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承天門外朝房堅硬的青石階上,碎成無數(shù)水珠。午時剛過,天色卻陰晦得如同傍晚。林如岳身著青色鷺鷥補服,站在廊檐靠外側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廊檐外雨絲如幕,遮蔽了他大半身形,只能從縫隙中看到承天門外廣場空地上濕漉漉的、倒映著灰天的大片水漬。他袖中緊揣著一方冰涼的物件——秦無咎徹夜不休嘔心瀝血刻出的那方東西,包裹在吸濕的軟布內,像一塊燃燒的烙鐵緊緊貼著他的手臂,灼得他心口滾燙。
承天門外御道兩側,一隊隊持槍肅立的衛(wèi)兵像淋濕的石雕。遠遠望去,雨幕深處煙塵混濁,蹄聲如沉雷滾動,顯然有大隊人馬正穿過正陽門向這邊開進。城頭守軍稀疏寥落,無精打采。林如岳目光掃過城上飄搖的旗幟和稀疏的守衛(wèi),心中沉痛:國之都門,精銳兵馬大半?yún)s被江北諸鎮(zhèn)將領裹挾在各自駐地觀望自保!京畿腹地此刻幾乎是個空架子!若非如此……
“九江左帥到——!”隨著城門官刻意拉長的嘶啞嗓音穿透雨聲,幾匹濕淋淋的高頭戰(zhàn)馬最先闖入視線,馬上騎士披著厚重蓑衣也難掩甲胄輪廓。接著,一支龐大而混亂的隊伍出現(xiàn)在被雨水泡軟的御道上,旗幟濕透緊貼在旗桿上,隱約可見“左”、“寧南侯”等字跡。士兵衣甲不齊,腳步拖沓泥濘,隊形極為松散,全然沒有銳師的氣象,反倒透著一股跋扈的疲憊和驕橫的混亂。
隊伍核心是一輛八匹健馬拖拽的巨大、華麗得近乎僭越的朱幄駟車,在雨幕中如同一座移動的宮殿。車駕旁簇擁著數(shù)十騎鮮衣怒馬的親衛(wèi)家丁,人人腰挎刀槍,神情彪悍。
林如岳眼神銳利如鷹,穿透層層雨幕死死盯住那輛駟車。車窗緊閉著暗色綢簾,但那車本身、這儀仗氣勢……已遠超一位侯爵應有的規(guī)制!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這就是手握重兵、號稱要“拱衛(wèi)南京”的左夢庚?分明是一頭裹挾著漫天風雨、闖入了這座瀕死皇城,準備擇人而噬的兇獸!
車駕在御道中央停下。駟車華麗的車門被兩名跳下馬背的親衛(wèi)從外面打開。一只穿著紫棠色錦靴、嵌著碩大貓眼寶石的腳重重踏在親衛(wèi)迅速鋪好的猩紅地氈上。接著,一個身量頗為高大魁梧的漢子鉆出車廂,頭戴七梁東珠金冠,身穿一品麒麟補服大氅,外面披著油光水滑的黑熊皮大氅,一張方闊臉膛被風霜磨礪得粗糲,濃眉下的虎眼精光四射,顧盼之間帶著一股睥睨一切的野蠻氣焰。正是寧南侯、左良玉之子左夢庚。
他跳下地氈站定,看也不看兩旁按規(guī)矩肅立的京營將佐和禮部迎接官員,而是倨傲地抬首,目光如鉤,直直刺向承天門那高高門樓方向,仿佛要穿透城墻,看清后面那位傀儡皇帝。
林如岳站在廊柱后的陰影里,全身血液幾乎凝固。左夢庚下車瞬間,大氅因動作揚起,露出袍服一角——那麒麟補子竟繡得金光刺目,爪牙猙獰,遠非尋常侯爵所能用!更有那金冠上東珠尺寸……逾制!赤裸裸的逾制!這是無言的挑釁!林如岳只覺得袖中那冰涼的刻石灼得他手臂發(fā)痛。狼來了!南京城等來的不是臂膀,而是另一把屠刀!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唱喏刺破壓抑的雨聲:“首輔馬大人——奉陛下旨意——迎候寧南侯——!”
只見承天門兩側雁翅排列的朝廷官員齊齊避讓躬身為禮。一柄巨大的、覆蓋明黃帷幔的宮傘如同云朵般從承天門門洞下緩慢移出,傘下正是蟒袍玉帶、被十數(shù)位內官嚴密護持著走下御階的當朝首輔馬士英。大雨潑灑在明黃傘蓋上,水流如注,傘蓋之下的馬士英,蟒袍上仙鶴在雨汽中濕漉漉地閃動金光,臉上堆滿了一種極其熱切、近乎諂媚的笑容,朝著左夢庚大步迎上前去。那笑容,在漫天肅殺的風雨和左家軍猙獰的陣容映襯下,顯得格外詭異、熱辣。
“寧南侯!國朝棟梁!一路辛苦!”馬士英的聲音宏亮得近乎有些浮夸,在雨中傳播開來,“陛下憂心軍旅勞頓,特遣老夫于都門親迎!快!請寧南侯同老夫一同登輿避雨!陛下已在宮中備下酒宴,為侯爺洗塵!”
隨著他的話語,立刻有八名內宦抬著一架金漆鑲嵌、極盡奢華的八抬暖輿冒雨飛快地放置在左夢庚身前幾步處。
左夢庚虎目一掃面前這架刺眼的皇輿規(guī)格(雖略小,但金漆蟠龍裝飾赫然在目?。制沉艘谎酃碓谧约好媲?、臉上笑容仿佛抹了蜜糖的首輔馬士英,嘴角猛地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與得色。他突然仰頭,爆發(fā)出一陣洪亮、狂放、充滿原始野性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得緊!馬相如此厚待,左某愧領了!”笑聲在雨幕中如同滾動的悶雷,壓過了風雨聲,無數(shù)京營士兵的臉上掠過一絲屈辱。左夢庚笑聲驟收,利落地一甩大氅雨珠,粗豪一揮手,竟真的一步跨上那架皇帝乘輿規(guī)格的肩輿!
沉重的輿駕被八名宦官咬牙扛起。馬士英毫不遲疑,竟也毫不猶豫地擠了上去,緊挨著左夢庚坐下。輿駕內空間本不算太寬裕,馬士英那富態(tài)的身體幾乎要貼到左夢庚披著濕漉漉熊皮大氅的身上。那柄明黃的宮傘嚴嚴實實罩在兩人頭頂。兩人同乘一輿,在數(shù)百道各懷異心的目光注視下,穿過密織的雨簾,緩緩朝承天門深邃的門洞抬去。門洞里幽暗冰冷,如同一張巨獸的大口。
所有按禮制肅立在旁的文臣武將,盡皆鴉雀無聲。雨聲嘩嘩地沖刷著宮殿的琉璃瓦和御道的青石,如同天地間一聲沉重的嘆息。林如岳站在廊檐下陰影的深處,雨水被風吹著斜斜掃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浸濕了袖口臂彎。袖管里藏著的那方冰冷堅硬的石刻,此刻死死硌著他手臂的骨頭,仿佛要烙進他的血脈里去。他眼中一片刺痛的血色,史公血書上“當思良策固本”的殷紅字跡在眼前狂亂飛舞,最終狠狠撞碎在左夢庚那張驕橫跋扈的臉上和那頂明黃御傘之下兩張如同黏膩一處的面孔上。
他攥緊的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狼披上了蟒袍。而把蟒袍披在狼身上的手,此刻正和狼爪緊緊相握,在象征著皇權的傘蓋下,一起滑向那座即將沉沒的都城最深處。風雨如晦,寒意浸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