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代的船隊抵達前三天,硯洲下起了連綿的秋雨。
雨水打在新筑的堡壘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這堡壘是用紅樹林的硬木和珠母海的貝殼混合夯筑的,墻面上嵌著密密麻麻的貝殼,打磨光滑的殼面在雨霧里泛著冷光——這是沈硯想出的法子,既能反光晃敵眼,又能抵擋箭矢,貝殼間的縫隙里還藏著俚人熬制的毒汁,一旦被箭射中,毒液會順著傷口滲進去。
“子墨哥,最后一批毒箭做好了!”阿槳舉著一把箭跑過來,箭簇是用珍珠殼磨的,鋒利如刀,箭桿上纏著浸過箭毒木汁液的布條,“王伯說,這玩意兒見血封喉,比鐵箭還厲害!”
沈硯接過箭,指尖觸到冰涼的殼面。這些天,漢人的鐵匠鋪沒停過火,把換來的鐵錠打成了二十把長刀和三百支鐵箭;俚人的婦女們在云霧山采摘箭毒木,熬制毒液,手指被汁液灼出了水泡;連張老夫子都帶著孩子們,把撿來的碎石裝進陶罐,做成“石彈”——每個人都在為活下去拼命。
“水軍操練得怎么樣?”沈硯問負(fù)責(zé)訓(xùn)練的老槳的副手。
“回子墨哥,”那漢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七艘鳥船都練熟了‘穿浪陣’,能在樓船之間穿梭,就是……人手還是少,撐死能湊出五十個會水的?!?/p>
沈硯點點頭。五十人對五千人,像用雞蛋撞石頭。但他沒得選。蘇代的水軍不是孔芝的烏合之眾,史料里說他曾在赤壁之戰(zhàn)中率火船奇襲曹軍,最擅長的就是速戰(zhàn)速決,一旦被他突破防線,硯洲就是屠場。
“讓船戶們把鳥船藏進月牙灣的溶洞里,”沈硯下令,“用偽裝網(wǎng)蓋好,等蘇代的船隊進了淺灘再沖出來,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剛安排完,就看見幾個流民蹲在沙灘上,用樹枝在泥里畫著什么,臉上滿是愁容。沈硯走過去,聽見他們在低聲議論:“聽說蘇代在長沙殺了上萬蠻夷,連小孩都沒放過……”“要不咱們降了吧?我就是個逃荒的,犯不著在這送命……”
領(lǐng)頭的是個姓趙的中原書生,曾在西津碼頭當(dāng)賬房,孔芝作亂時逃到硯洲。他見沈硯過來,趕緊站起來,拱了拱手:“子墨賢弟,不是趙某貪生怕死,實在是……蘇代勢大,咱們這點人,怕是螳臂當(dāng)車啊?!?/p>
沈硯看著他,又看了看周圍幾個附和的流民,心里像被雨水泡得發(fā)沉。他早知道會有這樣的聲音,漢人骨子里的“正統(tǒng)”觀念,讓他們總覺得向朝廷(哪怕是劉表這樣的諸侯)低頭,比跟著“蠻夷”死拼更劃算。
“趙先生覺得,降了就能活?”沈硯的聲音很平靜,“孔芝的郡兵殺俚人時,可沒分過誰是漢人誰是流民。蘇代嗜殺,他要的是珠母海,是這片海的控制權(quán),不是幾個會算賬的書生?!?/p>
他指著堡壘上嵌著的貝殼:“這些貝殼,一半是漢人撿的,一半是俚人采的。熬毒汁的陶罐,有的是中原的瓦罐,有的是俚人的土陶?,F(xiàn)在你告訴我,該讓誰去投降?讓漢人去,還是讓俚人去?”
趙書生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旁邊一個撿貝殼的俚人婦女突然開口,用生硬的漢話說:“我男人死在黑水溝,他是漢人。我兒子幫王伯打鐵,他是混血。要降,一起降;要死,一起死。”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議論聲都停了。趙書生的臉漲得通紅,最終低下頭,撿起地上的石彈:“子墨賢弟說的是,趙某糊涂了。我……我去教孩子們認(rèn)旗幟,蘇代的水軍旗幟,我認(rèn)得?!?/p>
沈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話。他知道,光靠道理留不住人,得讓他們看見希望——哪怕那希望還在遙遠的南海盡頭。
雨停時,瞭望哨突然大喊:“北邊長煙!是蘇代的船!”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往北方的海平面望去。只見天際線上,出現(xiàn)了一條黑壓壓的線,越來越粗,越來越近,很快就能看清那是數(shù)十艘樓船和斗艦,桅桿如林,旗幟上的“蘇”字在陽光下刺眼——比孔芝的船隊多了三倍,船也更大,甲板上隱約能看到排列整齊的甲士。
“比預(yù)想的早了一天?!鄙虺幍暮斫Y(jié)動了動,“按原計劃,鳥船進溶洞,所有人進堡壘,石彈、毒箭、貝殼陣,都給我備好!”
蘇代的船隊沒有急著進攻,而是在硯洲外十里處下錨,像一頭巨獸,耐心地觀察著獵物。黃昏時分,一艘快船駛到硯洲附近,船頭站著個錦衣小吏,用擴音的銅喇叭喊話:
“沈硯聽著!蘇將軍有令,若你獻上珠母海地圖,交出所有珍珠,再將俚人首領(lǐng)斬首獻上,可饒漢人不死,還能封你為‘硯洲亭侯’!否則,明日午時,屠島!”
堡壘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沈硯。趙書生的手緊緊攥著石彈,指節(jié)發(fā)白;俚人婦女把孩子護在懷里,眼神里滿是警惕。
沈硯走到堡壘最高處,接過張老夫子遞來的銅喇叭,對著快船喊道:
“告訴蘇代,珠母海是漢俚共有的海,珍珠是這片海的恩賜,誰也拿不走。要打,我們奉陪;要屠島,先問問硯洲的浪,問問這些貝殼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他說完,從懷里掏出那顆最大的粉珍珠——阿蠻沒帶走的那顆備用珠,猛地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聲,珍珠碎裂,粉光四濺,像一朵瞬間綻放又凋零的花。
“這就是我們的答復(fù)!”沈硯的聲音在海面上回蕩。
快船上的小吏愣了愣,大概沒見過有人敢這么硬氣,罵了句“不知死活”,掉轉(zhuǎn)船頭回去了。
夜幕降臨時,硯洲的篝火比往常更亮。沈硯沒有讓大家休息,而是帶著所有人在堡壘后挖了條暗道,通向月牙灣的溶洞——這是最后的退路,若是堡壘守不住,至少能從暗道乘船逃去珠母海。
“子墨哥,阿蠻他們……會不會出事了?”阿槳蹲在沈硯身邊,聲音帶著哭腔。他爹老槳的尸體還沒找到,現(xiàn)在最怕阿蠻也出事。
沈硯望著南方的海面,那里只有漆黑的夜和翻涌的浪。他不知道阿蠻有沒有找到扶南國王,不知道扶南人會不會來,甚至不知道母親是不是還活著。但他不能說這些,只能拍著阿槳的背:
“老魚翁說,南海的浪再大,也擋不住想回家的船。阿蠻比誰都想回來,他會帶著好消息的?!?/p>
話剛說完,南方的海平面上突然亮起一點火光,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越來越多,像一串星星從海里升了起來。
“是船!”瞭望哨大喊,“好多船!掛著……掛著陌生的旗幟!”
沈硯猛地站起來,抓起望遠鏡。鏡片里,數(shù)十艘長船正沖破夜色,船頭掛著紅色的旗幟,上面繡著一頭白色的象——是扶南的旗幟!扶南人崇拜白象,這是他們的國族標(biāo)志!
“來了!他們來了!”阿槳跳起來,激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堡壘里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漢人擁抱俚人,孩子跳著喊著,連張老夫子都捋著胡子笑,眼眶紅紅的。
沈硯卻沒有笑。他看著扶南的船隊越來越近,心里突然升起一絲不安——扶南的船雖然多,但大多是商船改裝的,船身較矮,沒有樓船,更沒有投石機,這樣的船隊,真的能擋住蘇代的五千水軍嗎?
更讓他心驚的是,扶南船隊的后面,似乎還跟著另一支船隊,船影更模糊,速度更快,旗幟在夜色里看不清,只能隱約看到船帆上的黑色紋路——像火焰,又像某種圖騰。
那是什么船?是扶南的援軍,還是……新的敵人?
夜風(fēng)突然變得凜冽,帶著硝煙的氣息。沈硯握緊了腰間的骨刀,看著北方蘇代船隊的燈火,南方扶南船隊的火光,以及那支神秘的黑帆船隊,突然明白:這場仗,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只是硯洲和蘇代的戰(zhàn)爭。
南海的浪,從來都比想象中更復(fù)雜。而他,站在浪的中心,只能握緊刀,等著黎明到來時,看清那些模糊的船影,究竟是希望,還是更深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