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使者是在孫策撤退后的第七天抵達(dá)硯洲的。
不是陳使者,是個陌生的紅臉漢子,自稱“丞相府掾史”,姓夏侯,據(jù)說是曹操的遠(yuǎn)房族人。他帶來的不是慰問,是一份措辭嚴(yán)厲的文書,和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
“沈校尉,”夏侯掾史坐在臨時搭起的木案前,把文書推到沈硯面前,語氣倨傲,“丞相有令,珠母海歲貢加倍,每月六百顆珍珠,且需是‘鴿卵以上、旋紋清晰’者。另,需遣三十名俚人船戶入許昌,為朝廷‘教習(xí)航?!??!?/p>
六百顆!沈硯的指尖猛地攥緊文書。硯洲每月從珠母海最多能采三百顆珍珠,加倍意味著要把之前的庫存掏空,甚至可能過度開采,破壞珠母海的生態(tài)——俚人自古有規(guī)矩,采珠需留三成,否則海神將降怒。
更狠的是“教習(xí)航?!?。明著是學(xué)技術(shù),實則是質(zhì)子,用俚人船戶的性命牽制沈硯。
“夏侯掾史,”沈硯壓下怒火,聲音平靜,“珠母海的珍珠有定數(shù),每月三百顆已是極限,六百顆……怕是難?!?/p>
夏侯掾史“嗤”了一聲,拍了拍腰間的環(huán)首刀:“難?丞相為你擊退孫策,保住硯洲,這點事就難了?還是說,沈校尉覺得,憑硯洲這點人,能擋住丞相的鐵騎?”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母親突然開口,用生硬的漢話:“俚人船戶,不識路,去許昌,會迷路?!彼室庋b憨,卻字字帶刺——俚人懂海路,但若故意引錯航線,曹操的船隊只會葬身魚腹。
夏侯掾史的臉色沉了沉:“婦人懂什么!這是丞相的令,敢抗命?”
沈硯按住母親的手,對夏侯掾史說:“珍珠之事,容我想想。三十名船戶,我可以選,但需等他們教會族人航海術(shù),否則珠母海的珍珠沒人采,歲貢更難交?!?/p>
這是緩兵之計。他需要時間,讓火油樹長得再壯些,讓珠母海的珍珠再多些,讓族人做好準(zhǔn)備。
夏侯掾史想了想,覺得有理,便點頭:“最多給你一個月。一個月后,珍珠和人,缺一不可?!?/p>
送走夏侯掾史,沈硯立刻召集眾人。
“我們得去珠母海深處。”他看著布防圖上珠母海的標(biāo)記,“淺灘的珍珠快采完了,只有去黑水溝對面的深海區(qū),那里的珠母貝更大,藏的珍珠更多?!?/p>
“不行!”老俚人長老急了,“深海區(qū)有‘海祟’(俚人傳說中的海怪),從來沒人敢去!”
“海祟沒孫策的刀可怕?!鄙虺幷Z氣堅定,“夏侯掾史說了,一個月后要六百顆珍珠,我們沒得選?!?/p>
母親沉默半晌,說:“我跟你去。老魚翁的日記里提過,深海區(qū)的洋流有規(guī)律,跟著月亮走,能避開暗礁?!?/p>
她從懷里掏出個磨得光滑的海貝殼,里面刻著月相圖——是老魚翁留下的,記錄著珠母海的潮汐與月相的關(guān)系。
三天后,十艘鳥船組成的船隊,載著最好的潛水采珠人,駛往珠母海深處。
沈硯站在船頭,望著黑沉沉的海水,心里有些發(fā)緊。他不怕孫策的樓船,卻對這片未知的深海有些敬畏——俚人說,深海里的珠母貝,是海神的眼淚,采多了會遭報應(yīng)。
“子墨哥,你看!”阿槳突然指向船舷。
海水里,有無數(shù)光點在游動,像星星掉進(jìn)了海里。母親說:“是發(fā)光的蝦,跟著它們走,就能找到深海珠母貝的棲息地?!?/p>
船隊跟著光蝦,往深海駛?cè)ァT酵钐?,水壓越大,船身開始搖晃,但采珠人的眼睛越來越亮——他們在水里看到了巨大的珠母貝,藏在礁石縫里,足有澡盆那么大。
“下去!”母親一聲令下,采珠人帶著呼吸管(俚人用的簡易潛水裝置)跳進(jìn)水里。
一個時辰后,第一個采珠人浮出水面,手里舉著顆拳頭大的珍珠,珠光流轉(zhuǎn),竟泛著淡淡的藍(lán)!
“是‘海魄珠’!”老長老激動得發(fā)抖,“傳說中能避水的神珠!”
所有人都?xì)g呼起來??謶直幌矏?cè)〈?,一艘艘鳥船散開,采珠人不斷浮出水面,帶來一顆又一顆大珍珠,有的白如月光,有的紅似珊瑚,有的藍(lán)若深?!銐驕慅R六百顆了。
就在這時,瞭望的采珠人突然大喊:“洋流變了!是‘回頭浪’!”
回頭浪是珠母海最可怕的洋流,能把船卷回黑水溝,撞在暗礁上粉碎。
“快收網(wǎng)!返航!”沈硯嘶吼。
鳥船拼命往回劃,但回頭浪太猛,船身像樹葉一樣被拋起。沈硯的船被浪頭打翻,他掉進(jìn)水里,拼命往浮木游,卻被一股暗流卷向深海。
意識模糊間,他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是母親!她嘴里咬著潛水呼吸管,一手抓著他,一手往岸邊劃。
等他們被救上船時,兩人都嗆了不少水,臉色慘白。采珠人清點損失,三艘鳥船被沖走,五名采珠人失蹤,但帶回的珍珠足夠了——足足八百顆,遠(yuǎn)超夏侯掾史的要求。
回到硯洲,沈硯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夢里全是深海的暗流和母親的手。母親守在他床邊,用俚人的草藥給他退燒,嘴里念叨著:“沒事了,珍珠夠了,我們不用怕曹操了。”
沈硯燒了三天才退。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的火油樹——幼苗已經(jīng)長成半人高的小樹,葉片深綠,樹干上滲出點點黏汁,在陽光下像琥珀。
“王伯要是能看見就好了。”阿槳蹲在樹旁,聲音低低的。
沈硯心里一酸。王伯沒能看到火油樹長大,沒能看到珠母海的大珍珠,甚至沒能等到硯洲真正的安寧。
他起身走到火油樹林,撫摸著樹干上的黏汁。這些汁液,是硯洲的底氣,比珍珠更可靠——珍珠會被奪走,樹卻能自己長。
“阿槳,”沈硯突然說,“讓鐵匠鋪試試,用火油樹的汁液和鐵屑混合,能不能做成更厲害的火油彈?!?/p>
一個月后,夏侯掾史如約而至。
沈硯交出六百顆珍珠,顆顆圓潤,其中還有十顆“海魄珠”,藍(lán)得像深海的天。夏侯掾史看得眼睛發(fā)亮,對“船戶需教族人”的說辭也沒再追究,只催著沈硯盡快選好三十人,下月由他帶回許昌。
送走夏侯掾史,沈硯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曹操不會滿足于珍珠,他要的是珠母海的控制權(quán);孫策不會甘心失敗,他的船隊說不定就在某個港口等著復(fù)仇;連遠(yuǎn)方的大秦商人,也可能因為航線的利益再次出現(xiàn)。
但沈硯不再像從前那樣慌了。
他看著火油樹林,看著珠母海帶回的珍珠,看著族人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明白:南海的驚濤,從來不是為了打沉他的船,而是為了讓他學(xué)會在浪里掌舵。
一個月后,送往許昌的三十名“船戶”出發(fā)了。沒人知道,他們每個人的鞋底都藏著一片火油樹的葉子,葉子背面刻著珠母海的秘密航線——那是沈硯給他們的,萬一在許昌待不下去,至少能找到回家的路。
船起航時,沈硯站在碼頭,望著船影消失在海平面,手里攥著一片火油樹的新葉。
葉子上的黏汁沾了他一手,像握住了硯洲的脈搏。
他知道,南海的驚濤還在后面,但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鹩蜆湓陂L,珍珠在采,族人在強(qiáng),而他,會帶著硯洲,在這片海里,闖得更遠(yuǎn)。
(第二卷《南海驚濤》·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