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芝敗走后的第七天，硯洲迎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雨。
豆大的雨點砸在新搭的草棚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像有人在外面敲鼓。沈硯坐在棚里，借著油燈的光，正對著祖父留下的梵文殘卷發(fā)愁。殘卷上的符號一半是梵文，一半是俚人獨有的“貝紋”——那是用貝殼在樹皮上刻劃的圖案，只有部落里的“巫?！蹦芸炊?。
“還沒解開？”母親端著一碗熱姜湯走進(jìn)來，碗沿冒著白氣。她剛從山寮回來，帶回了瑤寨送來的草藥和鹽巴，臉上還沾著泥點。
沈硯搖搖頭，指著殘卷上的一行符號：“這‘珠母?！齻€字，對應(yīng)著三個貝紋，像是方位，又像是潮汐表。祖父說那里的珍珠能‘照夜如晝’，可連最老的俚人船戶都沒聽過這個名字?！?/p>
母親湊近看了看，指尖輕輕劃過貝紋：“這紋路像極了‘老魚翁’臨終前畫的海圖。他說年輕時在南海深處見過一座島，島上的沙子是白的，海水里浮著像月亮一樣的光?！?/p>
老魚翁是十年前去世的俚人巫祝，據(jù)說年輕時駕著獨木舟，順著黑潮漂到過極遠(yuǎn)的地方。沈硯小時候聽他講過“會飛的魚”“長角的海蛇”，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故事，現(xiàn)在想來，或許藏著真事。
“阿母，”沈硯忽然抬頭，“瑤寨的人說，孔芝在西津碼頭干什么？”
“還能干嘛，”母親吹了吹姜湯，“派人往荊州送信，大概是求劉表派兵。還抓了碼頭所有的船匠，逼著他們趕造新船，聽說要造十艘‘斗艦’，比樓船還厲害?！?/p>
沈硯的眉頭皺得更緊。劉表據(jù)有荊州，帶甲十萬，若是真派援軍來，硯洲這點人，就算熟悉潮汐，也擋不住正規(guī)軍的鐵蹄。他放下殘卷，走到棚外。暴雨把江面攪成了渾黃色，遠(yuǎn)處的西津碼頭隱約有燈火晃動，像潛伏在暗處的獸眼。
“子墨哥！”阿蠻披著蓑衣跑過來，手里攥著個濕漉漉的布袋，“王伯在樓船殘骸里摸到個好東西！”
布袋里滾出一顆鴿子蛋大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粉光。珍珠表面有一道裂痕，顯然是被炮火震碎的，但依舊能看出質(zhì)地極佳——這是孔芝的郡兵從哪里搜刮來的？
“樓船的貨艙里還有好多木箱，都被水泡爛了，”阿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王伯說，這珍珠看著像‘合浦珠’，但比合浦珠更亮?！?/p>
合浦珠，產(chǎn)于北海合浦郡，是貢品，一顆上好的珠子能換十匹絲綢。孔芝私藏這么多珍珠，顯然沒打算上交朝廷。沈硯摩挲著珍珠上的裂痕，忽然想起殘卷里“珠母海”三個字——難道孔芝早就知道那片海域的存在？
“阿蠻，去把所有船戶叫來，”沈硯轉(zhuǎn)身往棚里走，“我要問他們件事?！?/p>
半個時辰后，七個最有經(jīng)驗的俚人船戶擠在棚里，腳邊的水匯成了小股溪流。他們都是些皮膚黝黑、手掌粗糙的漢子，腰間掛著魚骨制成的護(hù)身符，那是俚人“舟神”的信物。
“你們有沒有見過這種珍珠？”沈硯舉起那顆合浦珠。
船戶們傳閱著珍珠，其中一個叫“老槳”的老漢突然“咦”了一聲：“這珠紋里有‘旋流’！我三年前在‘黑水溝’見過類似的，當(dāng)時以為是石頭，沒撿?！?/p>
“黑水溝？”沈硯追問。
老槳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圈：“從硯洲往東南，走三天三夜，有片海水是黑的，底下全是漩渦，船進(jìn)去就出不來。但溝邊的淺灘上，能撿到這種帶旋紋的珠子，只是沒這么大?！?/p>
沈硯心里一動。祖父殘卷上的貝紋，畫的正是漩渦和月牙——或許“珠母?！辈辉谶h(yuǎn)海，就在黑水溝附近？他看向母親，母親也正看著他，眼里有同樣的猜測。
“我要去看看?！鄙虺幷f。
棚里頓時安靜下來。老槳急了：“那地方是‘舟神’的肚子，進(jìn)去就回不來！孔芝的人還在碼頭盯著，這時候出海就是送死！”
“不去，才是等死?！鄙虺幬站o那顆珍珠，冰涼的觸感讓他腦子更清醒，“孔芝要的是珍珠，是能換兵甲的財富。如果我們能找到珠母海，就能和扶南、林邑的商人交易，換鐵、換藥、換他們的象兵——劉表再強，也管不到南海之外。”
母親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我跟你去。貍山寮的‘分水槳’在我手里，能辨水流?！?/p>
分水槳是俚人巫祝傳下來的信物，槳柄上刻著二十八宿的方位，據(jù)說能在濃霧里找到航向。母親年輕時跟著老魚翁學(xué)過觀星，是硯洲最懂航海的人。
沒人再反對。老槳拍著胸脯：“我?guī)齻€船戶，駕最快的那艘鳥船，熟悉黑水溝的暗流?！?/p>
王伯也拄著拐杖進(jìn)來了，手里捧著個布包：“這是連夜打出來的鐵箭頭，淬了毒。還有這個——”他打開布包，里面是個用銅片和木頭做的玩意兒，“張老夫子說，這叫‘司南’，中原人用來辨方向的，他照著書做的，不知道管用不?！?/p>
銅制的勺子在光滑的底盤上轉(zhuǎn)動，最終穩(wěn)穩(wěn)地指向南方。沈硯拿起司南，指尖觸到冰涼的銅面，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
第二天清晨，暴雨停了。七艘鳥船趁著晨霧，悄悄駛出鷹嘴巖。沈硯和母親、老槳乘的那艘船走在最前面，船頭掛著分水槳，像一面小小的旗幟。
駛出硯洲水域后，海水漸漸從渾濁的黃變成了碧青，再往東南走，竟成了深不見底的黑。陽光照下來，只能穿透表層的水，底下像是藏著無數(shù)秘密。
“這就是黑水溝了。”老槳指著船舷邊的水，那里的水流打著旋，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槳要反著劃，跟著漩渦的節(jié)奏走，不然會被卷進(jìn)去?！?/p>
鳥船像一片葉子，在黑水溝邊緣穿梭。沈硯站在船頭，舉著司南，看著珍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的碎光——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光芒和殘卷上的貝紋隱隱呼應(yīng)。
正午時分，船穿過一片暗礁區(qū)，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
黑沉沉的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淺灘，水清澈得能看見底下的白沙。更奇的是，水底有無數(shù)光點在閃爍，像散落的星星。老槳驚呼一聲：“是珠母貝！好多珠母貝！”
船戶們跳進(jìn)水里，很快就撈上來十幾個巨大的貝殼。打開一看，每個貝殼里都躺著幾顆珍珠，最大的有雞蛋那么大，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真的“照夜如晝”。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珠母海！”阿蠻舉著一顆珍珠，興奮地大喊。
沈硯卻盯著淺灘盡頭的一座小島。島上長著茂密的紅樹林，樹干上隱約能看到刻痕——不是自然形成的，像是人為鑿刻的符號。他跳下水，往島上走，海水沒過膝蓋，冰涼的觸感里夾雜著細(xì)小的珍珠，硌得腳底板發(fā)癢。
樹干上的符號，正是祖父殘卷上的貝紋！
沈硯摸著那些刻痕，突然明白過來。祖父不是在記錄航線，是在守護(hù)這里——珠母海的珍珠太珍貴，一旦被中原諸侯知道，這里會變成比硯洲更殘酷的戰(zhàn)場。
“快！把珍珠裝船，我們走！”沈硯轉(zhuǎn)身往回跑，“最多帶五十顆，夠換鐵和藥就行！”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抬頭一看，三艘掛著“孔”字旗的快船，正沖破晨霧，往珠母海這邊駛來！
“是孔芝的人！他們怎么會來？”阿蠻臉色煞白。
老槳咬著牙：“肯定是我們出海時被盯上了！這些中原人的鼻子比鯊魚還靈！”
母親舉起分水槳，聲音異常冷靜：“沈硯，你帶一半人，駕最快的船回硯洲，把珍珠藏好，讓王伯他們早做準(zhǔn)備。我和老槳帶剩下的人，把他們引到黑水溝深處。”
“不行！”沈硯抓住母親的手，“要走一起走！”
“傻孩子，”母親拍了拍他的臉，像小時候一樣，“珠母海是我們的活路，不能讓他們占了。記住，潮水退時，黑水溝的礁石會露出來，那是他們的死路?！?/p>
她不等沈硯再說，轉(zhuǎn)身跳上一艘鳥船，揮刀砍斷纜繩：“老槳，唱‘逐浪歌’！”
蒼涼的歌聲響起，三艘鳥船載著少量珍珠，故意朝著黑水溝深處駛?cè)??？字サ目齑蛔妨松先?，船頭的李都伯舉著刀，大喊著：“抓活的！珍珠都在他們船上！”
沈硯看著母親的船影消失在黑水溝的漩渦里，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他知道母親的意思——珠母海的秘密絕不能落在孔芝手里，哪怕付出代價。
“走！回硯洲！”沈硯咬著牙，指揮剩下的船往回駛。
歸程的路格外漫長。沈硯站在船頭，手里攥著那顆從珠母海帶來的最大珍珠，感覺它像一塊烙鐵。他想起母親說的“潮水有漲有落，刀要握在自己手里”，突然明白，光守住硯洲是不夠的，要守住珠母海，守住這條航線，甚至……要讓這片海，成為硯洲的屏障。
船快到硯洲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西津碼頭方向升起了狼煙——那是孔芝的船隊出動了，這次的船比上次更多，黑壓壓的一片，像烏云壓境。
沈硯深吸一口氣，把珍珠塞進(jìn)懷里。他知道，母親和老槳他們，大概率是沒回來。但珠母海的碎光，已經(jīng)照進(jìn)了他心里。
他要做的，不只是守住一片島，而是要在這片海，為漢人和俚人，拼出一條能自己做主的活路。
草棚里的梵文殘卷還在等他解讀，但沈硯此刻心里已經(jīng)有了新的地圖——那是用珠母海的碎光、黑水溝的漩渦、母親的銀飾反光，還有無數(shù)未說出口的牽掛，共同繪制的航線。
孔芝的船隊越來越近，沈硯舉起分水槳，對著身后的船戶們喊道：“唱送潮歌！讓他們看看，誰才是這片海的主人！”
蒼涼的歌聲再次響起，和著海浪聲，在硯洲的上空回蕩。這一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