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的抄手游廊,仿佛一條沒有盡頭的寒冰甬道。軒銘拖著灌鉛的雙腿,每一步都踏在虛空中。盟緲書房那扇沉重紫檀門隔絕的,不僅是暖意與檀香,更是他過去十年寒窗苦讀所信奉的一切——圣賢書中的公道,金鑾殿上的天理,以及……老師口中經(jīng)世濟(jì)民的抱負(fù)。
袖中的“人三”骨牌硌著皮肉,那個“慎”字,此刻像烙鐵燙在骨頭上?;钕聛恚砍聊鼗钕聛??為了什么?為了在這污濁的泥潭里,繼續(xù)做一枚被權(quán)衡、被犧牲的棋子?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火盆中跳躍的、吞噬鐵盒的火焰仿佛還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連同張老栓枯槁絕望的臉,一同在灰燼的余溫里扭曲。唯有袖中那柄失而復(fù)得的鐵骨扇,冰冷的扇骨緊貼著手臂,帶來一絲異樣的刺痛感——那是盟緲最后扔還給他的東西,像一把被繳械后又施舍回來的匕首。
皇城的夜,死寂而猙獰。寒風(fēng)卷著密折庫廢墟飄來的焦糊味和淡淡血腥氣,抽打在他濕透冰冷的官袍上。他沒有回刑部值房,那里是崔氏爪牙的巢穴;也沒有回文淵閣的居所,那里彌漫著盟緲無處不在的威壓與……背叛的余燼。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被抽離了魂魄的軀殼,任憑刺骨的寒意滲透四肢百骸,凍結(jié)每一寸曾經(jīng)滾燙的熱血。宮墻高聳的陰影吞噬著他,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深淵邊緣。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直到一座廢棄舊巷的頹垣斷壁擋住了去路。巷子極深,盡頭隱沒在更濃的黑暗里,兩側(cè)斑駁脫落的墻皮上爬滿枯死的藤蔓,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窸窣聲。巷口歪斜的石碑上,模糊刻著“槐蔭”二字,早已被歲月和塵土掩去大半。這里曾是前朝某位獲罪官員的府邸舊址,如今只剩斷壁殘?jiān)沁B野狗都不愿多待的角落。
軒銘背靠著冰冷粗糲的磚墻,身體緩緩滑落,跌坐在骯臟的雪泥里。他蜷縮起來,額頭抵著冰冷的膝蓋,官袍下擺沾滿了泥濘。沒有眼淚,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巨大虛無,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深處撕裂般的鈍痛。盟緲冰冷的話語在腦中反復(fù)回響——“崔氏,動不得”、“下次投入這火盆的,便是你軒銘”……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反復(fù)鑿刻著他搖搖欲墜的信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柱香,也許是一個時辰。巷口傳來沉重而略顯拖沓的腳步聲,踩碎了積雪,打破了死寂。
軒銘沒有抬頭。此刻,無論是崔氏的殺手,還是巡夜的兵丁,對他而言都已無所謂。
那腳步聲在他面前停下。一股濃烈的金瘡藥混合著皮肉焦糊的氣味,霸道地沖入鼻腔,蓋過了巷子里的腐朽氣息。
“起來。”一個沙啞疲憊,卻依舊帶著金石般冷硬質(zhì)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軒銘緩緩抬起沉重的頭顱。
曲知劍站在他面前。玄色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戰(zhàn)袍早已破碎不堪,沾滿了泥濘、煙灰和暗褐色的血漬。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后背——衣衫被燒穿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破洞,邊緣焦黑卷曲,露出下方一片慘不忍睹的灼傷。皮肉焦黑翻卷,與尚未凝固的血水、組織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猙獰的、不斷滲出黃水的創(chuàng)傷。傷口邊緣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不正常的赤紅腫脹,顯然傷勢極重。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額角布滿了細(xì)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沉悶的起伏,顯然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那桿從不離身的黝黑長槍,此刻被他當(dāng)做拐杖,深深拄在雪泥里,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高大身軀。月光落在他臉上,深刻的輪廓顯得更加冷峻,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此刻正沉沉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俯視著蜷縮在泥濘中的軒銘。
軒銘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看到了曲知劍后背那可怖的傷口,那是在密折庫火場,為了推開他、為了抵擋砸向趙怡的燃燒巨梁而留下的。一股強(qiáng)烈的愧疚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巷子里的寒風(fēng)更刺骨。
“沒死就起來?!鼻獎Φ穆曇舾淞藥追郑瑤е蝗葜靡傻拿羁谖?。他不再看軒銘,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巷子深處一處相對背風(fēng)、勉強(qiáng)能遮蔽些寒意的殘破門洞走去。每走一步,后背的傷口都因牽拉而劇烈抽搐,但他硬是咬著牙,腰背挺得筆直,只從喉嚨深處溢出幾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軒銘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冰冷的泥地里站起,雙腿麻木得不聽使喚。他踉蹌著,跟在那個浴血的身影之后,走進(jìn)了那處勉強(qiáng)能稱為“遮蔽”的破敗門洞。
門洞內(nèi)空間狹窄,堆著些腐朽的雜物,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霉菌的味道。曲知劍背對著軒銘,將長槍倚靠在斷墻上,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fù)又飽含痛楚的嘆息。他動作極其緩慢、艱難地試圖解開身上殘破戰(zhàn)袍的系帶,手臂每一次向后伸展都牽動著后背的傷口,讓他額角的冷汗瞬間密布,動作也因劇痛而變得僵硬變形。那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更顯恐怖。
軒銘默默地看著。眼前這景象,比盟緲書房里焚毀鐵盒的火焰更直接地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他走上前,聲音嘶?。骸敖y(tǒng)領(lǐng)…我來?!?/p>
曲知劍的動作頓住了,沒有回頭,只是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下頭,算是默許。
軒銘小心翼翼地繞到曲知劍身后。濃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氣撲面而來。他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騰,屏住呼吸,動作盡可能輕緩地去處理那些被血水、膿液粘在傷口邊緣的破碎布料。每一次輕微的剝離,都伴隨著曲知劍身體瞬間的緊繃和一聲壓抑的抽氣。軒銘的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如此慘烈的創(chuàng)傷。
“怕了?”曲知劍的聲音突然響起,沙啞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打破了壓抑的沉默。他沒有回頭,仿佛后背也長了眼睛。
軒銘的動作一滯,指尖停留在那焦黑翻卷的皮肉邊緣,啞聲道:“…沒有?!甭曇舾蓾?/p>
“哼?!鼻獎谋乔焕锇l(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比起人心,這點(diǎn)傷,算得了什么?”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沉凝,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下來,“閣老…把你的‘證據(jù)’,燒了?”
軒銘的手指猛地一顫,差點(diǎn)戳進(jìn)那猙獰的傷口。一股冰冷的絕望和洶涌的悲憤瞬間沖上頭頂,燒得他眼前發(fā)黑。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是!他把鐵盒燒了!當(dāng)著我面!張老栓用命換來的東西!平谷縣千萬災(zāi)民的指望!他看都沒看!就那么扔進(jìn)了火盆!他說崔氏動不得!他說大局為重!他說再查下去,投入火盆的就是我!”他下意識地摸向袖中冰冷的鐵骨扇,“只有這扇子…他還給了我…”
積壓的憤怒、委屈、被徹底背叛的痛楚如同決堤的洪水,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他死死盯著曲知劍肌肉虬結(jié)卻布滿可怖傷痕的后背,仿佛那是盟緲冷漠背影的化身,嘶吼道:“大局?什么是大局?!是讓崔氏這樣的蛀蟲繼續(xù)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是讓張老栓這樣的冤魂永世不得昭雪?!這煌煌朝堂,這朗朗乾坤,難道就容不下一點(diǎn)公道?!若這官場只有權(quán)衡利弊,只有忍氣吞聲,那我軒銘寒窗十載,入這刑部,究竟為何?!”
吼聲在狹小的破敗門洞里回蕩,撞在斷壁上,激起沉悶的回響,更顯得他此刻的悲鳴如此孤獨(dú)而絕望。吼完之后,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茫然。
曲知劍沉默著。他依舊背對著軒銘,高大的身影在陰影里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軒銘激烈的控訴似乎并未在他冷硬的臉上激起半分漣漪。只有他后背因呼吸而牽動的傷口肌肉,在月光下細(xì)微地抽搐著,顯露出并非全然無動于衷。
良久,就在軒銘以為他不會回應(yīng)時,曲知劍低沉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與蒼涼:
“公道?”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眉頭狠狠一擰,額角青筋暴起,但他強(qiáng)忍著,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銳利地鎖定了軒銘,里面翻涌著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洞悉世事的冷冽,有不易察覺的悲憫,更有一種歷經(jīng)沙場血火沉淀下來的沉重。
“你口中的‘公道’,是什么?”曲知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入軒銘混亂的腦海,“是憑你一腔孤勇,撞得頭破血流,然后拉著更多無辜之人陪葬?就像今晚密折庫的大火?就像趙怡被迫暴露身份?就像我這后背?”
他猛地踏前一步,迫人的氣勢讓軒銘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曲知劍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死死釘在軒銘臉上:“你以為沖進(jìn)火海搶個鐵盒子就是勇氣?以為對著閣老嘶吼兩聲就是堅(jiān)持?幼稚!”
“看看這個!”曲知劍猛地低喝一聲,不再看軒銘,而是側(cè)身,目光落向門洞外幽暗巷子深處。那里,靠近巷尾的墻角,堆放著幾塊廢棄的、布滿苔蘚的青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牽動后背的傷口,讓他臉色又白了幾分,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但他眼神卻異常專注,緩緩抬起了右手。沒有蓄力,沒有呼喝,手臂肌肉線條在玄色破碎的衣袖下微微繃緊,動作看起來甚至有些緩慢、凝滯。
軒銘不解地看著。只見曲知劍的右手五指微微張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角度,緩緩地、如同撫摸般,虛按向距離他最近的那塊半埋于凍土中的厚重青磚。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觸及磚面,距離尚有寸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巷子里只有寒風(fēng)嗚咽。軒銘屏住呼吸,他能感覺到曲知劍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凝重氣場。那不是狂暴的力量外泄,而是一種內(nèi)斂到極致、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靜!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內(nèi)部熔巖在無聲地咆哮、積蓄!
“鐵鎖橫江……”曲知劍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力量,“不是讓你像個莽夫一樣硬沖硬擋!也不是讓你像個懦夫一樣龜縮不前!”
話音未落!
他虛按的右手五指猛地向內(nèi)一扣!動作快如閃電!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噗”響!仿佛空氣被瞬間捏爆!
那塊半埋在凍土中的厚重青磚,在他五指虛扣、勁力隔空勃發(fā)的瞬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蘊(yùn)含了萬鈞巨力的鐵手狠狠攥?。?/p>
“喀啦啦——!”
一陣令人牙酸的、密集如炒豆般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沒有石屑紛飛,沒有驚天動地的爆裂。在軒銘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那塊堅(jiān)硬厚實(shí)的青磚,從曲知劍五指虛按的中心點(diǎn)開始,無聲無息地、極其詭異地向內(nèi)塌陷、崩解!如同被高溫瞬間熔化的蠟塊!又像是被無形的巨力從內(nèi)部徹底瓦解!
僅僅一息之間!
那塊完整的青磚,竟在曲知劍隔空虛扣的指力下,徹底化為了一灘細(xì)密均勻的、如同面粉般的青灰色齏粉!簌簌落下,堆積在冰冷的凍土上,形成一個清晰的五指印痕!而青磚周圍的凍土,甚至連一絲裂紋都沒有產(chǎn)生!
靜!
死一般的寂靜!
巷子里嗚咽的風(fēng)聲仿佛都消失了。軒銘的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擴(kuò)張到了極致,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堆瞬間由堅(jiān)硬化為粉末的青磚齏粉,又猛地抬頭看向曲知劍那只緩緩收回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那手上甚至還沾著為他自己處理傷口時留下的血污。
沒有狂暴的勁風(fēng),沒有震耳的轟鳴。只有那無聲的、徹底的湮滅!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何等精妙的控制?
曲知劍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臉色因剛才的發(fā)力而更加蒼白,后背的傷口因肌肉緊繃而滲出更多血水,但他看向軒銘的目光,卻如同燃燒的寒冰:
“看清楚了?這就是‘鐵鎖橫江’的真意!”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與力量,“勁發(fā)于寸間!力凝于一點(diǎn)!引而不發(fā),靜如山岳!動,則摧枯拉朽,崩山裂石于無形!審時度勢,擇機(jī)而動!不動則已,一動……便要直指要害,一擊斃命!”
他踏前一步,逼近心神劇震的軒銘,目光如炬,直刺其眼底深處翻騰的迷茫與不甘:
“你以為閣老焚你證據(jù),是怕了崔氏?錯了!”曲知劍的聲音斬釘截鐵,“他是要你活下來!是要你這把‘鑰匙’,在真正能打開那扇‘門’的時候,才亮出來!而不是現(xiàn)在就把它插進(jìn)鎖孔,然后被‘門’后面撲出來的豺狼虎豹撕得粉碎!更不是讓你拉著趙怡,拉著我,拉著所有可能幫你的人,一起為你那點(diǎn)‘孤勇’陪葬!”他的目光掃過軒銘袖口,“他給你留了扇子,便是留了路!你自己想想!”
“你沖進(jìn)火場,是勇嗎?是蠢!你對著閣老嘶吼,是堅(jiān)持嗎?是找死!”曲知劍的話語如同重錘,毫不留情地砸在軒銘心上,“崔氏是參天大樹,盤根錯節(jié),要動它,光憑你手里那點(diǎn)紙片,夠嗎?你需要的是時機(jī)!是足以一擊致命的證據(jù)鏈!是能撬動朝堂格局的力量!是能護(hù)住你、護(hù)住所有你不想牽連之人的后盾!”
他指著地上那堆青磚齏粉,又指了指自己后背猙獰的傷口,最后,目光投向皇城深處,仿佛穿透重重宮闕,望向觀星臺的方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趙怡暴露了……她引動護(hù)城河水,用的不是尋常武學(xué),是骨牌之力!是古趙家遺族秘傳的‘引水令’骨牌!這消息此刻恐怕已傳遍有心人的耳朵!她現(xiàn)在的處境,比你在火場里兇險百倍!而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牽動傷口,痛得眉頭緊鎖,“這副樣子,還能護(hù)她多久?”
“軒銘,”曲知劍的目光重新落回軒銘臉上,銳利如刀,卻又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托付的沉重,“你想討公道,可以。但前提是,你得先學(xué)會怎么‘活’!怎么像這‘鐵鎖橫江’一樣,沉住氣,蓄住力!在黑暗里蟄伏,在絕境中忍耐!看清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看明白哪里是崔氏的要害!等到時機(jī)成熟,力量積蓄足夠,再發(fā)出那致命的一擊!而不是像只沒頭蒼蠅,四處亂撞,除了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把身邊人拖入險境,還能做什么?”
“真正的勇,是忍常人所不能忍!真正的力,是發(fā)于無形,破于要害!審時度勢,擇機(jī)而動!這四個字,你給我刻在骨子里!”
曲知劍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洪流,裹挾著青磚化為齏粉的震撼景象,狠狠沖刷著軒銘被絕望和憤怒凍結(jié)的思維。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碎了他那建立在書生意氣上的、脆弱不堪的“公道”幻象。
審時度勢…擇機(jī)而動…
不是放棄,而是蟄伏。不是懦弱,而是蓄力。像曲知劍捏碎青磚那樣,將所有的憤怒、不甘、仇恨,壓縮到極致,凝聚到一點(diǎn),在最適合的時機(jī),爆發(fā)出足以湮滅一切的毀滅之力!
軒銘眼中的赤紅和絕望,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沉靜。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空洞,而是……一種在灰燼中重新凝聚力量的感覺。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l(fā)白。
他沉默著,再次走到曲知劍身后,不再顫抖,動作沉穩(wěn)而專注。他撕下自己官袍相對干凈的內(nèi)襯布條,就著地上冰冷的積雪,仔細(xì)清理著那猙獰傷口邊緣的污穢,然后接過曲知劍遞來的一個粗糙瓷瓶——里面是氣味濃烈刺鼻的金瘡藥粉——小心地、均勻地灑在焦黑翻卷的皮肉上。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曲知劍的身體猛地繃緊,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額頭上瞬間布滿豆大的冷汗,后背肌肉劇烈地痙攣著。
軒銘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神沉凝如古井。他仔細(xì)地包扎,用撕下的布條盡可能妥帖地固定住傷藥。整個過程,兩人再無一句交談。只有寒風(fēng)穿過斷壁殘?jiān)膯柩?,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p>
處理完傷口,曲知劍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拄著長槍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閉目調(diào)息,顯然消耗巨大。軒銘背靠著冰冷的斷墻,望著巷口外皇城深沉如墨的夜空,思緒卻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
證據(jù)被焚,但線索真的斷了嗎?張老栓臨死前死死攥著的,除了那份憑據(jù),還有別的東西……他猛地伸手探入懷中濕透冰冷的內(nèi)袋。指尖觸碰到一小片堅(jiān)韌的、帶著焦糊味的物體。
他小心翼翼地掏了出來。
那是一小片燒焦的、邊緣蜷曲碳化的厚紙。正是在密折庫火場,他抱著鐵盒沖出時,從某個燃燒的卷宗堆里飄落,被他下意識抓在手里的東西。當(dāng)時生死一線,根本無暇細(xì)看。
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這片焦紙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質(zhì)地。它比尋常紙張厚實(shí)得多,更像是某種經(jīng)過特殊鞣制的皮紙,即使被大火燎過,邊緣焦黑碳化,中心部分卻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紙面上,用極細(xì)、極精密的墨線,勾勒著復(fù)雜無比的圖案。
軒銘的心跳陡然加速!他湊近細(xì)看,借著月光分辨。
那赫然是一個極其精密的齒輪組結(jié)構(gòu)圖!雖然只有殘存的小半片,但上面清晰可見相互咬合的大小齒輪,以及一些奇特的、帶有凹槽和凸起的聯(lián)動結(jié)構(gòu)。線條的精準(zhǔn)、設(shè)計(jì)的繁復(fù),絕非尋常匠人所能繪制。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齒輪組圖案的旁邊,還有一個模糊的、被火焰燎去大半的印章痕跡,只剩下一角,隱約可見半個扭曲的篆字——“機(jī)”?
這是什么東西?張老栓案卷宗里,怎么會有如此精密的機(jī)械圖紙?這“機(jī)”字印章……莫非是……工部匠作監(jiān)?或者……?軒銘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猛地想起,當(dāng)初在刑部檔案庫初查張老栓案卷時,似乎瞥見過一句語焉不詳?shù)挠涗洠骸啊婕败娦捣慌f檔…存疑…” 當(dāng)時他只以為是無關(guān)緊要的備注,如今看來……
一道冰冷的電光驟然劈開他混沌的腦海!
平谷縣賑糧虧空……崔元禮貪墨……軍械坊舊檔……精密齒輪圖紙……難道……張老栓的死,不僅僅是因?yàn)樗l(fā)現(xiàn)了貪墨?他發(fā)現(xiàn)的秘密,遠(yuǎn)比貪墨更致命?!這燒剩的齒輪圖紙,就是指向那個真正致命秘密的殘破鑰匙?!
就在這時!
“咻——!”
一道極其輕微、卻帶著刺骨殺意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巷子入口上方的陰影處激射而來!
目標(biāo),直指軒銘手中那片焦紙!
太快了!比密折庫火場中射來的弩箭更快!更刁鉆!角度更毒辣!顯然是蓄謀已久,只等軒銘拿出此物的瞬間!
死亡的氣息瞬間扼住了軒銘的咽喉!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瞳孔中只倒映著那一點(diǎn)在月光下急速放大的、淬著幽藍(lán)寒芒的箭簇!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哼!”
一聲冷哼如同驚雷在狹窄的空間炸響!
一直閉目調(diào)息、仿佛對外界毫無所覺的曲知劍,動了!
他沒有睜眼,沒有轉(zhuǎn)身,甚至沒有去看箭矢的來路!就在那淬毒弩箭即將洞穿軒銘頭顱的剎那,曲知劍拄著長槍的右手,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極限,猛地向上一抬!
“鐺——!??!”
一聲刺耳欲聾的金鐵撞擊聲在軒銘耳邊爆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只見那桿黝黑的玄鐵槍尾,如同擁有生命般,精準(zhǔn)無比地、分毫不差地向上斜撩,狠狠磕在了那支奪命弩箭的箭桿中段!
巨大的力量碰撞!弩箭被這蘊(yùn)含了“鐵鎖橫江”卸力真意的一撩,硬生生改變了方向!箭頭擦著軒銘的鬢角呼嘯而過,“奪”的一聲,深深釘入他身后的斷墻之中!箭尾兀自劇烈震顫,發(fā)出嗡嗡的哀鳴!箭簇上幽藍(lán)的寒芒在月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
“噗!”曲知劍也因這強(qiáng)行發(fā)力,牽動了后背的傷口,猛地噴出一小口鮮血,臉色瞬間煞金,身體劇烈一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長槍死死支撐。
軒銘驚魂未定,握著焦紙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弩箭射來的方向——巷口上方,一處坍塌了一半的閣樓陰影處!
“鼠輩!滾出來!”曲知劍強(qiáng)壓著翻騰的氣血和劇痛,猛地睜開雙眼,眸中殺意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刺向那處陰影!他雖重傷,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慘烈殺氣,依舊如同無形的風(fēng)暴,瞬間席卷了整個破舊門洞!
陰影處一陣極其輕微的騷動,似乎沒料到必殺的一箭竟被一個重傷之人如此輕易地格開。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受驚的貍貓,毫不猶豫地從陰影中竄出,速度極快,朝著巷子另一端更深的黑暗處亡命逃竄!顯然是個精通暗殺潛行的斥候,一擊不中,遠(yuǎn)遁千里!
“想走?!”曲知劍眼中寒光爆射,強(qiáng)提一口氣,便要挺槍追擊!但他傷勢實(shí)在太重,腳步剛動,后背傷口崩裂的劇痛便讓他眼前一黑,身形猛地一頓!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另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巷子另一端——那瘦小斥候逃竄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那人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頭上戴著破舊的斗笠,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出現(xiàn)得如此突兀,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融于陰影。
瘦小斥候顯然也嚇了一跳,前沖之勢戛然而止,手中寒光一閃,已多了一把淬毒的短匕,警惕地盯著攔路之人。
戴著斗笠的灰衣人卻看也沒看他,仿佛那持匕的殺手只是一粒塵埃。他微微抬起頭,斗笠陰影下,只露出線條略顯剛硬的下頜。他的目光,越過狹窄骯臟的巷子,越過彌漫的殺機(jī)和緊張的氣氛,精準(zhǔn)地、帶著一絲久別重逢的戲謔和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落在了破舊門洞內(nèi),軒銘的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灰衣人右手隨意地一揚(yáng)!
一個拇指大小的青瓷小藥瓶,帶著一道輕微的破空聲,劃過一道精準(zhǔn)的弧線,如同被無形的手托著,穩(wěn)穩(wěn)地、輕輕地,落在了因剛才驚變而僵立原地的軒銘腳邊。
藥瓶骨碌碌滾了兩下,停在軒銘沾滿泥濘的靴子旁。瓶身素凈,沒有任何標(biāo)記。
“書呆銘!愣著作甚?撿起來,給那大個子用!再晚點(diǎn)他那背就真成烤豬皮了!”一個略顯低沉、帶著幾分懶洋洋沙啞,卻又無比熟悉的年輕男聲響起,語調(diào)里透著一股子軒銘刻在記憶深處的憊懶勁兒,卻又清晰地穿透了巷子里的寒風(fēng)。所指的,顯然是重傷的曲知劍。
這聲音……軒銘渾身猛地一震!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熟悉到骨子里的稱呼,讓他瞬間忘了眼前的危機(jī),驚疑不定地看向那個斗笠壓得低低的灰衣人。
瘦小斥候更是驚疑不定,握著匕首的手緊了又緊。
灰衣人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才慢悠悠地將視線轉(zhuǎn)向攔在面前的瘦小斥候。斗笠陰影下,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至于你…”灰衣人的聲音依舊懶散,卻陡然多了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鋒銳,“礙眼。”
最后一個字出口的剎那,灰衣人動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爆發(fā),沒有炫目的招式。他整個人仿佛化作了一道融入夜色的灰影,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個淡淡的殘像!下一個瞬間,他已出現(xiàn)在瘦小斥候面前不足三尺之地!
瘦小斥候亡魂大冒!他根本沒看清對方是如何移動的!手中淬毒匕首本能地朝著灰衣人心口狠狠刺去!角度刁鉆,速度亦是極快!
灰衣人戴著斗笠的頭似乎微微偏了一下。動作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同時,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閃電地拂過!
“啪!”
一聲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瘦小斥候刺出的手臂,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向外扭曲、折斷!匕首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凍土上。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劇痛還未完全傳遞到大腦,灰衣人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貼了上來。一只戴著露指薄皮手套的手,快如閃電地在他胸口膻中穴的位置極其隱蔽地一按!
“呃!”
瘦小斥候如遭雷擊!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眼前一黑,連慘叫都發(fā)不出,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軟泥,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徹底昏死過去。整個交手過程,兔起鶻落,快到極致,也靜到極致,除了那一聲骨裂和匕首落地的輕響,再無其他聲息。
灰衣人看也沒看腳下癱倒的“垃圾”,仿佛只是隨手撣去一?;覊m。他這才慢悠悠地摘下頭上那頂破舊的斗笠,露出一張軒銘熟悉無比、此刻卻帶著風(fēng)霜與玩味笑意的年輕臉龐。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嘴角習(xí)慣性地微微上揚(yáng),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憊懶,正是孟晨!只是那雙曾經(jīng)清澈跳脫的眼睛,此刻在月光下,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和深潭般的沉靜。
“孟晨?!”軒銘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和見到故友的激動瞬間涌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可不就是我嘛,書呆銘!”孟晨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那熟悉的憊懶笑容瞬間沖淡了巷子里肅殺的氣氛,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打鬧的時光。但他隨即壓低聲音,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幾天不見,一見面就給我整這么大場面?敘舊回頭再說!此地不宜久留!崔家的狗鼻子靈得很!”他目光銳利地掃過曲知劍慘白的臉色和軒銘手中緊握的焦紙,“你手里那玩意兒,還有你袖子里那把‘鑰匙’,聽雪樓很感興趣?!彼庥兴傅仄沉艘谎圮庛懶淇陔[約露出的鐵骨扇柄。
他側(cè)身,讓開了通往巷子更深處的路,目光灼灼地盯著軒銘:“三天后,酉時三刻,西城,聽雪樓后巷,槐樹標(biāo)記。想討回被燒掉的‘公道’,想弄明白那破紙片到底是什么,想保住小命…還有想見我,就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曲知劍,“那瓶‘玉髓生肌散’給他敷上,死不了。趕緊走!”
說完,孟晨不再停留,將斗笠重新扣回頭上,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向后微微一晃,便徹底消失在巷子另一端濃郁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地上昏死的殺手,軒銘腳邊那個小小的青瓷藥瓶,以及…一個在絕境中驟然亮起的、通向未知前路的坐標(biāo)。
寒風(fēng)卷過死寂的舊巷,吹動著枯藤,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軒銘緩緩彎腰,撿起那個還帶著一絲孟晨體溫的青瓷小瓶。入手溫潤。瓶塞拔開,一股極其清冽、帶著淡淡草木苦香的藥味彌漫開來,一聞便知絕非凡品。
他走到癱倒的殺手身邊,蹲下身,快速在其身上搜索了一遍。除了那把淬毒的匕首和幾枚淬毒的暗器,一無所獲。沒有身份標(biāo)識,沒有骨牌,干凈得如同一個影子。典型的死士做派。
軒銘站起身,將藥瓶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卻讓他心中翻涌起滾燙的浪潮。聽雪樓…孟晨…玉髓生肌散…還有那句邀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空氣里混雜著焦糊、血腥、藥香和舊巷的腐朽氣息。他轉(zhuǎn)身,走向門洞內(nèi)拄著槍、臉色蒼白如紙、卻依舊挺直脊背的曲知劍。
沒有多余的言語。軒銘拔開瓶塞,將瓶中那如同玉髓般晶瑩粘稠、散發(fā)著清冽藥香的藥膏,小心而均勻地涂抹在曲知劍后背那猙獰的傷口上。藥膏接觸皮肉的瞬間,曲知劍緊繃的身體明顯松弛了一絲,緊鎖的眉頭也微微舒展。這“玉髓生肌散”的藥效,竟如此立竿見影。
“孟晨…聽雪樓?”曲知劍閉著眼,聲音沙啞地問了一句,顯然剛才外面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嗯?!避庛懙偷蛻?yīng)了一聲,專注地處理著傷口,動作沉穩(wěn)了許多,“是他。沒想到…他竟在聽雪樓?!闭Z氣中帶著一絲對故友處境的復(fù)雜感慨。
曲知劍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江湖的錢袋子,專挖門閥墻腳…孟家小子竟入了這潭水…是條路子,也是口深井。你跳進(jìn)去,未必能爬上來?!?/p>
“我知道?!避庛懙穆曇舢惓F届o,帶著一種在絕望灰燼中淬煉出的冷硬,“但這是我僅剩的路了?!彼米詈笠蝗Σ紬l,打上結(jié),看著曲知劍依舊蒼白但似乎緩和了一點(diǎn)的臉色,“統(tǒng)領(lǐng),趙小姐她……”
“她暫時安全?!鼻獎Υ驍嗨犻_眼,眸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憂慮,但語氣篤定,“禁軍里有我的人,觀星臺那邊暫時封鎖了消息。但瞞不了多久?!彼钌羁戳塑庛懸谎?,“管好你自己。若要去聽雪樓,記住四個字——‘擇機(jī)而動’!別被人當(dāng)槍使,更別…再把自己和身邊人搭進(jìn)去。孟家小子…也未必能護(hù)你周全?!?/p>
軒銘重重點(diǎn)頭,將那四個字刻在心里。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昏死的殺手,又望向巷口外皇城深沉如墨的夜空。聽雪樓…齒輪圖紙…張老栓真正的秘密…孟晨熟悉又陌生的臉…一條布滿荊棘卻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方向,在黑暗中驟然清晰。
他扶著曲知劍,兩人互相支撐著,如同兩艘在驚濤駭浪中傷痕累累卻依舊不肯沉沒的船,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出這充滿殺戮與救贖的舊巷,消失在皇城龐大而冰冷的陰影深處。
文淵閣深處,藏書樓依舊彌漫著樟腦與陳年紙墨的沉靜氣息,與外界的血腥和喧囂隔絕。一盞青瓷小燈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散發(fā)著柔和光暈,照亮了書案前那道素雅的月白色身影。
趙怡靜靜坐著,烏發(fā)松松挽著,只簪一支簡單的白玉簪。清冷的側(cè)臉在燈下更顯靜謐,仿佛密折庫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火、護(hù)城河水龍的咆哮、以及隨之而來的暗流涌動,都與這方寸之地?zé)o關(guān)。只有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下,那雙墨玉般的眸子深處,偶爾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與凝重。
她的指尖拈著一支細(xì)如毫芒的紫竹筆,筆尖蘸著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膠液,正全神貫注地修補(bǔ)著一頁極其殘破的古籍。動作輕柔、穩(wěn)定,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這書頁的經(jīng)緯,便是維系她內(nèi)心平靜的絲線。
“嗒…嗒…”
輕微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在寂靜的藏書樓里格外清晰。來人顯然刻意放輕了腳步,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趙怡手中的筆尖沒有絲毫停頓,依舊穩(wěn)穩(wěn)地落在紙頁的裂痕處。直到那腳步聲在她書案旁停下,投下一道陰影,她才緩緩抬起眼眸。
軒銘站在書案旁。他已換下了那身濕透泥濘、多處破損的官袍,穿著一件普通的深青色棉布直裰,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痕跡。但最讓趙怡目光微凝的,是他眼中那抹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神色——曾經(jīng)燃燒的憤怒火焰熄滅了,被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靜所取代。那沉靜之下,似乎壓抑著更洶涌、更危險的力量。
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極其小心地取出一物,輕輕放在書案上,推向趙怡的方向。
正是那片燒焦的、邊緣蜷曲碳化的厚紙殘片。上面那精密繁復(fù)的齒輪組圖案,在青瓷燈柔和的光線下,線條顯得更加清晰而神秘。
趙怡的目光落在焦紙上。她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她放下手中的紫竹筆,伸出素白纖秀的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拈起那片焦紙。動作小心得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剝離一個危險的秘密。
她沒有立刻去看紙上的圖案,而是先仔細(xì)地感受著紙張的質(zhì)地,指尖在焦黑碳化和相對完好的區(qū)域緩緩摩挲。黛眉微蹙,似乎在分辨著什么。
“火場里抓到的?”趙怡的聲音清泠依舊,如同玉石相擊,聽不出情緒。
“嗯。”軒銘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就在存放平谷賑糧案卷宗的區(qū)域附近。張老栓死前,似乎對工部軍械坊的舊檔特別留意過?!?/p>
趙怡不再言語。她將焦紙殘片小心地?cái)偲皆跁干希策^青瓷小燈,讓光線更清晰地投射在紙面上。她微微俯身,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上面精密勾畫的齒輪結(jié)構(gòu)。她的目光銳利而沉靜,仿佛能穿透那些細(xì)密的線條,洞悉其背后隱藏的規(guī)律與秘密。
時間在沉靜的空氣中緩緩流淌。只有燈芯燃燒的輕微嗶剝聲,以及趙怡指尖偶爾在紙面上極其細(xì)微的移動。軒銘屏住呼吸,目光緊緊鎖在趙怡臉上,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終于,趙怡的指尖停在了圖紙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被火焰燎得有些模糊的標(biāo)記旁。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凹點(diǎn),像是鑄造時留下的氣孔痕跡,又像是某種特殊的標(biāo)識。
她的指尖在那個凹點(diǎn)上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然后順著圖紙上齒輪咬合的軌跡,緩緩移動。她的目光越來越亮,如同撥開迷霧后發(fā)現(xiàn)了星辰。黛眉時而緊蹙,時而舒展,似乎在腦海中飛速地推演、復(fù)原著某個龐大的結(jié)構(gòu)。
許久,她緩緩直起身,抬起眼眸,看向一直沉默等待的軒銘。那雙墨玉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凝重,更有一絲洞穿真相后的冰冷寒意。
她將那片焦紙殘片輕輕推回到軒銘面前,指尖在那精密的齒輪圖案上重重一點(diǎn),聲音清晰而低沉,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塊巨石:
“這不是普通的機(jī)括圖?!?/p>
“這是骨牌弩機(jī)——最核心的驅(qū)動樞?!?/p>