瘋狂,“國賊欺天!神器蒙塵!連史公最后一絲期盼也被他們拿去沾了屎!我走了,這東南……這大明……就真的……全爛成這玉璽上的粉灰了!”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秦無咎懷中那個長布包袱上,突然問道:“先生……你包袱里……可還帶著吃飯的家什?”
秦無咎被他眼中決絕的火焰灼得一怔,手下一緊,下意識將包袱抱得更牢,茫然地點頭:“……帶……帶了……”
林如岳緩緩起身,窗外的驚雷閃電瞬間爆亮,瞬間慘白的光映著他半邊堅毅如鐵的臉頰和另一邊沒入陰影的眼窩深處。他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壓過了屋外喧囂的風雨:
“那就把它……磨好。磨得……”他伸出手,手指在昏暗的光線下緩緩握緊成拳,指節(jié)咯咯作響,“……比那殿上的贗品……更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