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藏書樓深處,光線被高聳的書架切割成幽暗的條塊??諝饫飶浡聊X、陳年紙張和墨錠混合的沉靜氣息,與外界的喧囂和寒意隔絕。軒銘正伏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小心翼翼地修補著一卷《水經(jīng)注》的殘破書頁。這是盟緲布置的功課,亦是磨礪心性的手段。案頭一盞青瓷小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照亮他專注的側(cè)臉和手中細如毫芒的修復(fù)工具。
指尖的薄刃輕輕刮去書頁邊緣的霉斑,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在這幽靜之地,心神反而比在刑部司務(wù)廳時更為沉凝。忽然,一陣極淡的、混合著清冽雪水與冷梅氣息的幽香自身后飄來。軒銘動作一頓,沒有立刻回頭。
一只素白纖秀的手伸了過來,無聲地壓住了他剛修補好的書頁一角。指尖圓潤,指甲透著健康的淡粉色。軒銘這才抬起頭。
趙怡不知何時已站在書案旁。她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外罩一件淺碧色比甲,烏發(fā)松松挽著,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她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線下更顯清冷,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此刻正落在他袖口不經(jīng)意間滑落出的一截扇骨上——那柄素白的“銘映慕輝”折扇。
軒銘下意識地想將扇子攏回袖中。趙怡的目光卻已移開,落回書頁。她并未言語,只是伸出食指,指尖蘸了一點硯臺中未干的墨汁,在那修補好的書頁空白處,飛快地寫下了幾行娟秀卻暗藏筋骨的小字:
扇骨非竹,乃精鋼百鍛。
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
格擋非硬接,卸力于無形。
墨跡未干,幽香更近。趙怡微微傾身,幾乎湊到軒銘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清冷的吐息,清晰地送入他耳中:“扇骨可化短兵。擋,非硬抗;攻,唯要害。真到了搏命時,砍脖頸,刺心口,莫留余地。”
軒銘心頭劇震!趙怡的話,字字如驚雷,卻又與曲知劍今日所授的“鐵鎖橫江”之精義隱隱呼應(yīng)!這絕非巧合!他猛地抬頭看向趙怡,她卻已直起身,目光恢復(fù)了平日的疏離與沉靜,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提點從未發(fā)生。她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轉(zhuǎn)身,裙裾無聲地滑過光滑的地面,身影很快沒入層層疊疊的書架陰影之中,只留下那幾行墨跡未干的字,在燈下幽幽地散發(fā)著鐵血的氣息。
幽香散去,軒銘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他凝視著書頁上那幾行字,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中冰冷的湘扇骨。精鋼百鍛?這柄蘇先生所贈的折扇……他從未想過其內(nèi)里乾坤。趙怡……她如何知曉?她又為何要告訴自己這些?一個深居文淵閣、看似不諳武事的女子……
“軒大人,閣老請您過去?!币粋€低眉順目的青衣小吏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書案旁,聲音恭敬卻不容置疑。
軒銘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將書頁小心壓好,收起工具,整理了一下衣袍,跟著小吏走出藏書樓。穿過熟悉的抄手游廊,空氣驟然變得肅穆而壓抑。盟緲的書房外,侍立的護衛(wèi)眼神銳利如鷹。
書房內(nèi),熟悉的檀香依舊裊裊,青銅宮燈的光芒穩(wěn)定而柔和,卻驅(qū)不散那股無形的威壓。盟緲并未坐在書案后,而是負手立于窗前,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庭院中幾株虬勁的老梅。軒銘躬身行禮:“學(xué)生軒銘,拜見老師。”
盟緲緩緩轉(zhuǎn)過身。他今日穿著一身深紫色常服,更顯威嚴(yán)。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卻如古井深潭,落在軒銘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刑部觀政,旬日有余?!泵司樀穆曇舻统疗骄彛牪怀鱿才?,“初入衙門,便敢質(zhì)疑上官定案,攪動司務(wù)廳清寧。更擅自越權(quán),深挖封存舊檔,觸動陳年積弊……軒銘,你長進了?!弊詈笕齻€字,語氣微沉,重若千鈞。
軒銘心中一凜,知道刑部檔案庫和張老栓案的事情,能活下來,終是靠老師閣主我位置。他抬起頭,迎著盟緲的目光,聲音清晰卻帶著一絲緊繃:“學(xué)生不敢。只是張老栓一案,疑點重重,人命關(guān)天,恐有冤抑。學(xué)生身為觀政,職責(zé)所在,不敢不察。”
“職責(zé)所在?”盟緲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好一個職責(zé)所在!你以為憑一腔孤勇,便能滌蕩這沉積多年的污濁?便能撼動那盤根錯節(jié)的參天大樹?”他踱步走近,那股無形的壓力也隨之迫近,“過剛易折,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刑部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千倍萬倍!那里,已成漩渦中心!”
他停在軒銘面前,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你可知,李崇晦已向刑部尚書遞了折子,參你‘年少輕狂,擅查機密,擾亂公務(wù),其心可疑’?若非為師替你擋下,此刻你已在大理寺的牢獄之中!”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雷霆般的斥責(zé),“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軒銘臉色微微發(fā)白,但眼神中的倔強并未熄滅:“學(xué)生……問心無愧!張老栓之死,絕非尋常斗毆!其生前經(jīng)手平谷縣賑災(zāi)糧款,其中虧空巨大,疑與縣令崔元禮貪墨有關(guān)!崔元禮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學(xué)生懷疑張老栓是因窺破其罪而被誣陷革職,流落京城后又被滅口!此案背后,恐有崔氏門閥遮掩!”
他幾乎要沖口而出自己懷中的證據(jù),但想到檔案庫中曲知劍的告誡和孟晨的警告,硬生生忍住了。
“崔元禮?”盟緲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寒光,隨即又歸于深不可測的平靜。他沒有追問證據(jù),也沒有對軒銘的推斷表示肯定或否定。他只是看著軒銘,眼神復(fù)雜,有失望,有嚴(yán)厲,似乎……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嘆息。
“清河崔氏……”盟緲緩緩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門閥領(lǐng)袖,樹大根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朝堂之上,盤根錯節(jié),豈是你一個初出茅廬的觀政進士能輕易撼動?”
他不再看軒銘,轉(zhuǎn)身走回書案后,拉開一個紫檀木抽屜,取出一件東西。不是書冊,不是卷宗,而是一枚骨牌。象牙質(zhì)地,入手溫潤微涼,正面刻著一個古樸的“人”字,下方刻著“三”點。正是人三骨牌。
盟緲將這枚骨牌輕輕放在書案上,推向軒銘的方向。他的目光落在骨牌上那個深深的“慎”字上,語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暮鼓晨鐘:
“軒銘,記住為師今日之言:權(quán)柄如刀,鋒芒畢露,傷人亦傷己。持刀者,需先活下來。活著,方有將來。這枚‘慎’字牌,你收好。時時警醒,事事三思?!?/p>
那枚“人三”骨牌靜靜躺在紫檀桌面上,溫潤的象牙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上面那個深刻入骨的“慎”字,卻帶著千鈞重壓。活下來……又是活下來!軒銘盯著那個字,一股巨大的悲憤和不甘如巖漿般在胸中翻涌。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因壓抑而微微顫抖:
“老師!學(xué)生愚鈍!敢問……活下來,是否就意味著對張老栓這樣的冤死視而不見?對崔元禮乃至其背后門閥貪墨災(zāi)糧、草菅人命的行徑噤若寒蟬?若大道公義,需以沉默與茍活換取,那這青云之路,又有何意義?”他幾乎是用盡力氣,問出了心底最深的困惑與憤怒,“賑糧案的主謀,難道就因為是崔氏門閥,便可逍遙法外,無人敢動嗎?這煌煌律法,這巍巍朝堂,難道只為權(quán)貴而設(shè)?!”
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檀香的青煙筆直上升,凝固在沉重的空氣中。盟緲端坐于書案之后,紫袍深沉,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他并未因軒銘的激烈質(zhì)問而顯露怒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弟子,看著他眼中燃燒的火焰與深刻的迷茫。
許久,久到軒銘幾乎以為那沉重的寂靜會將自己壓垮時,盟緲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向后靠在寬大的紫檀椅背上,整個人仿佛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疲憊所籠罩,又像是沉入了某種深不可測的思緒之淵。
“你心中自有答案,又何必問為師?”盟緲的聲音低沉而縹緲,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路,終歸要你自己去走。只是……”他閉著眼,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刻入骨髓,“莫要忘了‘慎’字之重。有些門,一旦推開,便再無回頭之路。有些人,一旦招惹,便是萬劫不復(fù)?!?/p>
他沒有回答關(guān)于崔氏主謀的問題。那緊閉的雙目,那沉凝的語氣,本身就是一種答案——一種冰冷而殘酷的答案。
軒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方才的悲憤。他看著老師閉目不言的模樣,看著書案上那枚冰冷的“慎”字骨牌,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心中那點倔強的火苗徹底澆熄。他明白了。在老師心中,張老栓的冤屈,平谷縣萬千災(zāi)民的苦難,在崔氏門閥的龐然大物面前,在所謂的“大局”面前,是可以被權(quán)衡、被犧牲的籌碼。而他軒銘,也不過是這盤大棋中一枚需要“活下來”才能發(fā)揮作用的棋子。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枚溫潤而冰冷的骨牌,如同觸摸到一層無形的、名為“現(xiàn)實”的堅硬壁壘。他拿起骨牌,入手沉甸甸的,那“慎”字硌著掌心。
“學(xué)生……謹遵老師教誨?!避庛懙穆曇舾蓾粏?,躬身行禮,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他不再看盟緲,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這間彌漫著檀香與權(quán)謀氣息的書房。
“還有,多多讀讀兵書。那才是立身之本?!?/p>
沉重的書房門在身后無聲合攏。軒銘站在抄手游廊冰冷的陰影里,冬日的寒風(fēng)穿透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他低頭,看著掌中那枚“人三”骨牌。象牙溫潤,那個“慎”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活下來……沉默地活下來?
不!他猛地攥緊了骨牌,堅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胸中那股被澆熄的火焰,在冰冷的絕望中,反而燒得更烈、更純粹!他轉(zhuǎn)身,不再看文淵閣那深沉如海的樓閣,邁開腳步,朝著一個方向堅定地走去——禁軍校場!
寒風(fēng)似乎更烈了,卷著沙塵,抽打在校場裸露的黃土上。操練的禁軍兵士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場更顯空曠肅殺。曲知劍并未離開,他獨自一人站在柳樹林邊緣,那桿黝黑的長槍斜插在身旁凍硬的土地里,槍纓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雙手抱臂,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目光投向遠方連綿的宮闕輪廓,不知在想些什么。
急促而堅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曲知劍并未回頭,直到軒銘帶著一身寒氣,喘著粗氣停在他身后丈許處。
“曲統(tǒng)領(lǐng)!”軒銘的聲音帶著喘息,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迸發(fā)出來,“學(xué)生軒銘,懇請曲統(tǒng)領(lǐng)教我自保之力!真正的自保之力!”
曲知劍緩緩轉(zhuǎn)過身。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目光落在軒銘緊握的拳頭和他眼中那幾乎要燒穿一切的不屈火焰上。他沒有問原因,也沒有絲毫意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掃向校場角落兵器架上散落的幾根用于操練的硬木棍。
“撿一根?!彼穆曇衾溆踩绻?。
軒銘毫不猶豫,快步過去,撿起一根沉甸甸的硬木棍,入手粗糙冰涼。
“用你最大的力氣,最快的速度,攻過來?!鼻獎σ琅f抱著臂,站在原地,仿佛面對的只是一縷微風(fēng)。
軒銘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雜念。他雙手緊握木棍,回憶著曲知劍演練“鐵鎖橫江”時的磅礴氣勢,回憶著趙怡寫在書頁上的“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他低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木棍當(dāng)作長槍,朝著曲知劍當(dāng)胸狠狠捅去!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力的攻擊!
然而,就在木棍即將及身的瞬間,曲知劍動了!他抱臂的姿勢甚至都沒變,只是腳下極其細微地一錯步,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柳絮,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側(cè)滑開半尺!軒銘這凝聚了全身力量的一棍,頓時刺了個空!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向前踉蹌!
與此同時,曲知劍垂在身側(cè)的右手快如閃電般探出!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是一記簡單到極致、也迅猛到極致的直拳!
“砰!”
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
軒銘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自己的右肩窩!劇痛瞬間炸開!半邊身子都麻了!手中的木棍再也握不住,“哐當(dāng)”一聲脫手飛出老遠!他整個人被這股力量帶得向后連退數(shù)步,最后重重摔倒在地,塵土飛揚!
“咳咳……”軒銘蜷縮在地,捂著劇痛的肩膀,劇烈地咳嗽,眼前陣陣發(fā)黑。僅僅一招!他甚至沒能看清對方是如何出手的!巨大的差距如同天塹橫亙在眼前。
頭頂傳來曲知劍冰冷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花架子!空有蠻力,毫無章法!槍是殺人技,你想學(xué)的,卻只是如何挨打?”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軒銘,“就憑這,也想護住你那所謂的‘證據(jù)’?護住你想護的東西?癡人說夢!”
那冰冷的嘲諷如同鞭子抽在心上。軒銘掙扎著抬起頭,不顧肩膀的劇痛,眼中那不屈的火焰燒得更旺。他知道,曲知劍在激他,在用最殘酷的方式打碎他僅存的那點文人式的幻想!他咬著牙,忍著痛楚,猛地從懷中掏出那柄素白的折扇!他拔開扇骨尾部的銅扣,用力一旋!
“錚!”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括彈動聲!
在曲知劍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那看似普通的銀鐵骨邊緣,竟彈出一線細如發(fā)絲、卻閃爍著森冷寒光的銳利鋒刃!薄如蟬翼,卻透著致命的鋒芒!這赫然是一柄精心偽裝、暗藏殺機的鐵骨扇!
軒銘沒有看扇,而是猛地展開扇面!扇面上,“銘映慕輝”四字依舊清雅,但此刻,在扇骨邊緣寒芒的映襯下,卻透著一股詭異的肅殺之氣。他將扇子翻轉(zhuǎn),將扇面的背面朝向曲知劍——那上面,赫然貼著是趙怡在藏書樓書頁上寫下的那幾行字跡!娟秀中帶著筋骨,墨痕猶新!
“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格擋非硬接,卸力于無形。點刺取要害,咽喉膻中?!避庛懙穆曇羲粏?,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曲統(tǒng)領(lǐng)!這……這便是我僅有的憑仗!也是我想學(xué)的!求您教我!”
曲知劍的目光死死釘在扇面上那幾行字上,尤其是那筆跡!他的瞳孔深處仿佛有驚濤駭浪翻涌而過,瞬間又歸于一片深沉的冰冷。他認出了這字跡!是她的!趙怡!她竟將這保命的手段,以這種方式,傳給了這個書生!
他沉默著,目光從扇面緩緩移到軒銘那張布滿塵土、汗水,卻燃燒著近乎瘋狂執(zhí)念的臉上。這個書生,他沖入過刑部的污濁,他熬過了檔案庫的活埋,他在小巷的伏殺中死里逃生,如今,他帶著她給予的鑰匙,站在了自己面前,所求的,不是文淵閣的錦繡前程,而僅僅是——活下去的力量,保護的力量!
曲知劍眼中最后一絲輕蔑消失了。他上前一步,毫無預(yù)兆地劈手奪過軒銘手中的鐵骨扇!
軒銘只覺得手上一空,一股冰冷的勁風(fēng)拂過。
下一刻,曲知劍手腕猛地一抖!
“咻——!”
一道刺耳的破空尖嘯撕裂了校場的寒風(fēng)!
那柄素白的鐵骨扇,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的毒蛇,化作一道森冷的白光,激射而出!
“篤!”一聲悶響!
十步之外,一個用于步射練習(xí)的硬木箭靶中心紅點處,一截雪白的扇骨尾端,赫然深深釘入其中!扇面因巨大的慣性猛烈張開,又因扇骨的固定而斜斜垂落,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那“銘映慕輝”四字,正對著軒銘,刺目而冰冷。
“鐵鎖橫江……”曲知劍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軒銘心上,“不是讓你像個烏龜殼一樣硬擋!是借力!是卸力!是將對方的力量化為己用,再……反震回去!”他猛地踏前一步,右手五指成爪,快如閃電般抓向軒銘的心口!這一抓看似簡單,卻帶著凌厲的破空聲,封死了軒銘所有退路!
軒銘瞳孔驟縮,死亡的寒意瞬間籠罩!他幾乎是憑著在檔案庫中掙扎求生的本能,下意識地模仿著曲知劍演示的“鐵鎖橫江”起手式,雙臂交叉護在胸前,手腕內(nèi)旋,試圖畫出一個防御的圓?。?/p>
“砰!”
曲知劍的爪擊狠狠撞在軒銘交叉的雙臂上!一股沛然巨力傳來!軒銘悶哼一聲,雙臂劇痛欲折,整個人被撞得向后急退!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線間,曲知劍那“借力反震”四個字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他強忍著劇痛,在那股巨力撞擊的瞬間,借著后退之勢,被擊中的雙臂猛然由內(nèi)旋轉(zhuǎn)為外旋!如同被壓緊的彈簧驟然釋放!
“啪!”
一聲脆響!曲知劍那足以開碑裂石的一爪,竟被軒銘這倉促而本能的旋轉(zhuǎn)格擋,硬生生帶偏了方向!指尖擦著軒銘的衣襟滑過,只撕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而軒銘也被這股巨大的力量反推出去,踉蹌著再次摔倒在地,但這一次,他避開了致命的一擊!
曲知劍收手而立,看著狼狽倒地卻成功卸開自己必殺一擊的軒銘,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名為“認可”的光芒。他沒有去扶,只是站在原地,聲音依舊冷硬,卻不再有嘲諷: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
他身形微動,雙手在身前虛握,仿佛手中正握著那柄鐵骨扇。
第一式【鐵鎖橫江】!
曲知劍雙臂交叉于胸前,手腕猛地向內(nèi)一旋!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渾圓如意的流暢感。隨著手腕的旋轉(zhuǎn),一股無形的氣旋仿佛在他身前形成,將刺骨的寒風(fēng)都排斥開來。這不是硬擋,而是以旋轉(zhuǎn)之力,形成一個卸力的漩渦!
二式,回風(fēng)拂柳!
緊接著,在旋腕卸力的動作將老未老之際,曲知劍的右手如同柳枝拂過水面,極其自然地向外、向前劃出一道刁鉆的弧線!那弧線的盡頭,赫然是前方假想敵的咽喉要害!動作由極柔瞬間轉(zhuǎn)為極剛,帶著一種回馬望月般的詭譎與狠辣!指尖劃過空氣,發(fā)出輕微的嗤響!
第三式,點墨驚鴻!
最后,在劃喉的虛影尚未消散之際,曲知劍的右手中指與食指并攏如劍,快如閃電般向前疾點!目標(biāo)直指假想敵胸腹之間的膻中大穴!這一擊,凝練到了極致,沒有任何花哨,只有一點寒星般的穿透力!如同蒼龍出水,一擊即退!點出即收,身形已如輕煙般向后飄退半步,重新回歸守勢!
三式演示,一氣呵成!從卸力防御到詭變反擊,再到凝練絕殺,轉(zhuǎn)換之間行云流水,剛?cè)岵?,殺伐之氣凜然!雖無扇在手,但那凌厲的意蘊,已將鐵骨扇的用法詮釋得淋漓盡致!
寒風(fēng)卷過校場,吹動曲知劍的衣袂,也吹動著軒銘額前凌亂的發(fā)絲。他躺在地上,肩窩的劇痛和摔倒的狼狽都已被遺忘,所有的精神都死死釘在曲知劍方才那驚鴻一現(xiàn)的三式之上。那旋腕如圓的卸力,那回風(fēng)拂柳的詭變,那點墨驚鴻的致命一擊……如同烙印,深深鐫刻在他靈魂深處。
“要真打起來,”曲知劍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最后的箴言,砸在空曠的校場上,“你就記住,砍身子,腦袋和脖頸能殺人。別的地方,都是白費力氣?!?/p>
他不再看軒銘,轉(zhuǎn)身拔起插在地上的黝黑長槍,扛在肩頭,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寒風(fēng)的孤狼,大步流星地朝著校場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宮墻的陰影之中。
軒銘躺在冰冷的凍土上,劇烈地喘息著,胸中翻騰著前所未有的激動與明悟。他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感受著身體的疼痛,也感受著靈魂深處燃起的、名為力量的火種。他艱難地抬起手,抹去嘴角的塵土。
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