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親的消息像一粒投入靜湖的石子,在蓮花塢的晨霧里漾開層層漣漪時,江澄正站在水榭的欄桿邊,望著底下穿梭忙碌的家仆。荷葉上的露珠滾落在水面,驚起細(xì)小魚群,他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蜷了蜷——三日前,父親江楓眠把他叫到書房,說及與陳家結(jié)親的事,他喉嚨發(fā)緊,只憋出一句“全憑爹娘做主”,轉(zhuǎn)身時卻被門檻絆了個趔趄,惹得屏風(fēng)后傳來虞紫鳶一聲極輕的嗤笑,那笑意里藏著的釋然,比任何言語都讓他心頭發(fā)燙。
他與陳彤羽相識,算起來竟已有十余年。
初見時她還是跟著父親來蓮花塢拜訪的小姑娘,梳著雙丫髻,站在陳家主父身后,手里攥著一方繡了半朵蓮的帕子。那日江澄正被魏無羨拖著摸魚,褲腳還沾著泥,遠(yuǎn)遠(yuǎn)看見生人便想躲,卻被虞紫鳶喝?。骸皼]規(guī)矩的東西,過來見禮?!彼V弊由锨?,余光瞥見那姑娘悄悄抬眼,目光撞在一起時,她慌忙低下頭,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后來他才知道,那方?jīng)]繡完的蓮帕,原是她聽說蓮花塢的蓮花開得最好,特意趕制的見面禮,卻因羞怯始終沒好意思送出。
后來江湖歷練,兩人竟在一處秘境狹路相逢。彼時江澄為護(hù)著幾個江家子弟,被妖獸所傷,左肩淌著血,正咬牙揮劍時,一道清麗的身影從斜刺里殺出,長劍挽出利落的劍花,將妖獸逼退三尺?!敖?!”她喊他的名字,聲音里帶著急,卻不見半分慌亂,“我?guī)Я藗?,你先退開!”
他那時正年少氣盛,哪肯示弱,偏要逞強(qiáng)上前,卻被她伸手?jǐn)r住?!俺涯懿皇潜臼隆!彼鲱^看他,額角滲著汗,眼神卻亮得很,“江家子弟看著呢,你倒下了,他們怎么辦?”那句話像根針,刺破了他所有的固執(zhí)。她替他處理傷口時,指尖觸到他結(jié)痂的皮肉,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立刻放緩了動作,輕聲道:“忍一忍,這藥膏是我阿娘特制的,不會留疤?!彼幭慊熘l(fā)間淡淡的梔子香,竟讓他忘了疼。
秘境歸來后,他偶爾會在江家事務(wù)里遇見她。陳家雖非頂級世家,卻在江南一帶頗有聲望,陳彤羽的父親身子骨弱,家中庶務(wù)、對外應(yīng)酬,漸漸都由她經(jīng)手。有次江家與鄰近世家起了紛爭,對方蠻不講理,江澄正按捺不住火氣,陳彤羽卻端著茶盞進(jìn)來,輕聲道:“江宗主,不如聽聽他們的底線?”她幾句話便摸清了對方的軟肋,既沒失了江家的體面,又讓事情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散席后他送她出門,見她悄悄揉著發(fā)酸的手腕,才知她為了這場談判,熬了三個通宵研究對方的產(chǎn)業(yè)脈絡(luò)。
那晚江澄在書房待到深夜,桌上攤著的是各家送來的文書,窗外卻飄來陣陣梔子花香——他知道,陳彤羽住的客房窗外種著一排梔子。他想起她方才說話時的樣子,語調(diào)溫和,卻字字有力,像江南的雨,綿密里藏著韌勁。他忽然明白,為何父親總說“娶妻當(dāng)娶賢”,為何母親看陳彤羽的眼神,早已沒了初見時的審視。前幾日整理庫房,他竟翻出一方繡完的蓮帕,針腳細(xì)密,荷葉上還停著只振翅的蜻蜓,才驚覺不知何時起,她已把他的喜好悄悄記在了心里。
定親的消息傳到云深不知處時,魏無羨正纏著藍(lán)忘機(jī)教他彈《清心音》。藍(lán)曦臣拿著傳訊符進(jìn)來,笑意溫和:“忘機(jī),無羨,江家要辦喜事了?!蔽簾o羨手一抖,琴弦斷了一根,他瞪圓了眼睛:“江澄?他要定親了?跟誰???”藍(lán)曦臣把陳彤羽的名字一說,魏無羨忽然笑出聲:“我就說嘛,上次去蓮花塢,他看陳姑娘的眼神就不對,還嘴硬說人家是來談事的!”他扒著藍(lán)忘機(jī)的肩膀晃悠,“你還記得嗎?去年圍獵,陳姑娘的箭術(shù)偏差了些,是誰悄悄在她箭囊里換了三支配重更輕的箭?”
藍(lán)忘機(jī)低頭理著斷弦,指尖頓了頓。他想起那位陳姑娘,去年清談會上見過一面,她正幫著江厭離整理裙擺,動作輕柔,眉眼間帶著淺淺的笑意。那時江澄站在不遠(yuǎn)處,看似在與各家宗主說話,余光卻總落在她身上。藍(lán)忘機(jī)將斷弦換下,輕聲道:“該備份賀禮?!蔽簾o羨拍著他的肩膀:“還是藍(lán)湛你細(xì)心!走,咱們?nèi)ヌ舳Y物,得讓江澄知道,他結(jié)個親,我們多重視!”兩人最后選了套寒潭玉制成的筆洗,溫潤通透,正合陳彤羽平日習(xí)字的喜好。
江厭離得知消息時,正在廚房里給金凌做蓮藕排骨湯。金子軒從身后摟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發(fā)頂:“阿離,你看誰來了?”她回頭,就見陳彤羽站在廚房門口,手里提著一籃新摘的蓮子,臉頰微紅:“厭離姐姐,我……”江厭離擦了擦手,拉著她的手往內(nèi)屋走:“傻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還這么客氣。”
她翻出自己壓箱底的錦盒,里面是一枚玉佩,玉質(zhì)溫潤,上面刻著精致的江氏蓮花紋?!斑@是我剛嫁入金家時,母親給我的?!苯瓍掚x把玉佩放在陳彤羽手心,“她說,江家的媳婦,得有風(fēng)骨,也得有溫度。我看你呀,兩樣都占了。”去年金麟臺宴飲,有人故意刁難陳彤羽,說女子拋頭露面不像樣子,是她據(jù)理力爭維護(hù)了陳家體面,轉(zhuǎn)頭卻又細(xì)心幫醉酒的侍女掖好被角,這份剛?cè)岵?jì),早已讓江厭離認(rèn)定了這個弟媳。陳彤羽握著玉佩,指尖有些顫抖,眼眶卻亮了:“謝謝厭離姐姐。”江厭離笑著幫她把碎發(fā)別到耳后:“以后叫我阿姐就好?!?/p>
籌備定親的日子像上了弦的鐘,蓮花塢里處處是忙碌的身影。家仆們擦洗著水榭的欄桿,將積攢了數(shù)年的紅綢都翻了出來;廚房的大師傅列了長長的菜單,光是蓮藕做的菜式就有二十多種,連失傳多年的蓮蓉酥都找來了方子;江楓眠親自寫了定親帖,字跡遒勁有力,比當(dāng)年寫宗主令時還要鄭重,寫到“江氏犬子”四字時,竟忍不住抹了把眼角;虞紫鳶則讓人把庫房里的主母信物找了出來,那是一支銀簪,簪頭是展翅的白鷺,是江家歷代主母的象征,她拿著帕子擦了又擦,忽然想起前日見陳彤羽為江澄縫補(bǔ)劍穗,指尖被針扎破了也不吭聲,嘴角的線條比往常柔和了許多。
魏無羨和藍(lán)忘機(jī)到的那天,蓮花塢正飄著細(xì)雨。魏無羨一進(jìn)門就嚷嚷:“江澄呢?讓我看看我們江宗主是不是樂傻了!”江澄從回廊那頭走來,穿著常服,袖子挽著,露出小臂上緊實的肌肉,他剛指揮人掛完最后一盞紅燈籠,聽見這話,眉頭一挑:“魏無羨,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回云深不知處。”
“別啊江澄,”魏無羨湊到他跟前,壓低聲音,“我這不是替你高興嘛。陳姑娘多好啊,溫柔又能干,以后肯定能管得住你?!苯蔚亩⑽⒎杭t,伸手就想去拍他的腦袋,卻被魏無羨靈活躲開。藍(lán)忘機(jī)站在一旁,手里捧著一個錦盒,遞給江澄:“藍(lán)家的安神香,愿順?biāo)??!苯谓舆^錦盒,難得沒說什么,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了?!鞭D(zhuǎn)身時卻悄悄把香盒揣進(jìn)了內(nèi)袋,他記得陳彤羽總說夜里處理賬目容易失眠。
陳彤羽的家人來的那天,虞紫鳶親自到碼頭去接。陳家主母握著虞紫鳶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早就聽說江夫人是個厲害角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家彤羽能嫁過來,是她的福氣?!庇葑哮S臉上沒什么表情,語氣卻緩和了些:“孩子們愿意,我們做長輩的,自然是盼著他們好?!彼沉搜坳愅饚淼募迠y清單,見里面竟有半箱醫(yī)書,都是治外傷的典籍,心里不由一暖——這孩子,連江澄常年練劍容易受傷都記著。
兩個夫人并肩往內(nèi)院走,說著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陳家主母說,陳彤羽五歲時就敢爬上樹掏鳥窩,摔下來還笑著說“鳥蛋沒碎”;虞紫鳶聽著,忽然想起江澄小時候,為了搶魏無羨手里的糖葫蘆,跟人打架打得鼻青臉腫,回家還不肯認(rèn)錯,梗著脖子說“是他先搶我的”。她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彎,原來再厲害的孩子,心里都藏著孩子氣的一面。路過花架時,見陳彤羽正幫著江澄整理歪斜的衣襟,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虞紫鳶悄悄對陳家主母說:“往后這孩子,我們疼。”
定親儀式那天,天放晴了。
蓮花塢的水榭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紅綢在廊柱上繞出喜慶的結(jié),蓮花池里的荷葉上還掛著晨露,陽光灑下來,折射出七彩的光。前來觀禮的賓客不算多,都是最親近的人——云深不知處的藍(lán)氏雙璧,金麟臺的金子軒夫婦和金凌,還有溫氏的溫情溫寧兄妹。溫情特意帶了瓶自制的藥膏,溫寧則捧著個錦盒,里面是他親手打磨的玉扣,刻著“平安”二字。
江楓眠穿著藏青色的錦袍,站在水榭中央,手里拿著早已備好的致辭。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底下的眾人,最后落在江澄和陳彤羽身上?!拔疫@兒子,”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從小就犟,認(rèn)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但他心細(xì),重情義,這點(diǎn)隨他母親?!?/p>
虞紫鳶站在他身側(cè),聽到這話,抬眼瞪了他一下,卻沒說什么。江楓眠繼續(xù)道:“彤羽這孩子,我看著她長大,沉穩(wěn)、聰慧,比我們家阿澄懂事多了。他們倆啊,一個像火,一個像水,看似不同,卻能互相滋養(yǎng)。往后江家有彤羽,我和三娘子,都放心了?!彼肫鹎皫兹战瓮低祮査案赣H當(dāng)年是怎么跟母親表白的”,那別扭又認(rèn)真的模樣,忍不住濕了眼眶。
話音剛落,魏無羨就帶頭鼓起掌來,嘴里還喊著:“江叔叔說得對!”江澄瞪了他一眼,臉上卻沒什么怒氣。他穿著江氏宗主的服飾,玄色的袍子上繡著銀線蓮花,襯得他身姿挺拔,只是握著劍穗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那劍穗還是陳彤羽前日新?lián)Q的,用的是他最愛的靛藍(lán)色絲線。
輪到交換信物時,虞紫鳶走上前,手里捧著那支白鷺銀簪。陳彤羽屈膝行禮,抬頭時,正好對上虞紫鳶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了往日的銳利,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江家的主母,不好當(dāng)?!庇葑哮S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但我相信你。”她說著,將銀簪插入陳彤羽的發(fā)髻,動作竟意外地輕柔,簪尾還特意留了空隙,怕夾疼了她。
陳彤羽的眼眶瞬間紅了,她低頭道:“多謝夫人?!庇葑哮S“嗯”了一聲,轉(zhuǎn)身時,袖口的銀鈴輕輕作響,像是在為她喝彩。
江澄上前一步,手里拿著那枚刻著蓮花紋的玉佩。他走到陳彤羽面前,手指有些僵硬,把玉佩遞過去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個……給你?!标愅鸾舆^玉佩,指尖觸到他的手,滾燙的溫度讓她心頭一顫。她抬起頭,望進(jìn)他的眼睛里——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冷意的眼睛,此刻竟盛滿了溫柔,像浸在水里的星辰。
“我會好好收著?!彼p聲說,然后把自己準(zhǔn)備的信物遞給他——那是一個荷包,上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針腳細(xì)密,一看就繡了很久。江澄接過荷包,攥在手心,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微涼,卻很柔軟,他握得有些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陳彤羽愣了一下,隨即反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卻很堅定。
陽光穿過荷葉的縫隙,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暖得讓人想笑。
魏無羨第一個跳出來,嗓門比誰都大:“江澄!你可得對彤羽好點(diǎn)!以后家里的活你得多干點(diǎn),不許讓她受委屈!不然我跟藍(lán)湛,第一個不答應(yīng)!”他說著,還拍了拍藍(lán)忘機(jī)的肩膀。藍(lán)忘機(jī)看著江澄,微微點(diǎn)頭,算是附和。江澄臉一黑:“魏無羨,你再多說一句,就給我滾出去!”可他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卻怎么也藏不住。
藍(lán)曦臣走上前,手里拿著一個錦盒:“江宗主,陳姑娘,這是藍(lán)家的一點(diǎn)心意?!彼蜷_錦盒,里面是一對玉制的鎮(zhèn)紙,上面刻著“和”“順”二字。“愿二位此后琴瑟和鳴,歲歲安康?!标愅鸶A烁I恚骸岸嘀x藍(lán)宗主?!苯我差h首:“多謝曦臣兄?!?/p>
溫情抱著手臂站在一旁,見縫插針地說:“江宗主,以后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拼命了,家里有牽掛的人,得好好保重身子?!彼砗蟮臏貙幐c(diǎn)頭,小聲接了一句:“是、是啊,恭喜江宗主?!苯慰戳怂麄円谎郏肫饻厥闲置眠@些年的不易,語氣緩和了些:“知道了,多謝?!?/p>
金凌像只小炮彈似的沖過來,抱住江澄的腿:“舅舅!你要幸福!”江澄彎腰把他抱起來,眉頭皺著,語氣卻軟得像棉花:“知道了,小屁孩。”江厭離走過來,笑著把金凌接過去:“你舅舅聽到了,快下來吧,別累著他?!苯鹱榆幾叩浇紊磉叄e起手里的酒杯:“江澄,恭喜?!苯我捕似鹁票?,與他輕輕一碰,酒液濺出幾滴,兩人相視一笑,所有的過往都在這一笑里煙消云散。
陳彤羽的母親拉著她的手,眼眶紅紅的:“傻孩子,以后就是江家的人了,要懂事,要孝順,也要……”她話沒說完,就被虞紫鳶打斷:“放心吧,我江家的媳婦,我會疼的。”陳家主母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那我就放心了?!?/p>
儀式結(jié)束后,眾人移到廳堂里小聚。桌上擺滿了蓮花塢的特色菜,蓮藕排骨湯冒著熱氣,清蒸鱸魚泛著油光,荷葉包雞散著清香。魏無羨拉著江澄喝酒,一杯接一杯,嘴里還念叨著:“江澄,你可算有人管了,以后再也不能欺負(fù)我了……”江澄被他灌了幾杯,耳根紅得像要滴血,卻還是端著酒杯:“誰欺負(fù)你了?明明是你總?cè)鞘隆!?/p>
陳彤羽坐在他身邊,悄悄把他手里的酒杯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少喝點(diǎn)吧,傷胃?!苯慰戳怂谎?,沒說話,卻真的放下了酒杯。魏無羨在一旁嘖嘖稱奇:“喲,這就開始管上了?江澄,你完了!”江澄瞪他:“喝你的酒吧!”
藍(lán)忘機(jī)安靜地坐在魏無羨身邊,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少喝些?!蔽簾o羨立刻乖順下來:“知道了藍(lán)湛?!苯瓍掚x看著這兩對,笑著對金子軒說:“你看他們,倒像是換了性子?!苯鹱榆幬兆∷氖郑骸斑@樣挺好?!?/p>
金凌拿著一塊桂花糕跑過來,遞給陳彤羽:“彤羽舅媽,這個好吃?!标愅鸾舆^來,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謝謝阿凌?!苯慰粗郎厝岬膫?cè)臉,忽然覺得,這蓮花塢的煙火氣,比他想象中還要暖。他想起小時候總覺得母親太嚴(yán)厲,如今才懂,那份嚴(yán)厲里藏著的都是愛,就像此刻陳彤羽眼底的關(guān)切,無聲卻滾燙。
夕陽西下時,賓客漸漸散去。江澄牽著陳彤羽的手,沿著蓮花池慢慢走著。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池子里的蓮花映著霞光,紅得像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