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針,刺穿著云州城破敗的瓦檐,匯成渾濁的細(xì)流,沖刷著泥濘不堪、散發(fā)著腐爛氣息的窄巷。巷子深處,一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吱呀作響,被風(fēng)狠狠拍打著。門內(nèi),昏黃的桐油燈芯噼啪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勉強(qiáng)照亮一方角落,映出兩張焦慮而疲憊的臉龐。
“銘兒,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軒父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難以掩飾的虛弱。他裹在一床洗得發(fā)白、打著厚厚補(bǔ)丁的薄被里,胸膛費(fèi)力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動破損的風(fēng)箱。
“爹,都收拾妥當(dāng)了?!?少年軒銘跪坐在冰冷的泥土地鋪上,緊緊握著父親枯瘦如柴的手。那手冰涼,幾乎感覺不到一絲活氣。他不過十四歲年紀(jì),身形尚顯單薄,但眉宇間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氣,沉淀下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他小心地將一個(gè)用粗布層層包裹的小包袱推到父親手邊,里面是他僅有的幾件換洗衣裳、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舊書,還有母親臨終前悄悄塞給他的一小塊碎銀——那是家中最后的積蓄?!疤煲涣?,我就去碼頭尋張老叔的船,順流去京城。”
“好…好…” 軒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他掙扎著想要坐起,卻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軒銘連忙將他扶住,輕拍著那瘦骨嶙峋的背脊,心中酸澀翻涌。
“爹,您別擔(dān)心我。到了京城,我定能找到活計(jì),一邊做工,一邊讀書。您說的對,寒門子弟,唯有科舉,才能爭一線天光?!?少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堅(jiān)定。他忘不了父親蒙冤入獄時(shí),縣衙那張冷漠倨傲的臉;忘不了那些平日里受過父親恩惠的鄰里,在衙役兇神惡煞上門時(shí)避之不及的惶恐眼神;更忘不了母親在父親入獄后四處奔走、求告無門,最終憂憤成疾,撒手人寰的絕望。這世道,無權(quán)無勢,便如螻蟻,任人踐踏。他要爬上去,爬到那個(gè)能看清一切規(guī)則、甚至能改變規(guī)則的地方!
“咳咳…銘兒,記住…” 軒父喘息稍定,緊緊攥住兒子的手,仿佛要將最后的力量傳遞過去,“此去…萬般艱難…但心要正,骨要硬!莫學(xué)那些蠅營狗茍之徒…功名…要憑真才實(shí)學(xué)…更要…守住本心…莫讓權(quán)勢…蒙了眼…”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卻死死盯著兒子,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進(jìn)靈魂深處。
“爹!爹!您再撐一會兒!藥馬上就熬好了!” 軒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去端旁邊那碗早已涼透、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藥汁。
“不…用了…” 軒父艱難地?fù)u了搖頭,嘴角竟扯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解脫的笑意,目光越過軒銘,投向那被風(fēng)雨拍打得砰砰作響的破門,“你娘…來接我了…銘兒…走…快走…離開這里…去…京城…” 最后一個(gè)字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緊握著軒銘的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道,頹然垂落。
油燈猛地一跳,燈焰驟然縮小,隨即又頑強(qiáng)地掙扎著燃起。窄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屋外凄風(fēng)苦雨的嗚咽,和少年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悲鳴。
軒銘在父親冰涼的身旁枯坐了一夜。雨水順著屋頂?shù)钠贫吹温?,砸在積水的泥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回響。他沒有眼淚,只是緊緊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天光微熹時(shí),他默默起身,用家里僅存的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仔細(xì)地為父親擦凈臉和手。然后,他對著父親深深磕了三個(gè)響頭,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紅印。
“爹,娘,銘兒走了。你們的冤屈,銘兒此生不忘。寒門之路,縱是刀山火海,銘兒也定要踏出一條坦途!”
他背上那個(gè)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衣物書籍,還多了一本父親生前珍視的、批注密密麻麻的《大周律疏輯要》。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冰冷的雨絲瞬間打濕了他的臉頰。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孤寂的小屋,然后毅然決然地踏入茫茫雨幕之中,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濘巷道的盡頭。身后,那盞熬盡燈油的桐油燈,終于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