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沉沉壓在皇城之上。白日里喧囂的宮闕樓臺,此刻都成了沉默的巨獸,蟄伏在刺骨的寒風中。風掠過飛檐斗拱,發(fā)出嗚嗚的尖嘯,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嗚咽,卷起的細碎雪沫抽打在冰冷的宮墻上,簌簌作響。
刑部司務(wù)廳的值房內(nèi),燈火昏暗。軒銘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面前攤開的卷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盟緲書房那沉重的“慎”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頭。趙怡書頁上冰冷的提點,曲知劍校場中凌厲的扇法三式,更是在他腦海中激烈地碰撞、回旋。袖中那枚人三骨牌沉甸甸的,還有那柄“銘映慕輝”的鐵骨扇,冰冷的扇骨緊貼著手臂內(nèi)側(cè)的肌膚,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他下意識地撫摸著袖中折扇的銅扣。這柄扇子,遠比他想象的要復(fù)雜。蘇先生贈扇時意味深長的目光,趙怡精準的點破,曲知劍最后的演示……它們共同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自己早已身處漩渦中心,這柄扇,或許便是漩渦贈予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砰!”
值房的門被粗暴地撞開,冷風裹挾著濃重的煞氣猛地灌入!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幾個身著刑部皂隸服色、腰佩短刀的差役闖了進來,為首一人面色冷硬如鐵,正是刑部司務(wù)廳的管事,姓王,向來是尚書的心腹。
王管事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略顯驚愕的軒銘,聲音毫無溫度:“奉尚書大人急令!有人密告,新晉觀政軒銘,私藏卷宗,意欲毀損!搜!”
命令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話音未落,他身后的差役如狼似虎般撲了上來,動作粗暴,毫不顧忌。書案上的卷宗被粗暴地翻開、抖落,發(fā)出嘩啦的刺耳聲響;抽屜被猛地拉開,里面的筆墨紙硯被胡亂撥弄傾倒;連軒銘坐著的椅子也被粗暴地掀開,檢查其下是否藏匿。
軒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墜入冰窟!崔氏的反撲,來了!比他預(yù)想的更快,更直接,也更無恥!私藏卷宗?毀損?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構(gòu)陷!目標,就是他懷中那份足以釘死崔元禮、甚至可能撼動清河崔氏的證據(jù)——張老栓臨死前藏匿的平谷縣賑糧虧空原始憑據(jù)!那份薄薄的、浸染著血汗與冤屈的紙!
差役的手已經(jīng)伸向他掛在椅背上的外袍口袋。軒銘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迅速堆起驚愕與憤怒交織的神色,猛地站起身:“王管事!這是何意?下官何曾私藏卷宗?簡直荒謬!尚書大人豈能聽信此等無稽誣告!”他聲音拔高,帶著讀書人被侵犯尊嚴的激憤,試圖爭取一絲轉(zhuǎn)圜的時間。
“哼,有無私藏,搜過便知!軒大人,配合些,莫要自誤!”王管事冷哼一聲,對軒銘的辯駁充耳不聞,目光如鉤,緊緊盯著他身體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尤其留意他雙手和胸腹的位置。
就在一個差役的手即將碰到他胸前衣襟的剎那,軒銘腦中警鈴大作!不能再猶豫了!證據(jù)絕不能在他們手中搜出!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袖中的鐵骨扇!那精鋼百鍛的扇骨,那中空的夾層!趙怡的話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扇骨可化短兵”!這或許不僅僅是武器,更是絕境中最后的藏匿之所!
借著起身拂袖的動作,軒銘的手極其自然地滑入袖中,指尖精準地觸碰到了扇骨尾部的銅扣。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耳中轟鳴,時間仿佛被拉長。他能感覺到王管事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的袖口!指尖的觸感被無限放大,銅扣的冰冷,機括的微小凸起……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粗暴翻找聲淹沒的機括彈動聲在袖中響起!微不可聞,卻如同在軒銘的靈魂深處引爆!
就在那差役的手即將按上他胸前衣襟的千鈞一發(fā)之際,軒銘借著側(cè)身避讓的動作,袖中緊握扇柄的手腕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猛地一旋一壓!那份折疊得只有指甲蓋大小的、關(guān)乎無數(shù)人性命的薄紙證據(jù),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入了扇骨尾部剛剛彈出的一個極其細窄、內(nèi)里中空的暗格之中!動作一氣呵成,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機括再次輕響,暗格瞬間合攏,嚴絲合縫!那截彈出的鋒刃也無聲地縮回,扇子恢復(fù)成溫潤無害的素白模樣。
冰冷的汗珠瞬間從軒銘額角滲出,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一片。他強忍著劇烈的心跳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窒息感,猛地抬手,看似憤怒地格開差役伸來的手,厲聲道:“放肆!本官乃朝廷命官,爾等豈敢如此無禮!”
就在他格擋的瞬間,王管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精準地刺向他剛剛縮回的右手袖口。一絲極其隱晦的疑惑和探究在他眼中一閃而逝。他剛才似乎……聽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金屬摩擦的異響?來自軒銘的袖中?
“軒大人息怒?!蓖豕苁碌穆曇粢琅f冰冷,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職責所在,得罪了。”他親自上前一步,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軒銘全身,尤其在他袖口處停留了一瞬,然后才伸出手,仔仔細細地摸索軒銘的衣袍內(nèi)外。觸手之處,除了官袍的料子,便是人體正常的體溫和骨骼輪廓,再無他物。
值房內(nèi)被翻得一片狼藉,如同遭了賊。差役們紛紛搖頭:“回管事,沒有?!?/p>
王管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親自檢查過,軒銘身上確實沒有可疑的紙張。難道情報有誤?還是這書生用了什么極其高明的手段?他陰冷的目光再次掃過軒銘略顯蒼白卻強作鎮(zhèn)定的臉,又瞥了一眼他那看似普通的素白折扇——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被翻亂的桌案一角。
“走!”王管事不再停留,冷喝一聲,帶著人如風卷殘云般離去,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室冰冷的死寂。
軒銘如同虛脫般,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椅子里,大口喘息著,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桌案上那柄救命的鐵骨扇,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心悸。好險!若非趙怡點破扇骨玄機,若非他在那生死一瞬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冷靜和速度,此刻……他不敢想象!
他顫抖著手,拿起折扇,入手冰涼。指尖摩挲著扇骨尾部那光滑的銅扣,感受著其下隱藏的、承載著千鈞重量的暗格。這柄扇,已不僅僅是一件武器,更是他此刻唯一能信任的壁壘。
夜,更深了。寒風在窗外呼嘯,如同鬼哭。值房內(nèi)燭火飄搖,將軒銘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冰冷的墻壁上。他不敢有絲毫懈怠,緊繃的神經(jīng)如同拉滿的弓弦。崔氏一擊不中,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步,他們會怎么做?
時間在死寂與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軒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梳理思緒。證據(jù)暫時安全了,但藏在身上終非長久之計。密折庫!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破腦海!刑部密折庫,存放機密卷宗之所,守衛(wèi)森嚴,崔氏的手一時半會難以深入。更重要的是,那里存放著歷年重大案件的原始記錄副本,或許……就有能與張老栓證據(jù)相互印證的東西!若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證據(jù)暫時藏匿其中,甚至找到新的佐證,便是絕地反擊的契機!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軒銘霍然起身,眼神變得銳利而堅定。他迅速整理好被翻亂的值房,將那份關(guān)乎生死的折扇鄭重地收入懷中,緊貼著心口。深吸一口氣,他推開門,融入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通往密折庫的宮道漫長而幽深,高大的宮墻在夜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仿佛擇人而噬的巨獸。只有廊檐下間隔甚遠的氣死風燈,散發(fā)著昏黃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腳下冰冷的石板路。寒風如同冰冷的刀子,卷著雪沫,不斷從衣領(lǐng)袖口鉆入,刺得骨頭生疼。四周死寂一片,只有自己壓抑的腳步聲和呼嘯的風聲在空曠的宮道間回蕩,更添幾分令人窒息的詭譎。
軒銘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調(diào)動起全身的感官,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耳朵豎著,分辨著風聲中的異響;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掃視著兩側(cè)宮墻的陰影角落;袖中的手,緊緊攥著那柄鐵骨扇冰冷的扇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曲知劍演示的“鐵鎖橫江”起手式,趙怡書寫的“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的要訣,在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成為他此刻唯一能倚仗的力量。
就在他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前方密折庫那高大、厚重、如同堡壘般的黑沉輪廓已遙遙在望時——
異變陡生!
“呼——!”
一股灼熱到令人窒息的氣浪,毫無征兆地從前方的黑暗中猛然撲來!瞬間沖散了刺骨的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皮膚被炙烤的劇痛!
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如同萬千猛獸同時咆哮的可怕轟鳴!轟隆隆——?。?!
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軒銘駭然抬頭望去,心臟幾乎在這一刻停止跳動!
只見前方那座象征著朝廷機密重地的密折庫,此刻已化作一片恐怖的火海!
沖天的烈焰如同憤怒的赤色巨龍,瘋狂地撕咬著漆黑的夜幕,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妖異的血紅色!巨大的火舌舔舐著庫房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發(fā)出噼啪爆裂的巨響,無數(shù)燃燒著的碎木、瓦礫如同火雨般從高空墜落!濃煙滾滾,如同黑色的巨蟒騰空而起,帶著嗆人的焦糊味和紙張燃燒的特有氣味,遮蔽了星月,翻滾著、咆哮著向四周蔓延!
熱浪撲面,幾乎要將人掀翻!密折庫的大門早已被烈火吞噬,扭曲變形,窗欞處噴吐著駭人的火舌!火光照亮了周圍驚慌失措奔跑的人影——幾個守庫的兵卒和雜役正徒勞地試圖用木桶潑水,但那點可憐的水花在滔天烈焰面前,瞬間便化作白汽,杯水車薪!
“走水了!密折庫走水了!快來人啊——!”凄厲的呼號聲在火海的轟鳴中顯得如此微弱。
崔氏!是他們!軒銘的瞳孔因極致的憤怒和驚駭而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被熱浪炙烤的皮膚!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計策!搜身不成,竟直接縱火焚庫!這不僅僅是毀滅證據(jù),更是要將所有可能威脅到他們的一切,連同這座朝廷重地,一同付之一炬!他們要徹底抹平張老栓案的痕跡!
那里面……有他剛剛想藏匿的證據(jù)?不,更重要的是,那里面極可能有更多關(guān)于平谷賑糧案、關(guān)于清河崔氏罪行的原始記錄!那是無數(shù)冤魂的泣血控訴!
一股無法遏制的悲憤和決絕如同火山般在軒銘胸中爆發(fā)!他死死盯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眼中再無恐懼,只剩下孤狼般的瘋狂!證據(jù)!那些證據(jù)!絕不能讓它們化為灰燼!
“讓開!”軒銘發(fā)出一聲嘶啞的怒吼,如同負傷的野獸!他猛地推開前面一個嚇傻了的雜役,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烈焰地獄般的密折庫大門沖去!
“大人!不能進??!火太大了!”有人驚恐地試圖阻攔。
但軒銘的身影已義無反顧地消失在噴吐著火舌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庫門濃煙之中!
一步踏入!
轟!
仿佛瞬間墜入了煉獄熔爐!
無法想象的高溫瞬間包裹了全身,空氣滾燙得吸一口就灼痛肺腑!濃煙如同粘稠的墨汁,帶著刺鼻的焦臭和窒息感,瘋狂地涌入眼耳口鼻,視線瞬間模糊,只剩下翻滾扭曲的赤紅火光!耳邊是震耳欲聾的火焰咆哮聲、木梁爆裂的炸響、瓦礫墜落的轟隆聲!腳下踩到的盡是滾燙的、燃燒著的碎木和紙張灰燼!
熱浪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軒銘身上,官袍的衣角瞬間被燎著,發(fā)出焦糊味!他猛地就地一滾,撲滅身上的火苗,劇烈的咳嗽讓他幾乎直不起腰,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高溫瞬間蒸干!
眼前是火的海洋。巨大的書架如同燃燒的墓碑,轟然倒塌,濺起漫天火星;堆積如山的卷宗、文書在烈火中瘋狂地扭曲、卷曲,化作片片飛舞的黑色蝴蝶,旋即又被烈焰吞噬;空氣中彌漫著紙張、木頭、桐油混合燃燒的刺鼻氣味,濃得化不開。
目標!檔案區(qū)!軒銘憑著記憶和對庫房布局的熟悉,強忍著灼痛和窒息,在火海中艱難地辨識著方向。火舌舔舐著他的皮膚,濃煙熏得他頭暈?zāi)垦?。他撕下已?jīng)被燎焦的官袍下擺,胡亂地捂住口鼻,但那布片很快也變得滾燙,幾乎起不到作用。
“咳咳……呃……”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炭火,氣管火辣辣地疼。視線在濃煙和熱浪的扭曲下更加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通往檔案區(qū)的那條狹窄過道——此刻已被倒塌燃燒的書架和雜物堵住了大半!
必須過去!軒銘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猛地拔出袖中的鐵骨扇!手腕一抖!
“錚!”
機括輕鳴,扇骨邊緣瞬間彈出森寒的鋒刃!
“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趙怡清冷的聲音和曲知劍冷硬的訓斥同時在腦中炸響!軒銘低吼一聲,全身的力氣和求生的意志灌注于手臂,以扇作短匕,朝著前方擋路的、燃燒著的沉重木架殘骸狠狠劈砍、挑撥!
“咔嚓!嘩啦!”
燃燒的木料在精鋼扇刃下應(yīng)聲斷裂!火星四濺!他瘋狂地揮舞著鐵扇,格開不斷墜落的燃燒物,如同一個浴火的瘋子,硬生生在火墻中劈開一條勉強容身的縫隙!
濃煙更加猛烈地涌入,肺部如同被撕裂!他幾乎是閉著眼,憑著感覺和最后一絲意志,連滾帶爬地沖過了那片死亡地帶!
檔案區(qū)!一排排巨大的鐵皮柜在火海中扭曲變形,柜門洞開,里面的卷宗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熱浪蒸騰,空氣扭曲得如同水波。
軒銘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嗎?還是……他目光瘋狂地掃視著,突然,在角落一堆倒塌的鐵柜和燃燒的卷宗廢墟下,他瞥見了一個相對完好的、厚實的鐵皮卷宗盒!那盒子被壓在最下面,半邊已經(jīng)烤得通紅變形,但似乎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
就是它!存放平谷縣賑糧相關(guān)檔案的區(qū)域!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絕望中點燃!軒銘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腳下的地面燙得驚人,隔著靴底都能感受到那毀滅性的熱量!他揮動鐵扇,劈砍開壓在上面的燃燒物,滾燙的木屑和灰燼沾滿了他的手臂和臉頰,帶來陣陣灼痛。
終于!他抓住了那個滾燙的鐵盒!入手灼熱,幾乎握不?。∷偷赜昧σ蛔?!
“哐當!”鐵盒被他從廢墟中拖了出來,表面燙得驚人,邊緣已經(jīng)扭曲!
來不及細看!此地不可久留!軒銘將滾燙的鐵盒死死抱在懷中,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轉(zhuǎn)身,望向那吞噬一切的來路火海,尋找著生機!
就在他抱著鐵盒,準備再次沖入火海尋找出路時——
“嗤!”
一道極其輕微、卻帶著死亡氣息的銳器破空聲,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木料的爆裂,如同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從他側(cè)后方的濃煙深處激射而來!
致命的寒意瞬間籠罩軒銘全身!汗毛倒豎!比周圍的火焰更加冰冷刺骨!
弩箭!
是埋伏在火場中的殺手!他們不僅要毀庫,更要趁亂取他性命!
時間仿佛凝固!軒銘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清弩箭的來勢!巨大的死亡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身體的本能在瘋狂尖叫!躲?來不及了!硬擋?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強弩?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思維幾乎空白之際——
“旋腕如圓!勁發(fā)寸間!格擋非硬接!卸力于無形!”
趙怡寫在書頁上的字,曲知劍校場上那沉重如山的演示,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驟然爆發(fā)!
“嗬——!”軒銘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求生的意志壓倒了肉體的極限!他抱著鐵盒的身體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猛地半旋!同時,一直緊握在手的鐵骨扇,灌注了他全身的力量和剛剛領(lǐng)悟的“圓”勁,手腕內(nèi)旋,由下而上,朝著那死亡破空聲襲來的方向,狠狠格擋而去!
不是硬碰!是旋腕!是畫圓!是借力打力!
“鐺——?。?!”
一聲刺耳欲聾的金鐵交鳴在火場中炸響!火星四濺!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扇骨之上!軒銘只覺得整條右臂瞬間麻木,虎口撕裂般的劇痛傳來,鐵骨扇幾乎脫手飛出!那精鋼扇骨在巨力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就是這凝聚了他所有領(lǐng)悟、帶著“鐵鎖橫江”卸力真意的一格!
那支足以洞穿鐵甲的弩箭,箭頭在扇骨上擦出一溜刺眼的火星,竟被那旋轉(zhuǎn)的勁力硬生生帶偏了方向!箭頭擦著軒銘的肋下呼嘯而過,“奪”的一聲,深深釘入了他身后一根正在燃燒的粗大木柱!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冷汗瞬間浸透全身,與灼熱的高溫形成冰火兩重天!肋下傳來火辣辣的刺痛,衣袍被劃開一道口子,皮肉也被擦傷!但終究是避開了致命一擊!
“嘶……”濃煙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意外和殺意的抽氣聲。
軒銘顧不上慶幸,巨大的危機感如同跗骨之蛆!對方一擊不中,必有后手!他抱著鐵盒,猛地向旁邊一個燃燒的書架殘骸后撲倒!
幾乎就在他撲倒的同一瞬間!
“嗤!嗤!”
又是兩道奪命的破空聲!兩支弩箭如同毒蛇,精準地射向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深深沒入滾燙的地面!
好險!軒銘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蜷縮在殘骸之后,濃煙和火焰是最好的掩護,但也讓他完全失去了殺手的方位。懷中的鐵盒滾燙,手臂的麻木感尚未消退,虎口的劇痛一陣陣傳來。殺手在暗,他在明,四周是不斷坍塌的死亡火海!絕境!
就在這時!
“轟隆——?。?!”
頭頂上方,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巨大木梁斷裂的恐怖聲響!
軒銘駭然抬頭!
只見一根被烈火焚燒得通體赤紅、粗如人腰的巨大主梁,正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朝著他藏身的區(qū)域轟然砸落!燃燒的巨木如同天罰之杖,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的空間!熱浪和死亡的陰影瞬間將他徹底籠罩!
完了!軒銘的腦中一片空白,瞳孔中倒映著那急速放大的、燃燒的死亡!他甚至能聞到木質(zhì)焦化崩裂的刺鼻氣味!
就在這萬念俱灰、閉目待斃的剎那——
“嘩啦——?。?!”
一聲遠比木梁斷裂更加狂暴、更加剛猛的巨響,如同驚雷般在軒銘左側(cè)炸開!
不是火焰的咆哮,不是木頭的崩裂!是堅硬的物體以無與倫比的力量,悍然撞碎磚石窗欞的爆裂聲!
灼熱的氣流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沖擊力瞬間攪亂、撕開!無數(shù)燃燒的碎木、磚石、瓦礫如同炮彈般向四周激射!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地獄烈焰的魔神,裹挾著冰冷刺骨的夜風和漫天飛濺的碎屑,以雷霆萬鈞之勢,破窗而入!
是曲知劍!
他手中那桿黝黑的長槍,此刻如同蘇醒的怒龍!槍尖在前,閃爍著幽冷的寒芒,槍身因巨大的沖擊而劇烈震顫,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他整個人如同隕石天降,雙腳重重踏在滾燙的地面上,震起一圈燃燒的塵埃!玄色的戰(zhàn)袍在狂暴的氣流中獵獵狂舞,沾滿了煙灰的臉龐上,那雙眼睛如同燃燒的寒星,瞬間鎖定了被火梁陰影籠罩的軒銘,以及軒銘懷中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鐵皮卷宗盒!更在破窗的瞬間,他凌厲如刀的目光已如鷹隼般掃過濃煙深處弩箭襲來的方向!
“找死!”
曲知劍的聲音冰冷如九幽寒風,帶著凜冽的殺意!他看也不看那當頭砸落的燃燒巨梁,身形在落地的瞬間已如鬼魅般啟動!不是后退,而是迎著那毀滅的陰影,悍然前沖!
“破軍——開山!”
一聲低沉的暴喝!曲知劍雙臂筋肉虬結(jié),緊握的黝黑長槍由下而上,劃出一道撕裂空氣的狂暴弧線!槍身不再是冰冷的鐵,而仿佛注入了開山裂石的雄渾巨力!槍尖未至,那凝聚到極致的罡風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撞向那根砸落的火梁中段!
然而!那根足以將普通人砸成肉泥的火梁,竟被他這凝聚了畢生功力、融合了“鐵鎖橫江”卸力真意的一擋,硬生生架在了頭頂!雖然沉重如山,烈焰舔舐著他的手臂和頭發(fā),發(fā)出嗤嗤的灼燒聲,但他如山岳般屹立不倒!為身后的軒銘爭取到了最寶貴的一瞬!
“走——?。?!”曲知劍從牙縫中擠出雷霆般的怒吼,雙臂肌肉墳起,猛地向上發(fā)力一掀!
那根火梁被他爆發(fā)出的巨力掀得偏移了方向,轟然砸落在一旁!
“噗!”一口逆血再也壓制不住,從曲知劍嘴角溢出,瞬間被高溫蒸干!
“統(tǒng)領(lǐng)!”軒銘心頭巨震,但此刻不是猶豫的時候!他借著曲知劍那一推之力,抱著鐵盒,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撲向那破碎的窗口!
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肺腑!他如同躍出水面的魚,貪婪地呼吸著!身體重重摔在窗外冰冷的雪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懷中的鐵盒滾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掙扎著回頭,望向那煉獄般的窗口。
只見曲知劍高大的身影在烈焰濃煙中一閃,緊隨其后,如同矯健的獵豹般躍出火海!他落地時一個踉蹌,玄色戰(zhàn)袍的后背處,赫然粘著一大塊赤紅滾燙、仍在燃燒的木炭!那是剛才格擋火梁時濺上的!
“嗤——!”皮肉被灼燒的可怕聲響在寒夜中清晰可聞!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曲知劍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僵!但他硬是咬著牙,反手用槍桿尾部狠狠一掃,將那塊燒紅的木炭掃落!他后背的衣衫瞬間被燒穿一個大洞,露出下方被嚴重灼傷、皮開肉綻、一片焦黑的恐怖傷口!鮮血混合著組織液,在高溫下甚至來不及大量涌出,就凝結(jié)在傷口邊緣!
“統(tǒng)領(lǐng)!”軒銘掙扎著爬起,想要沖過去。
“別過來!”曲知劍低吼一聲,聲音因劇痛而沙啞變形。他拄著長槍,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每一口呼吸都牽扯著后背撕裂般的劇痛。他抬起赤紅的雙眼,目光卻如利劍般穿透混亂的火場,死死盯向密折庫西側(cè)那片被濃煙和火光映照得一片詭異的宮闕陰影——觀星臺的方向!
“趙怡……”他低語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和擔憂。他強撐著想要站起,但后背那恐怖的灼傷讓他每一次發(fā)力都如同酷刑,身形搖晃。
就在此時!
“轟——?。?!”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火焰爆燃都要沉悶、都要恢弘、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咆哮,驟然從遠處傳來!整個宮城似乎都為之震動!
緊接著,是如同天河倒灌般的、震耳欲聾的轟隆水聲!
軒銘和曲知劍同時駭然望向水聲傳來的方向!
只見密折庫西側(cè),那高高的、如同孤峰般聳立的觀星臺頂端!
一道身影,素衣如雪,立于高臺邊緣,在沖天的火光映襯下,渺小得如同風中飄萍,卻又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絕!
是趙怡!
她雙手在胸前結(jié)成一個極其古老、繁復(fù)、仿佛溝通天地的奇異印訣,讓手中的骨牌緩緩升起!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磅礴氣機!她的長發(fā)在狂暴的夜風和無形的氣勁中瘋狂飛舞!清冷的月光似乎被某種力量牽引,在她周身形成一層朦朧的光暈,與下方肆虐的赤紅火焰形成詭異的對比。
隨著她印訣的完成,雙臂猛地向上一引!
“引——!”
一聲清越的叱咤,如同鳳鳴九天,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水聲的轟鳴,清晰地傳入軒銘和曲知劍耳中!
下一刻,讓所有人畢生難忘的景象發(fā)生了!
觀星臺下方,那環(huán)繞皇城的、寬闊深邃的護城河!
平靜的河水如同被無形的巨龍攪動,猛地沸騰起來!一道粗大無比、直徑超過數(shù)丈的磅礴水柱,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從河底生生拔起!裹挾著萬鈞之勢,逆著重力,沖天而起!渾濁的河水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如同一條咆哮的銀色巨龍,直撲觀星臺!
水龍在趙怡頭頂上空盤旋匯聚,被她雙手印訣牽引著,手中的骨牌散發(fā)著青色的光亮,化作一片巨大的、急速旋轉(zhuǎn)的漩渦水云!水云之中,雷鳴隱隱,電光閃爍!蘊含著沛然莫御的水行之力!
“落!”
趙怡雙手印訣猛地向下一壓!指向下方已成火海的密折庫!
“轟隆隆——?。?!”
那道凝聚了磅礴水汽、如同天河傾瀉般的巨大水龍,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從觀星臺頂轟然砸落!目標直指密折庫的核心火場!
“嘩——?。?!”
震耳欲聾的巨響!水與火的終極碰撞!
如同九天銀河砸落凡塵!無量的冰冷河水如同億萬顆炮彈,狠狠撞擊在熊熊燃燒的密折庫之上!瞬間騰起遮天蔽日的、翻滾咆哮的白色水蒸氣!嗤嗤嗤的蒸發(fā)聲連成一片,如同億萬怨魂的嘶鳴!火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瘋狂壓制!沖天的烈焰被攔腰斬斷!濃煙被水汽裹挾著直沖云霄!
水火相激形成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掃過四周!離得較近的軒銘和曲知劍被狂暴的氣浪再次掀翻在地!冰冷的河水混合著滾燙的蒸汽和灰燼,如同暴雨般潑灑下來!
火場中幸存的殺手們發(fā)出驚恐絕望的慘叫,瞬間被這狂暴的水龍吞噬或沖走!
密折庫的火勢,在這宛如神跡般的水龍沖擊下,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雖然依舊濃煙滾滾,水汽彌漫,但最核心、最猛烈的火焰已被撲滅大半!剩下的,只有斷壁殘垣中茍延殘喘的火苗和沖天而起的、如同蘑菇云般的巨大水蒸氣柱!
軒銘被冰冷的河水澆得渾身濕透,嗆咳著從泥濘中抬起頭,呆呆地望著觀星臺上那道在月光與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的素白身影,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這……這就是趙怡真正的力量?引動護城河水?這絕非尋常武學!這近乎……是骨牌的能力!
“噗!”曲知劍再次噴出一口鮮血,臉色慘白如紙。后背那恐怖的灼傷被冰冷的河水一激,更是痛徹骨髓!但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觀星臺的眼中,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怒和后怕!
“她暴露了……該死!”他低吼著,掙扎著想要站起。趙怡動用如此驚天動地的骨牌力量引水滅火,必然會引起整個皇城、乃至所有勢力的矚目!她隱藏的身份和能力,在這一刻暴露無遺!這無異于將自己置于最危險的境地!
果然!
就在水龍沖擊的余波尚未平息,觀星臺四周的陰影中,如同鬼魅般浮現(xiàn)出數(shù)道身影!他們身著禁軍服飾,但行動間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陰冷和詭異,絕非普通兵卒!他們?nèi)缤l(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的獵犬,貪婪而狠厲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觀星臺上力竭的趙怡身上!
“抓住她!”為首一人聲音嘶啞,帶著毫不掩飾的狂熱和殺意!
數(shù)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觀星臺頂猛撲而去!手中兵刃在月光和水汽中閃爍著寒光!
“混賬!”曲知劍目眥欲裂!他顧不得后背撕心裂肺的劇痛,猛地以長槍拄地,強行站直身體!一股慘烈決絕的氣勢從他身上轟然爆發(fā)!玄色的戰(zhàn)袍無風自動,沾滿了泥濘和血污,卻更添幾分浴血修羅的兇悍!
他看也不看身旁驚駭?shù)能庛?,目光死死鎖定那些撲向觀星臺的鬼魅身影,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
“擋我者——死!”
話音未落,他高大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玄色狂飆!長槍在前,如同燃燒著復(fù)仇的黑色火焰,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悍然撞向那些撲向趙怡的攔截者!
“轟!”
槍影如龍!血光乍現(xiàn)!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憤怒與守護,在這一刻,化作了最凌厲的殺伐!
大火雖被趙怡引來的天河之水強行壓制,但密折庫的殘骸依舊如同巨大的、冒著黑煙的傷口,猙獰地烙印在皇城之中。焦黑的斷木、濕漉漉的灰燼、扭曲的鐵架,在月光下構(gòu)成一幅末日般的景象??諝庵袕浡鴿饬掖瘫堑慕购?、水汽蒸騰的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混亂并未結(jié)束。救火的水龍隊、聞訊趕來的禁軍、驚魂未定的各部官員、以及那些在陰影中窺伺的眼睛,將這片廢墟圍得水泄不通。呼喊聲、命令聲、哭泣聲、潑水聲交織成一片。
軒銘渾身濕透,冰冷刺骨,狼狽地站在廢墟邊緣的泥濘里。他懷中緊緊抱著那個被烈焰灼烤得變形、被冷水浸透的鐵皮卷宗盒。盒子冰冷沉重,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親眼目睹了趙怡引動水龍的驚世之舉,也看到了曲知劍如同瘋虎般殺向那些撲向觀星臺的身影。擔憂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絕不能亂動。他只是一個“僥幸”從火場逃生的觀政,任何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軒大人?軒銘大人!”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軒銘循聲望去,只見刑部司務(wù)廳的一個老書吏,滿臉煙灰,官帽都歪了,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您……您沒事太好了!嚇死老朽了!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書吏的哭喊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幾道審視的目光立刻落在了軒銘身上,其中一道尤為銳利陰鷙——正是御史中丞李崇晦!他在幾名護衛(wèi)的簇擁下,站在稍遠處,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目光如同毒蛇般在軒銘和他懷中的鐵盒上來回掃視。
“李中丞!”一個穿著禁軍中層將官服色的漢子排開眾人,走到李崇晦面前,拱手道,“火勢已基本控制!初步勘查,起火點位于密折庫丙字區(qū)深處,疑似……燈油引燃堆積卷宗所致!值守兵卒兩人失蹤,一人重傷,恐已葬身火海!另發(fā)現(xiàn)不明身份焦尸三具,似有打斗痕跡!”他聲音洪亮,刻意讓周圍人都能聽到,將一場精心策劃的縱火滅跡和截殺,輕描淡寫地歸結(jié)為意外和不明身份的“匪徒”。
李崇晦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如刀般射向渾身濕透、抱著鐵盒的軒銘,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濃的質(zhì)疑和煽動性:
“意外?不明身份?哼!我看未必!”他戟指軒銘,厲聲道,“本官早已收到密報!新晉觀政軒銘,因不滿上官對其擅自越權(quán)查案之訓斥,心懷怨懟!更因私藏卷宗、意欲毀證之事敗露,竟喪心病狂,鋌而走險,潛入密折庫縱火焚證,妄圖毀滅罪證!方才火起之時,有人親眼所見,正是此人最后進入密折庫!如今他懷中緊抱之物,必是未能及時焚毀之關(guān)鍵罪證!來人!將此獠拿下!嚴加審訊!”
“拿下!”李崇晦身后的護衛(wèi)和幾個明顯是他心腹的刑部差役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李中丞!你這是血口噴人!”軒銘又驚又怒,抱著鐵盒連連后退,厲聲駁斥,“下官發(fā)現(xiàn)火情,為搶救庫中卷宗,才冒險沖入火海!何來縱火之說?這盒中乃是下官拼死搶出的重要卷宗!豈容你污蔑!”
“搶救卷宗?哼!巧言令色!”李崇晦冷笑,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能在如此大火中全身而退?還搶出卷宗?分明是欲蓋彌彰!給本官拿下!搜他懷中之物!”
幾個差役已獰笑著撲到近前,伸手就要搶奪軒銘懷中的鐵盒!
軒銘目眥欲裂!這鐵盒是他和曲知劍用命換來的!里面是張老栓用命守護的證據(jù)!絕不能被他們奪走!他猛地抱緊鐵盒,身體向后急退,同時,一直緊握在袖中的鐵骨扇再次滑入掌心!鋒刃在袖中蓄勢待發(fā)!一股冰冷的殺意在他眼中凝聚!就算拼死,也絕不能讓證據(jù)落入他們手中!
就在這劍拔弩張、千鈞一發(fā)之際——
“住手!”
一聲低沉、威嚴、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如同悶雷般在混亂的現(xiàn)場炸響!
人群如同潮水般分開一條道路。
盟緲來了。
他并未乘坐官轎,只帶著兩名心腹隨從,步履沉穩(wěn)地穿過混亂的人群。深紫色的首輔常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如同古井無波。但那雙眼睛掃過之處,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連李崇晦囂張的氣焰也為之一滯。
盟緲的目光掠過李崇晦,掃過那些撲向軒銘的差役,最后落在軒銘身上,落在他緊抱的鐵盒上,落在他袖口隱約露出的鐵骨扇柄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
“閣老!”李崇晦連忙躬身行禮,臉上堆起恭敬,眼中卻閃過一絲不甘和忌憚,“下官正在處理此案要犯軒銘!此人涉嫌縱火焚毀密折庫,罪大惡極……”
“李中丞?!泵司槾驍嗔怂?,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重壓,“刑部失火,損失慘重,理當由刑部會同大理寺、都察院詳查。你身為御史中丞,風聞奏事是本分,但越俎代庖,擅動刑部疑犯,是何道理?”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李崇晦臉色一僵,辯解道:“下官也是憂心如焚,恐證據(jù)被毀……”
“證據(jù)?”盟緲的目光再次落到軒銘懷中的鐵盒上,聲音聽不出情緒,“軒銘既拼死搶出此物,無論是否與案情有關(guān),皆是重要線索。豈容你當眾搶奪?若損毀或遺失,李中丞,你可擔待得起?”
李崇晦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盟緲不再看他,轉(zhuǎn)向軒銘,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軒銘?!?/p>
“學生在?!避庛憦妷合滦闹械姆v,躬身行禮。他不知道老師此刻出現(xiàn)是何用意,是保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控制?他只能緊緊抱著懷中的鐵盒,如同抱著最后的希望。
“將此物交予為師?!泵司樕斐鍪?,語氣不容置疑,“連同你袖中之物。”
軒銘渾身一震!袖中之物?老師指的是……鐵骨扇?還是……他心頭猛地一緊!老師知道扇子的秘密?他是在索要證據(jù),還是在……收回這柄可能暴露趙怡的武器?
無數(shù)念頭在腦中電閃而過。是信任?還是圈套?軒銘看著盟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周圍虎視眈眈的李崇晦等人,再想到觀星臺上生死未卜的趙怡和為她浴血奮戰(zhàn)的曲知劍……他猛地一咬牙!
賭了!他相信老師此刻的出手,至少能暫時保住證據(jù)不被李崇晦奪走!至于扇子……他飛快地權(quán)衡利弊。
“是,老師?!避庛懙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冰冷沉重的鐵皮卷宗盒,雙手奉上,遞到盟緲面前。
就在盟緲的手即將觸碰到鐵盒的瞬間,軒銘借著身體前傾的遮擋,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極其隱蔽而迅速地一旋一抖!
“咔噠!”
極其輕微的機括彈動聲被現(xiàn)場的嘈雜完美掩蓋。
袖中緊握的鐵骨扇尾部,那個曾藏匿過證據(jù)的暗格再次悄然彈開!軒銘用指尖,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份折疊得極小、關(guān)乎張老栓案核心的平谷縣賑糧虧空原始憑據(jù),從鐵盒的縫隙邊緣飛快地抽出,塞入了扇骨暗格之中!動作快如鬼魅,一氣呵成!
機括再次合攏。
做完這一切,軒銘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強作鎮(zhèn)定,將鐵盒穩(wěn)穩(wěn)地放在盟緲伸出的手中,同時,另一只手順勢將袖中的鐵骨扇也遞了過去,姿態(tài)恭敬無比。
“此扇……亦是學生火場防身所用。”他低聲解釋了一句。
盟緲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軒銘的臉,又落在他遞過來的鐵盒和折扇上。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快得如同錯覺。他沒有說話,只是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鐵盒和折扇。
入手沉重冰冷。那柄素白的折扇,入手微涼,扇骨堅硬。
“隨為師來?!泵司槻辉倏慈魏稳耍D(zhuǎn)身,捧著鐵盒和折扇,朝著文淵閣的方向走去。兩名隨從立刻跟上,無形中隔開了周圍窺探的目光。
軒銘看了一眼被晾在原地、臉色鐵青的李崇晦,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驚濤駭浪和劫后余生的慶幸,邁步跟上了盟緲的背影。他知道,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
文淵閣,盟緲書房。
熟悉的檀香依舊裊裊,青銅宮燈的光芒穩(wěn)定而柔和,卻再也驅(qū)不散那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氣氛。書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燈芯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嗶剝聲。
軒銘垂手肅立在下首,渾身濕冷的官袍緊貼著皮膚,帶來陣陣寒意。他看著書案后那位端坐如山的老師。
盟緲并未看那個變形的鐵盒,也未看那柄素白的折扇。他的目光落在軒銘身上,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帶著審視,帶著失望,更帶著一種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嚴厲。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深處的每一絲顫抖。
“你,很好?!泵司樈K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卻字字如冰錐,狠狠鑿在軒銘心上,“為師贈你‘慎’字牌,望你三思而行。你卻變本加厲,行此驚天之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積蓄已久的雷霆轟然炸響:“密折庫!國之重地!藏天下機要!竟因你一己之妄念,付之一炬!多少機密卷宗,多少朝廷心血,多少將士用命換來的邊關(guān)密報,盡數(shù)化為灰燼!軒銘!你告訴為師!這滔天大禍!你如何擔待?!”
聲浪在書房內(nèi)回蕩,震得軒銘耳膜嗡嗡作響。那巨大的威壓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后背的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帶著不甘的赤紅:
“老師!密折庫之火,絕非學生所為!此乃崔氏構(gòu)陷不成,喪心病狂,縱火滅跡!學生沖入火海,只為搶救證據(jù),阻止他們毀尸滅跡!這鐵盒之中……”
“夠了!”盟緲猛地一拍書案!紫檀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他霍然起身,深紫色的衣袍在燈光下翻涌如怒濤!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直刺軒銘!
“證據(jù)?又是你那點自以為是的證據(jù)?”盟緲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寒冰,帶著濃濃的譏諷和失望,“你眼中只有那一個張老栓!只有那一個平谷縣!你可曾想過這煌煌朝廷的根基?可曾想過這天下大局的安穩(wěn)?”
他繞過書案,一步步逼近軒銘,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軒銘的心臟上。
“清河崔氏!門閥領(lǐng)袖!百年望族!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其勢力遍布朝野,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更有無數(shù)姻親故舊,與各地藩鎮(zhèn)、邊軍大將勾連甚深,說的好聽叫崔氏,其實就是“土皇帝”!動崔氏?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盟緲停在軒銘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徹底將軒銘籠罩。他俯視著這個年輕的弟子,眼中再無絲毫溫情,只剩下冰冷的現(xiàn)實:
“意味著朝堂傾軋,黨爭再起!意味著地方不穩(wěn),藩鎮(zhèn)離心!意味著強敵環(huán)伺之際,我大周內(nèi)部先自亂陣腳!甚至……可能引發(fā)兵禍!屆時,烽煙四起,生靈涂炭!你口中的平谷縣冤魂尚未昭雪,天下又將增添多少枉死之鬼?!這,就是你想要的公道?你想要的正義?!”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軒銘的心上!他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老師描繪的圖景,如同一幅冰冷而殘酷的末世畫卷,在他眼前展開。那龐大的、令人窒息的利益鏈條和潛在危機,是他這個初入官場的書生從未真正想象過的沉重!
“可是……老師!”軒銘的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掙扎,“難道就因為崔氏勢大,便可無法無天?便可貪墨災(zāi)糧,草菅人命?便可一手遮天,讓冤魂永世不得超生?那朝廷法度何在?天理公道何在?!若人人如此權(quán)衡,處處如此妥協(xié),這朝廷,這天下,與那藏污納垢的泥潭又有何異?!”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中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
“公道?天理?”盟緲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悲涼的弧度,那弧度里蘊含著太多軒銘此刻無法理解的沉重,“軒銘,你太天真了!這朝堂之上,這權(quán)力場中,何曾有過純粹的公道?何曾有過不染塵埃的天理?有的,只是權(quán)衡!是制衡!是犧牲小局,以全大局!是忍一時之痛,謀萬世之安!”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軒銘,走回書案后。他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沉重而疲憊。
“為師最后告誡你一次:罷手!此事到此為止!”盟緲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判決,“張老栓一案,自有刑部按‘意外斗毆致死’結(jié)案!所有與此案相關(guān)卷宗,無論存于何處,皆已化為灰燼!你手中……”他目光掃過書案上的鐵盒和折扇,如同看著兩件毫無價值的垃圾,“無論還有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允許再重要!”
軒銘如遭雷擊!他看著盟緲決絕的背影,看著書案上那象征著他所有努力和犧牲的鐵盒,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冰冷徹骨的絕望瞬間將他吞噬!化為灰燼?不再重要?老師……竟要親手抹殺這一切!
不!絕不!還有希望!那份核心證據(jù),還在扇骨之中!
軒銘眼中猛地爆發(fā)出最后一絲瘋狂的光芒!他一步上前,聲音因激動而尖利:“老師!證據(jù)并未全毀!真正的核心憑據(jù),學生已……”
“住口!”盟緲猛地回身,厲聲打斷!他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刺穿了軒銘最后的話語!一股無形的、磅礴的威壓如同山岳般轟然壓下!
軒銘只覺得胸口如遭重擊,后面的話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氣血翻涌,眼前陣陣發(fā)黑!
盟緲不再給他任何機會。他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抓起了書案上那柄素白的鐵骨折扇。他的目光落在扇骨上,仿佛洞悉了其中所有的秘密,冰冷而深邃。
然后,在軒銘驚駭欲絕、目眥欲裂的注視下——
盟緲手腕一翻,竟將那柄承載著軒銘所有希望、暗藏著最后證據(jù)的鐵盒,連同那個變形的鐵皮卷宗盒,毫不猶豫地、決絕地,投入了書案旁那尊燃燒著炭火、散發(fā)著融融暖意的紫銅火盆之中!
“不——!??!”軒銘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絕望到極致的嘶吼!他如同瘋了一般撲向火盆!
但,太遲了!
“嗤啦——!”
熊熊的炭火瞬間將冰冷的鐵盒,暗格中那份折疊的、浸染著血汗的薄紙證據(j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絲呻吟,便在烈焰中化作了一縷微不足道的青煙!
火光跳躍,映照著盟緲毫無表情的臉,也映照著軒銘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只剩下無盡絕望和空洞的臉龐。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離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只有寸許,卻再也無力向前。身體里的所有力氣,所有希望,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那火焰徹底抽空、焚盡。
書房內(nèi),只剩下火焰吞噬物體的噼啪聲,以及軒銘那如同破敗風箱般的、絕望的喘息。
盟緲靜靜地看著火盆中跳躍的火焰,看著那代表著“證據(jù)”的一切徹底化為灰燼。許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軒銘身上。那目光里,有嚴厲,有失望,但深處,似乎也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告誡?
“現(xiàn)在,你明白了?”盟緲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崔氏,動不得。至少現(xiàn)在,動不得。此事,到此為止?!?/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判詞,清晰地烙印在死寂的空氣中:
“若你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下次投入這火盆的,便不再是什么卷宗鐵盒……”
盟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軒銘蒼白如紙的臉。
“……而是你了,軒銘?!?/p>
死寂。
沉重的死寂如同有形的水銀,灌滿了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只有紫銅火盆中,炭火吞噬著最后的殘骸,發(fā)出微弱而殘忍的噼啪聲,那點點的星火,是希望徹底湮滅的回響。
軒銘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指尖距離那跳躍的火焰只有寸許之遙。他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表情、甚至所有的呼吸,都在盟緲那句“動不得”和“到此為止”的冰冷判詞中凝固了。
他看著那火盆,那縷青煙裊裊上升,在青銅宮燈柔和的光線下,扭曲著,消散著,如同張老栓枯槁面容上最后一絲對公道的期盼,如同他軒銘心中那點剛剛?cè)计鸬?、名為“力量”與“希望”的火種。
焚盡了。一切都焚盡了。
盟緲最后那句如同詛咒般的警告——“下次投入這火盆的,便是你軒銘”——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捅穿了他最后的心防。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從腳底瞬間蔓延至頭頂,凍結(jié)了血液,凝固了思維。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徹底的、萬念俱灰的空洞。仿佛靈魂被抽離了軀殼,只留下一個冰冷的、麻木的軀殼站在原地。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灼熱,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在刑部檔案庫的黑暗中刨挖求生,曾在禁軍校場的凍土上緊握木棍,曾在火海的濃煙里死死抱住鐵盒,曾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旋腕格開致命的弩箭……它們曾以為抓住了一點微光。
現(xiàn)在,空了。干干凈凈。
“學生……”軒銘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艱難地從凍結(jié)的喉嚨里擠出來,“……明白了。”
然后,他直起身,像一個被抽掉了所有提線的木偶,動作僵硬而遲緩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朝著書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門走去。腳步落在地毯上,無聲無息,卻仿佛踏在無盡的虛空里。
“另外,明日是歲末的宮宴,你和我一同進宮?!?/p>
盟緲依舊端坐在書案后,深紫色的身影在燈光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看著軒銘那失魂落魄、仿佛被徹底摧毀的背影,眼中深邃如淵,無喜無悲,只有一片亙古不變的、屬于權(quán)力頂峰的冰冷平靜
沉重的書房門在軒銘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也將那最后一點被焚燒殆盡的希望灰燼,徹底封存在了那片彌漫著檀香與權(quán)謀氣息的空間里。
軒銘站在抄手游廊冰冷的陰影中。冬夜的寒風依舊凜冽,穿透他濕冷的官袍,刺入骨髓,卻再也無法讓他感覺到絲毫的冰冷。因為身體內(nèi)部,早已是一片比這寒風更甚的死寂荒原。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觸碰到袖中那枚人三骨牌。象牙溫潤依舊,上面那個深刻的“慎”字,此刻摸上去,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的烙印。
活下來?沉默地活下來?
呵
他緩緩收緊手指,堅硬的骨牌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但這痛楚,比起心口那片被徹底焚毀的荒蕪,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